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道,光盯着文扒皮和唐、包三人了,这位你算干嘛地?竟敢质问老夫?
他哪知道,这殿上论吵架,文扒皮只能算是三流,唐介和包拯勉强入二流。真正的一流强者,一个正在皇帝边儿上满心怨念地记笔记,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邋遢大王了。
好吧,别管他干嘛的,反正这一问却是一刀见血,直取要害,差点没要了魏国公的老命。
“我......”
“你!......”魏国公一阵慌乱。
“你是何人,怎可在陛下面前胡说?”
王安石都懒得和他废话了。
这事儿要是魏国公藏着掖着忍这一次,只让癫王一时痛快那也就罢了,赵祯把通济渠给魏国公,本来就是安抚、补偿之意。
说白了,就是让你去贪。
可是,你别瑟啊!得了便宜就闷声发大财好了啊,非要得理不饶人地来殿上闹,那王介甫还能惯着你那个臭毛病?
那封信往出一拿,他就开始为魏国公默哀了,更是暗自佩服唐子浩杀人于万里之外,只一句话,某些人就自己往刀口上撞。
唐子浩那要是普通的警告信件,言辞委婉一些,甚至措辞激烈一点,也不要紧。估计魏国公不那么激动也得掂量掂量,说不得真就把该是唐奕的那一份让出去了。
可是,偏偏是这么一句不入流的污言秽语,再加上之前那一出“蹦着见人”,纵使魏国公再老成持重,也气的什么都不顾了。
“国公心虚什么?”王安石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恼人样子。“下官只是随口一问,国公就这么大的反应,莫非......“
“莫非这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你血口喷人!”魏国公不得不反唇相讥。“此为空穴来风,不足为信!”
指着赵祯手里的信,“只赁那个疯王的一句污言秽语,你就妄加揣测,是何居心!?”
王安石淡然一笑,“国公慎言。”
“癫王乃陛下亲册的嗣王,爵高你一等,直呼疯王,有失礼数。”
“我......”
“再说,是不是妄揣,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你......”
“国公不会是怕查吧?”
“......”
魏国公直接让王安石轰的北都找不着了。
“王介甫!”
却是韩琦看不下去了,再让王安石说下去,可就没法收场了。
“你一支度判官,官不过六品,职不通监察,何以乱权,妄论国勋!”
韩琦是王安石的分量的。而且,他也确实说到了点子上。
大宋官体庞大,各司其职,监察贪腐那是台谏的事情,各部属官是不能妄论的。
不论是士大夫,还是皇帝,对这个都尤为敏感。私议、越权,甚至是告密,这种事儿是小人事,奸民所为,非君子也。
“还不退下!?”
王安石闻主,眉头一皱。
“计相(同财相)所言极是。”
“乱权、妄论,实非我辈所能事。”
一抬头......
“那韩相公在这里干什么?”
“我......”韩琦没噎死。
他在这干什么?他在这当然是借着那条断腿旧事重提,和魏国公今天的事两相叠加,给赵祯施以重压来的。
可惜,一进来就直入主题了,没他什么事儿。
“其后文武诸官,又在这里干什么?”
王安石把炮口一转,火力覆盖之下,没一个跑得了。
众官属面面相觑,一时无答。
怎么答?说我们是来给魏国公站台的?
以前这种群臣请见的场面多了去了,也没人这么刁钻,从这上面挑毛病啊?
“诶......”
王安石长叹一声,一转头,看向赵祯。
“看来,陛下还真要好好查上一查。癫王就一句话,就勾起诸般反映,说不得当真有贪墨**之举,牵扯甚大啊!”
赵祯差点没笑出声儿,这真是个宝啊!刚才还是魏国公一群人气势汹汹的逼宫逼朕,只数息之间,却是反转的这么彻底。
“嗯......”赵祯煞有其事的一阵沉吟。
“此事......”
“陛下!!”
“陛下!!”
韩琦、魏国公皆是急急抢前一步。
“陛下,老臣冤枉啊!”
“陛下,王介甫越权弹奏,不可纵容啊!!”
“韩相公这计相当的,可真是不称职啊。”
都没用赵祯出声,更不用王安石再冲锋了。
接下来,文扒皮和包拯、唐介要是还接不下去,那也不用混了。
老包那嘴可是一点口德都不留。
“王介甫身居支度之职,分掌计司八案。其中,发运案所辖汴河、广济、通济、蔡河槽运、桥梁、折斛、三税。”
“正是其所辖之务,怎么就成了越权了?”
“韩相公不会连自己主司之职所概何务,都不记得了吧?”
唐介也道:“清者清,浊者浊,查一查却是没有坏处的。否则,此事传将出去,癫王旧习自然让百姓更知其性,可是,若误会了魏国公真的贪墨枉私,那可就不好了。”
“臣请奏!”
唐介话音刚落,文扒皮气都不让韩琦和魏国公喘一口,高揖大礼,直接就给赵祯拜下去了。
“臣提请大理寺监察院,伙三司同出,查办此事。待事实清楚,妄言者重罪,还老国公一个清白!!!”
......
魏国公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聊着聊着就成了这么个局面了呢?
文彦博这么一拜,这事儿基本就算是板儿上钉钉,就这么定了。
看着福宁殿上安然高坐的赵祯,似笑非笑的文彦博,还有老神哉哉的唐介和包拯,再加上一个臭脸臭衣袍的王安石。
魏国公心中暗骂,特么出门没看黄历,怎么赶上这么一帮子恶鬼拦路!
不过,万幸。
赵祯最后指派监察院的殿前侍御史贾昌衡、大理寺承吴奎,并三司共检,监察通济渠槽钱。
看上去是查了,可是,可能是官家也不想此事闹大,用的这两个人却是很是微妙。
贾昌衡是谁?看名字就知道了,和贾昌朝就差了一个字,两人是亲兄弟。而吴奎则也是守旧党人,听命与汝南王府。大伙儿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这让魏国公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想来,赵祯的君子病又犯了,之前把通济渠交给魏国公,现在也只是把事情翻篇就算了事,没打算真拿他开刀。
至于三司,韩琦就是三司使,还有何惧怕?
......
可惜,魏国公想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赵祯令退,众人低眉臊眼地往出走,那个杀千刀的王安石也跟了出来。而且贴着韩琦,生怕韩相公闻不着他身上那股子怪味。
“你跟来做甚!?”韩琦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呵斥。
今天他是既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弹劾唐子浩没成,还让这个“下属”挤兑的屁都放不出一个。
“回去干你的分内之事,少在老夫面前晃荡!”
王安石一摊手,“计相又糊涂了,下官就是在干份内之事。”
韩琦狠不得踹死他。
“你干什么份内之事?”
“不是彻查通济渠账目吗?小官当然要跟着。”
“你!!!”
“陛下已经指派了官员查验,与你何干?”
“计相真是健忘,却是要好好回去看看大宋官各职辖了。”王安石冷着脸道。
“刚刚包龙图已经说了,计相忘了?槽运三税皆在支度司管辖,下官不跟着,怎么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徇私舞弊之举?”
“......”
韩琦算是看出来了,不光要防文彦博,防唐介、庞籍、丁度这几个老臣,这个新冒出来的王介甫,也不是什么好鸟!!!
......
韩琦还不知道,王安石必成大患已经初见端倪,而另一个不世妖孽,还在福宁殿里伏蛰,也等着一个一炮而红的机会呢。
......
“君实似乎也有话要说?”
等人都走了,殿中只剩皇帝和司马光,赵祯方悠悠开口问向司光君实。
他心思如发,又怎么看不出刚刚司马光一直也是跃跃欲试,只是碍于职责所在,一直没开口呢?
温和一笑,一点没有为君为帝的架子。
“说说吧,憋在心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司马光一阵局促,恭敬回道:“倒是逃不过陛下的慧眼。”
“什么慧眼?”赵祯讪笑。“只是心中有愧罢了。”
“臣...惶恐...”
赵祯言下之意,当然是有愧司马光。
对于这个唐奕力荐的司马君实,赵祯确实有亏欠之心。
远的不说,只他在大辽周旋数年,为燕云得复立下的功劳,回朝之后,就不应该只是一个起居舍人的微职。
可是,也正因为司马光不止一次为唐奕解围,和唐奕走的太近,过于敏感,赵祯不得不在这个微妙的时期委屈于他。
“若朕没看错,刚刚殿上逞威的,不应该是王介甫,而是司马君实吧...”
“这....”司马光当然想说是,文相公灯下黑,看不出端倪,可是....
“臣不敢冒领。”
“呵...”赵祯轻笑,知道他是谦虚。“说说吧,此事你怎么看?”
“臣以为....”聊到这个份儿上,司马光也就不能再谦虚了。
别看起居舍人官儿小,还不如王安石那个支度判官。可这个官还不是一般人能求得来的,天子近臣,盖莫如是。
“臣以为,陛下把通济渠交与魏国公,已经是宽仁无双了。”
“哦?”赵祯一歪头。“怎么讲?”
“给了他是陛下的恩,可是魏国公拿在手里却不知分寸,那就怪不得陛下了。”
“臣觉得,借机收回来,也是顺理成章...”
赵祯一笑,不无考校之意:“可是朕已经把差事交了出去,想必吴奎是查不出什么的。”
司马光顿了一下,“臣不敢妄揣圣意!!”
“说说看,朕不怪罪。”
“......”
司马光沉吟了片刻,终还是开口道:
“王介甫终还是管着发运案的槽河税支,韩计相是压不住他的。”
“还有呢?”赵祯可是知道,一个王安石还不足以左右此案。
“还有就是......贾昌衡!”
“......”
赵祯赞赏的好好看了看司马光。
“君实为起居舍人,屈才了啊...”
司马光闻之,急忙拜倒,“陛下谬赞!!”
有赵祯这一句话,司马光想不起飞都难了。
心下感激圣恩,却是不知为何,猛然想起一位远方的故人,忍不住叹道:“子浩神来之笔,千里杀将!!”
“可惜....”
赵祯怔了一下,随之接过司马光的话头:“可惜,此信一但传开,癫王恶名更甚,却更是回京无期了。”
......
话说回来,为什么司马光提到贾昌衡,赵祯立时大赞呢?
因为这一步棋,可以说非惊才绝艳之辈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这是一步活棋,一举数得,连赵祯自己都有点小得意,却被司马君实看得通透。
首先,他要是想用这件事做文章,大可用唐介、包拯这种大杀器,保准魏国公一败涂地。
换而言之,要是想不了了之,也可用别人。只要是守旧派,都可以保证魏国公平安无事,可偏偏赵祯用的是贾昌衡!
司马光能一语说中赵祯的心里,正因为他发现一个细节,那就是:
今天魏国公带群臣逼宫,韩琦来了,连汝南王府都出动了一个赵宗懿,可是却偏偏少了一个贾子明。
贾昌朝为什么没来?赵祯不知道,司马光也不知道。
不过,从贾昌朝最近几年的行事来看,这位汝南王的托孤之臣,并不是与魏国公一条心,这几乎是肯定的。
所以,赵祯用了他的亲弟贾昌衡,主旨不无试探之意。如果这个守旧派的关键人物有所松动,那么赵祯以后在朝上的活动空间会大上很多。
老贾要是和魏国公站在一边,那么此事不了了之,赵祯可以接受。可是,如果他和魏国公不是一条心,那就有意思的多了。这件源于通济渠的贪腐之案能做的文章,却是足够让皇帝开心上几天。
......
事实上,贾昌朝并没有让赵祯失望。
等魏国公一众人等出了皇宫,也终于摆脱了王安石的纠缠。毕竟不是说查马上就查,王安石总不能就这么跟着了吧?
刚松口气,就见老贾顶着个大太阳站在皇城之外。一见众人得出,急忙迎了上去。
“老国公怎么不等等我?却是有些心急。”
魏国公差点没骂娘,等你!?老子不出来,你也不带来的。
“哼!贾相爷这朝服换的可是够精细的。”
“呃......”老贾一阵尴尬。“忽起腹疾,却是耽误了一会儿。”
我肚子痛,这没办法吧?
魏国公懒得和这老奸巨滑的家伙磨嘴皮子,再说以后的事还要仰仗他的亲弟。
缓声道:“陛下下诏令子平主理、大理寺、三司监理彻查通济渠槽税,子明还要与子平通个气啊...”
“啊?子平主理?”
意外的是,老贾听到这个事儿一点都不意外。
唯一有点吃惊,就是自己的弟弟来管这个事儿。
心中暗道:陛下啊,你这是逼我...
见贾昌朝半天都不言声,魏国公眉头一皱,“怎么?子明很为难?”
“不是不是......”贾昌朝急忙摆手。“老国公误会,昌朝一定支会子平,让他办的妥帖。”
魏国公无力地点点头,老贾能答应,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子明费心,老夫回府去了...”
“老国公慢走,昌朝这就去子平府上,与之交待。”
“劳烦子明了....”
魏国公说着话,由下人搀着,缓步离去。
......
贾昌朝看着众人的背影,神情渐冷,转了个方向,真的就去了亲弟贾昌衡的府邸。
贾昌衡一见是兄长来访,急急的迎了出去,这可是稀客。
别看两人是亲兄弟,又同朝为官,可是,这些年老贾处境不好,为了不连累亲弟,除岁末年节,祭祀先祖,两兄弟很少往来。
把老贾迎入内堂,亲自点茶相待。
“兄长终于肯来弟这里一叙了。”
这么多年,两兄弟形同陌路,换了谁,心里也肯定不是滋味。
老贾一摆手,“为兄不德,不能连累于你。”
“兄长说的哪里话?两兄弟,又什么连累不连累!?”
“再说....”要说贾昌衡没怨气那是假的,但不是对老贾的怨气。
“再说,你看那一家不成气的样子,何劳兄长如此殚精竭虑!?”
“诶....”老贾一叹。“老夫也算仁至义尽了。”
他何尝不知那一家不成气候,可是,若没有赵允让当年的知遇之恩,哪有后来的“贾相公”?可惜,昌朝已经尽力了......
“算了,闲话少说,今日前来,有一事相告。”
当下,贾昌朝把赵祯的有意让他主理通济渠案的事情与昌衡一说。
贾昌衡一听,皇帝给他派了这么个差事,又是兄长亲自来送信。
“兄长的意思是?”
他有点不确定贾昌朝是什么意思,是让他网开一面,让魏国公得以脱身?还是说要改庭异张,借机靠近皇帝一边?
“拖!!!”老贾吐出一字,是昌衡说什么也没想到的。
“拖?”贾昌衡瞪着眼睛。“那不是两头都得罪了?”
“错了!”老贾闭着眼睛,一副高深之相。“你拖的越久,陛下越高兴;拖的越久,魏国公也无话可说!”
“......”
贾昌衡明白了。
拖!!
魏国公的屁股不干净,要是一下就查清,反倒太假了。拖的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这种事儿在大宋是常态,一抓一大把。
可是,真的能不了了之吗?
显然不是,要是没人想找你的茬当然就不了了之。可要是有人想在适当的时机,做适当的文章,那可就另当别论了,何况那个人还是皇帝?
赵祯的真正用意也就在这里,现在办了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他自己默许的事情,能把魏国公怎么样?况且那老国公手里还有守旧派的支援。
可是,找准时机,用另一个事儿把这件事再牵出来,那效果可就不一样了。
“兄长放心!”贾昌衡深施一礼。“此事定不让兄长失望。”
“嗯...”老贾点了点头,默然地看了昌衡半晌。
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以后为兄不在了,子平遇事要多个心眼...轻易不要站队,别学为兄....苦悔一生!”
“兄长!!!”
贾昌衡大惊,“兄长何出此言!?”
老贾苦笑。
“心意,我已经给官家了,他也应该放我走了吧....”
在京师困顿十年,老贾最大的心愿可能就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走了也好,可是...”
贾昌衡不明白,走就走了,兄长这些年在京城受的气罄竹难书,走了反倒是好事。可是听兄长之意,怎会这般哀戚?
只闻贾昌朝道:“很多人....”
“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老夫活着离开京师的。”
“兄长!”
“不必多言!”
贾昌朝抬手止住贾昌衡的惊骇,沉默良久方吐出四字:“这就是命!”...
老贾从昌衡的府中出来之时,下意识地抬头看天,英雄迟暮,不复当年。
现在,他开始理解赵允让最后时刻的那种心境了。
以他贾子明之才,放眼大宋可曾服过谁?怕过谁?
可惜,瑜亮同出,时不复我!
偏偏遇上那个妖孽唐子浩!
苍、天、无、眼!!!!
......
唐奕可不知道,老贾此时已经把自己和他自比瑜亮了。
那封信发出去之后,唐奕很解气,进而也算释然了。
老子跑到涯州来就是来躲清净的,要是真在乎通济渠那点钱,真在乎观澜商合到底归谁,那还来涯州干什么?
把建城的事彻底扔给了曹国舅,放飞心情!
玩!
乐!
胡闹!
是一点正事儿都不管了。
潘丰载着中原高价请来的工匠、物料再次回到涯州的时候,船还没在亚龙湾靠岸,就见不远处一艘小排筏上坐着萧巧哥、福康和君欣卓。
碧波荡漾,水清至极,映着水底的珊瑚水草,虾蟹游鱼,三女宛若仙子临凡。
潘丰心道,这也不算啥破地方,起码呆的舒服。
拢声高喝和三女打起了招呼,随后又叫道:“大郎呢!?怎不见大郎!”
三女咯咯大笑,齐齐往水下一指。
似是应景儿,哗啦一声,水面翻起白浪,一精壮青年鱼跃而出,一身扎实肌肉黝黑锃亮,泛着水光。不是唐奕,又是何人!?
潘丰眼睛都看直了,随之苦笑:
“你要不要这么放肆啊?”
这货就穿了个大裤衩子。
而唐奕一点不觉害臊,猛一举右臂,手里擒着一只一尺多长的大龙虾,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唐奕见是潘丰,咧嘴露出两排白牙:
“醉仙烩龙虾!”
“国为大兄有口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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