浓烟升起的那一刻,刺客们都知道自己的刺杀已经失败了。
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人群混乱,从而拖住了太多的人力,如今人群一旦散开,他们是进退两难。
更棘手的是,之前不知为何迟迟没来的衙门援手,在看到前头烟起之后却飞速地赶到援助了,隐隐能听到大批人马踩着步伐逼近的声音。
“撤!”
为首的刺客毫不犹豫地抽刀便撤,押解官们担心他们调虎离山,都不敢追赶,紧紧守着囚车,只能眼睁睁看着刺客们从容投入烟幕之中,消失了踪影。
“都尉,怎么办?”
几个押解官拖着两个被杀了的刺客到了近前,看着四处烟雾一片,不由得捂住口鼻。
“起了火了,我们赶快撤吧?”
边说边看了几辆囚车一眼,显然这逃命的时候这几辆囚车是拖累的阻碍。
马文才已经累到有些脱力,手中木棍一掷,转身就想去找梁山伯等人,却被齐都尉拦住。
“公子好身手,只是现在起了大火,还是不要乱跑比较好。”
“都尉见过起火只见烟不见尘的吗?”
马文才伸手在烟中掠过,手中干干净净,一丝灰烬都无。
他看着陈庆之的几个侍卫救了人回去覆命,也想要跟上离开,对齐都尉拱了拱手:
“在下刚刚和同窗分散了,还得去找回伙伴。齐都尉也不必担心,一点都没热气,这火烧不起来。”
说罢,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齐都尉,那人是之前那个先生跟着的……”
一个押解官眼尖,犹豫着提醒。
“废话,我又不眼瞎!”
齐都尉自然看出那是谁,也知道突然“拔刀相助”的几个侍卫是谁的手下,拦住不过是卖个好罢了。
在御史面前出这种事,往小了说是“羁押不利”,往大了说是“失职无能”,虽说崔廉一家没有死在当场,可那是陈庆之一行人正好在,又恰巧起了浓烟,要是没有这些人呢?
齐都尉想起自己临走前,刺史反复嘱咐“以保住崔廉的命为主”,那时他还觉得是刺史杞人忧天,现在想想,想要崔廉命的人也太多了。
这根本就是个艰难的差事,他当时怎么就想着去建康可以多结交些人脉,糊里糊涂接下来了?
就在齐都尉悔不当初之时,那些盱眙衙门前来接应的差役也赶到了这处街上,一边心急火燎的指挥街上的人灭火,一边用急忙忙地凑到了囚车旁边。
烟气太大,支援之人又是从下风处来,一个个眼睛熏的红红的,看起来有些可笑,再见囚车里崔廉头破血流,后面几辆囚车也是伤的伤,哭的哭,顿时吃了一惊。
“这位大人,怎么弄成这样了?”
为首几个衙役满脸惊诧,见牛车上连赶车的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心里更是忐忑。
“你们还问我等怎么这样了?”
齐都尉折损了不少人手,一口气本就堵着,此时正好发作了出来。
“有刺客当街行刺,我两刻钟前就派了人去衙门里求援,为何汝等迟迟不至?如果人犯在盱眙出了事,你们盱眙郡承担责任吗?”
那些之前来接应犯人入城的衙役也一个个凑了过来,埋怨同僚来的太慢。他们之前阻挡“暴民”,有好多人都挂了彩。
过来的衙役们听了齐都尉的责难后纷纷叫冤,说是根本没有人来衙门里求援,他们本来就不是衙门里的差役,县衙里的差役早上大多都派出去接人了。
他们都是太守底下的丁勇,要不是听外面人说街上起了火紧急出动来救火,这事根本就跟他们没关系。
齐都尉听说没人去求援脸色大变,还未说什么,又见几个太守府的兵勇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连话都说不清楚。
“没火,不是,有火,已经给灭了,只有烟!”
“把话说明白,什么有火没火!”
“是,小的是说,街上的火是有人故意纵的,用炭浇了油点了起来,但是之后又拿水泼熄了,只烟大,没有火,看着吓人罢了!”
那兵勇带着一群人四处“灭火”,只看到几堆点燃又被灭了的炭堆,还有些柴火被泼湿了去点的,这些都容易起烟,自然看起来吓人。
“没起火就好。”
太守府的人松了口气,复又满脸怒容。
“要是让我等抓到是哪个兔崽子在这里故意谎造火情,引起动乱,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扒了他的皮?”
齐都尉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说话之人,嗤笑道:“若这位‘壮士’抓到了那人,务必告诉本官一声,我倒要好好谢他。”
他也是干吏,说话间一行押解官早已经各就各位,赶车的牛吏也被找了回来,齐都尉命人把两具刺客的尸首丢到牛车上,翻身上马就赶往衙门。
“劳烦几位差人,去找几个好点的医者来。”
齐都尉目光从囚车里扫过,看到狼狈的崔廉一家,像是才想起此事,向着几个衙役请求。
“您放心,我们这就去城中的徐氏医馆,去请些高明的外伤医家!”
那几个衙役自是立刻应承下来。
好在囚车里崔廉一家受得都是皮肉伤,并无性命之忧,现在危机也都解除,一个个劫后重生般跪在囚车中,默默合掌感谢上天的庇护。
他们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士族,如今却落得这样的结局,让刚刚经历了一切的押解官和衙役们百感交集。
这一支队伍还没走出多远,又有太守府救火的衙役来报,说是巷子里无人处发现了几具尸体,都是身中数刀而死,被人拖行至无人处隐藏的。
齐都尉仔细一问,一听特征衣着都和自己派出去求援的手下无异,自然知道他们是钻进了刺客之人苦心布置的圈套之中,一环接着一环,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心中更是沉甸甸的。
见这位都尉脸色铁青,那些盱眙的衙役差吏更是不敢吱声,倒让去衙门的速度快了不少,没过片刻就看到了郡府衙门的大门。
等到了近处,齐都尉又是一愣。
在那衙门的大门前,早有人已经等着了,正是之前人群混乱时离开的陈庆之。他以为陈庆之派出自己的侍卫,为了自身的安危肯定是走了,却没想到居然没有离开,反倒继续前进,先行一步抵达了衙门。
陈庆之见囚车到了,也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虽然听侍卫们过来通报刺客已经逃了,但没见到崔廉一家时,他总是担心的。
“陈先生,这是……”
齐都尉疑惑地看着门前背手而立的陈庆之。
“我见乱起,担心节外生枝,决定还是极早向崔公打听些消息才好。”
陈庆之直接在门口截人也是无奈,刚刚太混乱了,他并不知道崔廉伤的如何,如果要是有性命之忧……
“崔廉一家刚刚死里逃生,最好还是……”
齐都尉皱起眉,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另一头传来的大呼小叫声打断。
“子云先生,我们把徐家的医者‘请’回来啦!”
只见长街那头,傅歧祝英台几人拉着几个背着药箱的医者,气喘吁吁地奔向衙门大门。
徐家大部分医者都跟着徐之敬走了,留下的多是学徒之流,但也总有些管事的医术不错,只是坐镇医馆不会轻易出诊。
此时是梁祝几人亲自去请,就算对方再怎么为难,看在徐之敬的面子上,还是立刻出来了。
若真是那几个差吏去请,不见得真能请到“高明”的医家。
齐都尉见陈庆之为了尽早向崔廉打探消息,竟连医者都准备好了,知道此事推辞不得,只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进去说话吧。”
***
崔廉是重犯,谁也不敢轻忽。
医者诊治过后,确认崔廉头上、身上只是皮肉伤,不过失的血多了一点。但是他已经有了些风寒的症状,现在又受伤体虚,不能立刻上路,要养一阵子,否则强行出发,路上有可能加重病情,真出了人命。
倒是胳膊上中了一刀的崔家次子崔烈伤势比较棘手,伤口太大,仅靠金疮药之力无法使伤口尽快恢复,就算崔烈是年轻人体质好,之前流了那么多血,伤口又深又长,也只能靠医官时时精心照顾。
好在现在不是伤口容易感染的春夏之时,天气的转冷一定意义上让崔烈躲过了最可怕的一劫。
至于几位女眷和年幼的孩童都是受惊多些,即便是“暴民”也有些恻隐之心,砸石头等物时对一辆车的崔廉扔的最多,砸妇人孩子的没有多少。
在医者对犯人进行包扎、诊治之后,盱眙的太守也接到消息赶了过来,因为崔烈的伤重,崔廉又事关重大,这位太守决定不将崔烈和崔廉关入囚室,而是暂时收押在衙门的客房内,让押解官和衙役日夜看管。
毕竟牢里又阴暗又脏污,住几天下来,可能真是活要人命。
崔廉也知道陈庆之来意如何,等头不再眩晕了以后就和陈庆之单独进了一间房间接受“审问”,门前守着押解官和陈庆之的侍卫,任谁也不能擅闯,而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则被请到了前厅里。
马文才是之后赶到的,他救下崔廉后在街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同伴,后来回了医馆才知道他们带了医者去衙门后,这才又去和他们汇合。
此时前厅里气氛轻松,因为没出什么大事,祝英台站在众人之前,说的是眉飞色舞。
“我一看,都动刀子了,这明显是来意不善啊,说不定连百姓都是被煽动的,那是又气又急,所以我便心生一计……”
祝英台语气兴奋。
“我想着,这些人要看热闹,但是看热闹总要有命看吧?所以便找了些炭,又去油铺买了油,四处点火去了。”
“你也胆子大,不怕真起火!”
马文才瞪她。
“无妨,她在点,我在灭。”
梁山伯表情无奈地解释着,“要让炭有那么大的烟,必须要烧一会儿,又不能烧太久,何况还浇了油,火起的快,我只能跟着不停地跑。也多亏当时乱,要是平时,我们肯定早被人抓起来了。”
“也算是有些急智……”马文才倒难得夸了下祝英台,“这火吓跑了不少人,更是让官府的人和附近的百姓以为着了火,纷纷都赶过来救火,把刺客也惊跑了,要是再多耗一会儿,怕就真是要你死我活了。”
“那些刺客是什么人?不是说杀了两个吗?”
祝英台好奇地问。
“不清楚,齐都尉应该在查着。但这样的刺客,大多是人有豢养着的,专门做这些杀人的勾当,身上绝不会有任何印记,就连武器用物都是随处可寻的,能查到的有限。”
马文才回她。
“你知道的真多。”祝英台随口赞了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马文才:“对了,文才,刚刚乱起的时,你跑哪儿去了?还有傅歧……”
她转头看向傅歧。
“你后来怎么也来了?”
她和梁山伯四处点火灭火,当然要趁被人抓住前先逃走,回去找陈先生的时候恰巧又遇见了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大街上到处找众人的傅歧,三人才一起又找到了陈庆之。
陈庆之见到他们也不耽搁,直接让他们回去请医者来府衙,要能治重伤的那种。
他们听说有人受了重伤,自然又马不停蹄地回了医馆,都是年轻人,腿脚快,又用跑的,比齐都尉派去的人更早带走了医者。
马文才和傅歧听到祝英台的疑问,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傅歧一出门就找个机会把弹弓和石丸丢了,但现在崔廉头破血流大半是他弄出来的伤口,这时候自然会不自在,抢先开口:
“我在旁边乱逛,听人说那条街出事了,就跑过去看看,谁知道找不到你们,只能乱跑……”
马文才只是淡淡丢下句:
“我看到有人行踪可疑,追出去看看罢了。是我看错了。”
傅歧是个直肠子,马文才说话又滴水不漏,祝英台不疑有他。
梁山伯和傅歧熟悉,知道傅歧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全,傅、马之间肯定在之前发生了什么,不好明言罢了。
但是他虽眼中有惑,却是个不会直接戳破的人,什么都没有追问。
梁山伯未问,祝英台很快被其他想法转移了注意力,嘀嘀咕咕:“东西不够,不然烟还能大点,再不济弄点□□丢那几个刺客,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马文才耳尖,一听“烟更大”,“□□”,突然福灵心至,扭头向她急问:“你是说,你能让平地凭空起烟,无物自动起火?”
祝英台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摇手:“不是平地凭空起烟,只不过是有足够的媒介,可以让烟火看起来很吓人罢了。就像今日,我是利用煤炭,不,利用木炭的不完全燃烧起了烟,这种烟虽然大,可是还是可以呛人。如果材料够,我还能做出不呛人的白烟来。”
她最擅长的就是化学,也知道这时代除了装神弄鬼的人没几个钻研这个的,听到马文才感兴趣,立刻兴致勃勃地解释了起来。
“至于□□,就是投掷出去会快速起火的助燃物,用瓶子装着,用的时候点燃了丢出去就行,也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杀伤力的。不过……”
她不确定地咬了咬手指头。
“要增加杀伤力,也不是很难。”
“马文才,你们好生生说这个做什么?”
傅歧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满脸蒙圈。
“祝英台懂不少方术,她在家喜欢折腾炼丹。”马文才担心日后祝英台突然展露出这种本事让人无端猜忌,先透了点底。
“我在想,她会的东西平日里不太用的到,可是在这种时候却能发挥作用。你们想,这只是驱赶百姓,如果是在战场上呢?一方突然起火,或敌营突然冒烟?”
他知道日后还会再有兵祸,对兵书的研读从未落下过一天,但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但今日祝英台对烟雾的活用,让他有了不少想法。
傅歧也是将门出身,马文才一点,眼睛顿时一亮。
“天啊,要祝英台真会做这些,确实是奇袭的好手段,尤其在以弱击强,或声东击西之时……”
一时间,两双炙热的眼神紧紧盯着祝英台不放,看的祝英台有些不安。
“你们,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
梁山伯自然知道这些“伎俩”若用的好了会如何,远的不说,若真有暴民生乱,能平地起烟的本事就可以驱散不少意志不坚的百姓。
就算不这么用,白烟这种本事,在佛道两门“装神弄鬼”也是好用的。
见祝英台惴惴不安,梁山伯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挡在了祝英台身前。
“现在又不是战时,你们也不是什么将军,想这些未免太远了。”
梁山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祝英台有这种本事,日后你们有要用上的地方,她难道还会推辞不成?”
“就是就是,你们要真去打仗,我一定把这些本事都交给你们!”
祝英台在梁山伯身后探了个脑袋,笑眯眯地说。
“你真会讨好人……”
傅歧嘀咕了一句,似乎也觉得现在说这个,像是小孩子讨论怎么能沙场杀敌一样,很快就移过了目光。
但物尽其用的马文才却不同,立刻又在心里记了一笔。
“能制酒,能炼金,能造烟雾,能起烈火吗?”
他心中想着。
“能起黑烟白烟,说不定毒烟也能制。有这样的本事,绝不能让她在闺中就这么蹉跎了……”
几人在这里各怀心事,陈庆之那边已经问完了崔廉,一脸疲惫的出来了。
见陈庆之满脸疲惫,还有些悲哀之色。
陈庆之本就体弱,这一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又是落水又是遇刺,几个少年都担心他哪天就病了,现在见他神情难看,哪里还记得刚刚说些什么,立刻收起心事,送陈庆之回徐家医馆。
陈庆之虽然累,但更多是精神上的,侍卫们牵来了驴,他一路骑着驴回去,又休息了一下午,总算是恢复了元气。
晚膳时,照例是所有人聚在一起用餐,陈庆之见几人都是欲言又止,满眼好奇,知道不透露一二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是睡不着觉的。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这崔廉……”
他苦笑了一下,放下了筷子。
“还真算不上是被诬陷了。”
傅歧当场就差点摔了碗。
“他真的通敌?”
“他确实是和一个魏国人接触过多。”
陈庆之不便说太多,只是捡了些不重要的说,“那魏国人以前确实是魏国的官员,而且不是什么小官,只是他性格耿直,加之年事已高,许多年前就已经丢了官,如今是个白身,四处云游,一心一意著书立传而已……”
“即是如此,那也该在元魏境内游历,为何跑来梁国?又怎么和崔太守相识?”
梁山伯也有些疑惑。
“若是其他学问,著书立传自是不需游历,可这位魏国的前任官员,研究的却是河流水利。”
陈庆之叹气,“他在魏国也是出了名的大家,几十年来访求水道,后又游历秦岭和淮河以北,考察河道沟渠,搜集有关的地理变化,河道分布、沿岸灌溉,也记录当地的传说、历史,北方的水道地理早已经被他记录成册,只是因为南北相隔,梁魏邦交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恢复,这位老者想要研究南方的水利地理,却一直得不到机会来梁国……”
陈庆之说的像是什么人物的传奇,马、梁等人自是听得眼睛都不眨,精神集中,可祝英台却从陈庆之刚开始说起就有点坐立不安,神色也极为古怪。
陈庆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然没注意祝英台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
“我之前也说了,那魏国的大家年纪大了,虽身体还算硬朗,可到了那个年纪,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变成黄土一坯。他著的那书,若不能记载淮河以南的水道,就算不上是什么可靠之书。因为河道不如山川,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理情况也不断发生变化,河流会改道,地名有变更、城镇村落有兴衰,之前的地理水经之书,已经不能视作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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