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广场祭台暂充擂台,普通弟子台下看个热闹,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看客本身已是热闹。
稍远处搭建的看台,其上座位一席难求,都是万极总坛分坛的元老,伍雀磬居中,左手边便是马含光。
伍雀磬心分得可以,由始至终都不忘余光溜向马含光。
那人似不察觉,望着前方,目不转睛。
廖壁很快如约现身,手执青金铃,再是百丈涯底的囚徒,铃音夺魂,停了比试,侍卫围拥,却谁也不敢近他身周百步。
看台元老相继起身,马含光最末,也算沉得住气,待他要站起,伍雀磬道:“含光首座稍安勿躁。”
那人无话,也没回眸去看伍雀磬,但终归坐了回来。
他一坐,祭司长老有样学样,纷纷按捺落座。
廖壁终近至看台前,形容稍作了收拾,因长久囚禁,面目苍白透明直逼鬼魅,略微仰头,第一眼便找准了马含光。
当日有份谋害前宫主、又设计将弑父脏水泼给廖壁的几人,如今无一缺席全都稳坐看台。纵那其中有几人未料此景已感如坐针毡,面上却是无一显露,俱是高高在上睥视廖壁,端的是沉着又冷酷。
廖壁手中握有杀器,他的话便是一字一顿无人敢不听。伍雀磬提前做了布署,提防有人于廖壁道出全情前痛下杀手,但看来一切推进顺利,她的那些布署都略显小题大做起来。
廖壁起先平铺直述,由密室疗伤开始,马含光便是整个事件中唯一也是首当其冲向廖老宫主动手之人。廖壁话到一半众人便频频侧目那位首座护法,却见他神情平稳,目光笔直,更是毫不躲闪,迎视廖壁那目中杀机。
“放肆!”先沉不住气的倒是天字赵长老,不等廖壁把话说全,就已直斥其非,“你弑父证据确凿,却竟跑来混淆视听,马护法岂是你能污蔑?!”
他身旁不远的钱长老听这番言论,略笑了笑,心潮安定。
伍雀磬此回摆明针对的是马含光,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倒了霉被马含光牵连。而若伍雀磬果真要一锅端,总坛之内真正洁身自好的又有几人,那时才怕是要天下大乱。
所以见惯大风大浪的钱长老冷静又通透,料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只是马含光自身难保,他服了那人的毒,这解药……
钱长老正盘算,却冷不丁听了廖壁大叫自己名讳:“……据我所知,马护法也是受人嗦摆,而这幕后的真凶,便是——钱长老!”
刷地一排目光,钱长老只觉脑中一空,脊梁骨上都爬上了一层如虫蠕动的颤栗。
“廖壁,你休要血口喷人!”钱长老蓦地站起,方欲下台拿人,一起步却竟被身为同谋的赵长老拦下。
“你?!”
那廖壁执高青金铃,便将赵长老、崔祭司、除沈邑外的几位密使……一个个点过名去:“要么今日大家同归于尽,要么你等将当初谋害我爹的罪行招认不讳,二选一,悉随尊便。”
那被点名几人面面相觑,看了眼端然安坐的马护法,最后便全将目光转向了钱长老。
“你们——!”钱长老单被那目光就逼得倒退一步,见众人似同一决断,心中顿时生起前所未有的惊惶。
“你们断不可为自保颠倒是非,当日主谋是马含光,你们个个都知真相,不是我!”
然而却无一人为其所动,本来,既能被马含光选中招揽,谁的心思也都不简单。伍雀磬的青金铃如何会到廖壁手上,那人又怎样走出的百丈涯,且当日谋害宫主的主谋因何会被廖壁歪曲到钱长老身上,诸人一想便都有了答案。
伍雀磬安排这一出,初衷便是为治马含光,钱长老那样的,她还未必看得上眼。可她又舍不得将马含光置诸死地,因此便来了这一招弃车保帅。
既然无路可退,廖壁有青金铃在手,更是揭发真相心切,命与真相,赵长老带头,挨个跪地,供认罪行,又挨个指认了钱长老。
口口声声,果然是众口铄金,既有人要指鹿为马,他们一人一句,便还原了那避重就轻的真相。
钱长老被扣,伍雀磬并无意料理,看台上长老祭司跪了一地,廖壁被搀扶上台,与伍雀磬并立,二人便齐同望住了马含光。
伍雀磬问:“含光首座,他们所言是否属实,你又是否有话要说?”
分坛来使,总坛弟子,将信将疑的,抑或为老宫主之死义愤填膺的,此一刻,便俱都等着马含光回话。
那原为观看内比所搭建的高台,于众人的目光之中,却也真正成了戏台。
马护法从容有余,直至被伍雀磬问话,才静静起身,抬了眼,神情似是麻木地与廖宫主静视彼此,问道:“为何如此做?”
伍雀磬皱眉:“为我爹之死查明真凶,为还万极弟子一个真相。”
马含光眸色看去更为冷峻了一些,但仍旧无任何表情,望去伍雀磬眼底的眸光收回,答:“那我也无话好说。”
“既如此,本座今日先封你内力,暂囚武王峰,待他日来龙去脉一一验明,再定夺你身上刑罚,来人!”
“不可!”人中右护法走上前,“宫主切不可姑息养奸!谋害前宫主何等大罪,马含光又是亲自动手,似他这等叛徒,理当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住口!”伍雀磬蓦地回头,语锋冷厉,“本座已说过待来龙去脉全部厘清后定其刑罚,又非放任,你急什么?!”
右护法碰一鼻子灰,未敢多劝。
同一刻沈邑持金针来了马含光身侧,便是待时机金针锁**,封其内力。
马含光略看了眼,并无抗拒,沈邑问他:“准备好了么?”
并无人回话,马护法敛眸掩了心绪,待命的侍卫一个个按住兵器,却只见其一副任人宰割的沉静。
沈邑手中有金针七枚,淬麻药,此刻须得一一打入马含光要**,才能彻底封住这万极第一高手的内力。
问题在于,高阶功法对于外力入侵都会自行产生抵抗,换言之,马含光若内力低微便不觉锁**之痛,功力越高,痛楚激增。
伍雀磬于一旁静望,才第一根,那人垂眸,面上所剩不多的一点血色瞬间全无。
痛楚逐根递增,第三根时马含光额间已有了细汗,眉心微蹙,苍白的唇线紧抿,伍雀磬做足准备,却仍觉不忍。
原想叫停,但沈邑手法飞快,应也不愿见这多年好友受苦,金针植入,一瞬收手。
马含光紧紧握拳的手这才松开,伍雀磬原地站着,强忍上前冲动,命人将马护法押往武王峰。
忽于这刻——“马含光你这蠢材!她今日将你软禁,明日就要杀你!”被侍卫死死压制的钱长老陡然大叫,“你当日谋害宫主的胆色哪去了,竟被一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到底是你脑子进了水,还是被人家的柔情似水绕坏了脑,竟到此刻还肯坐以待毙乖乖就范,如此废物,亏得老子当年帮你!”
钱长老是匪类出身,临危关头便连言语都不再顾忌,指着马含光背影,满目暴怒,几欲狰狞。
那被指之人并未多做停留,脚步微顿,便要离去。伍雀磬替他回应:“钱长老身为主谋,才最应该就地正法。”
“廖菡枝,老子弄死你!!”钱长老一声大叫,团团侍卫却都未能抓牢,人一瞬间已扑向伍雀磬身前,五指抓出——
廖壁离得近,反应不慢,他手握青金铃,轻轻一摇,只需略动手腕,比任何飞去相护的侍卫都更为迅疾。
然而铃音已逾三响,这一声过后,非但全部万极弟子体内蛊虫暴动,就连廖壁也不堪重荷,面临气竭爆体之险。
宫主有难,承影、沈邑、暗卫……个个奋身,充当人墙,却都被铃音所阻。钱长老是横竖一死,拼上老命,侍卫、刀剑、甚至体内蛊虫之乱……并不能阻他半步。
一爪探来,伍雀磬方要抵挡,忽而眼前白刃一闪,竟是袖刃。钱长老手掌被那锋利刀锋整齐削断,马含光强压蛊虫,又强提真气,蓦地吐血,伍雀磬惊呼:“马含光!”
她本要去扶,耳边又有人叫:“大公子!”却是廖壁倒地,命在旦夕。
伍雀磬犹豫,铃音已停,马含光性命无忧,便猛地把牙一咬,转向廖壁。
她跪地将那奄奄一息之人抱起:“你撑住,还不是你死之时!”
廖壁勾了其渗血唇角,怎么不是时候,他一出百丈涯就知自己要死。或许伍雀磬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愿保他性命,但伍雀磬却绝不会让他做主万极宫。二人是何立场,一个天南一个海北,她要万极退出中土,他却势必要发扬祖业称霸中原,一山难容二虎,他们不可能共存。
何况以他身体,也再无翻盘可能。
伍雀磬要为他输送真气之手被他拦下,廖壁全身剧痛如绞,气若游丝,却仍旧死力抓住伍雀磬之手:“莫忘了,你我交易,你答应……替我……保全万极宫……”
那是廖壁决定出面揭露真相时附加的一条交易。伍雀磬答应无论如何保全万极,廖壁便忍下那一笔杀父之仇,将对马含光的指控改为钱长老。
可有一分容易,廖壁又怎能放过马含光,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然而他手上又实在无其他筹码。答应执铃现身并不能被拿来当作交换内容,因为那也是廖壁所求,他还怕伍雀磬转头断了他此次复仇机遇,因此只能含恨受伍雀磬安排,带着那份未能手刃杀父仇人的遗憾,含恨九泉。
于伍雀磬心伤廖壁之死那时,马含光却是已转头离开。
身前身后也有大批侍卫,怕这样一位内力全失的护法跑了一般。
其间慰问马含光伤势的只有沈邑,在他被押往武王峰的去路上,沈邑面色亦是难看,皱眉道:“放心,我会替你看好宫主。”
马含光神色冷淡,唇上沾血,多了分人气,没说什么,欲走之时,沈邑追道:“你别怪她,她已费尽心机。”
马含光拍了拍沈邑手臂,没什么开口的余力,随人离开。
待他将下出云岫时,却又听身后承影追来:“马护法稍待!”
“这是宫主给你的。”承影将一只锦囊递给马含光。
马含光伸手接住,解了系带,打开来,其中的内容,是一只雕成幼雀的玉饰。
美玉把玩于手,光下通透,玉色温润。
这玉,是叛出九华后他为她寻的第一件礼物,想着雕好之后便是重会之期,那时他要负荆请罪解释不告而别的内情,这玉正好送她,助她消气。
可是并未雕成,便有了她的死讯,后来他连人带铺盖被贬去水陆洲,就把玉葬在了洞庭边。
有生之年,未曾想过能亲手送出,更别提被人退了回来。
马护法指尖摩过玉身,略牵了下那早已僵硬的唇角,展露出他今日第一个并不能被称之为笑容的似笑非笑。
一旁负责押送的弟子看得莫名,却不敢催促那素以暴戾著称的马护法。
承影仍未退去,马含光收好玉,系紧锦囊,未看人,转身走出几步,随手便将那物件搁在了路边的石墩上,而后头也未回地行远了。
这却给承影出了难题,一动不动对着那玉小半个时辰……
嶙峭殿内,伍雀磬问:“怎么,他不收?”
承影如实照答:“是马护法丢在路边的。”
堵得伍雀磬后半日一字未说。
这夜辗转反侧,伍雀磬索性唤人前来,吩咐:“马护法罪状未定,仍是万极首座护法,武王峰上他所需所要尽量满足,不,要一应满足。”
传令弟子要走,又被她叫住:“还有他的伤,叫大夫去看。”因谋害前宫主的一桩事,赵长老、崔祭司等人都各有软禁,所以整个万极医术最好的崔楚指望不上,再者伍雀磬也不愿那二人相见。
如此两日后,她便又传来武王峰的守卫问话。
“马护法近况如何?”
“属下不知。”
伍雀磬一听震怒:“何谓不知?!他是瘦了胖了,黑了还是白了,吃得好是不好,伤势好转抑或恶化,什么叫不知?!”
那守卫俯首埋头,诚惶诚恐:“宫主恕罪,马护法一人关在武王殿,无人敢入殿,饭菜都只敢送到殿外,见不到人,是以无法探知近况。”
“那伤呢,大夫也没见?!”
“……是、是……”
“废物!”伍雀磬一拍案,吓得人后退,却又闻她冷道,“你过来,饭呢,他饭量如何?”
那守卫简直要两股战战,颤声答:“每、每餐都没见变化,饭菜几乎未动,只拼命饮酒。”
“什么?他体内有金针你给他饮酒?!”
“宫主恕罪宫主恕罪!是……是宫主吩咐要满足马护法一任要求,马护法他……只要了酒。”
伍雀磬将人斥走,自己则已走出内殿之外,却又退了回来。
承影见她去而复返,陪着小心道:“马护法应是也想见上宫主一面,宫主探视护法并无不可,为何不去?”
伍雀磬叹气坐回桌边:“不去了,明日正殿断罪,介时不想见也会见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