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带着一丝吃惊似的抬起眼睛。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他才注意到她眼下的一片青黑,仿佛是昨晚没睡好的表征——可是不可能睡得好吧!她刚刚回家几个小时就又跑出来了啊!
顾不得先前心头浮上的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他自带的那种“富有责任感的鸡婆属性”又发作了,关心地说道:“……假如觉得没有休息够的话,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吧。本大爷可以原谅你没有和本大爷一起共度圣诞节这件事——”
她一瞬间看起来似乎非常惊愕,又好像有一点想要微笑,勉强勾了勾唇角,脸上却浮现出一个比哭还要糟糕一点的笑容来,低声说道:“……该在家好好休息的人是你吧。明明昨晚被我无辜连累,中了折磨人的恶咒……身体,没关系吗?破坏了像圣诞节这种美好的日子,完全是我的问题,你可以尽量责怪我,不过今天……还是休息一天吧?”
那个难看的笑容让迹部有点微妙的不愉快感,他皱起了眉心。
“就因为你连累了本大爷,所以就一副要哭的样子?你是来谢罪的吗?”
她似乎一愣。
“……啊啊,说起来是这样呢。其实,最应该对你说的,不是‘早上好’,而是‘对不起’啊。”她轻声耳语一般地说道,然后凝视着他的双眼。
“对不起,景吾君。”
迹部一瞬间觉得更加恼怒了,却不知道这种恼怒所为何来,又应该如何发作出来。他的眉心拧成一团,横眉竖目地瞪着她运了一运气,才悻悻然地答道:“……没关系!!所以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不用再纠结了!本大爷好歹是个男人所以那么一点小小的身体上的磨炼还不会放在心上!你那副要哭的脸最好收一收,别再让本大爷看到——”
柳泉突然往前迈了半步,毫无预兆地张开双臂,拦腰把迹部抱了个满怀。
迹部显然吓了一大跳。
“你你你怎么了?!到底在做什么……”
“没什么。”柳泉把脸深深地埋在迹部的胸口,因而显得声音有点闷闷的。
“……只是觉得,手感真好啊……”
迹部一瞬间啼笑皆非。
“就为了这个?啊嗯?!”
柳泉摇了摇头。那颗女性的头在他胸口滚来滚去的奇怪感觉,让迹部一时间觉得稍微有点语塞。
明明是一种碾压的姿态,却能带起一阵像羽毛轻轻扫过掌心的微痒感,心脏也跳得稍微有些快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不定是昨晚中了什么糟糕的魔咒的后遗症吧。
“那、那你是想做什么?”迹部咳嗽了一声,努力保持着声调的沉稳。
没错,就是这样。即使他才是那个被表白的一方(大雾!),他也要表现得沉稳一些,控场力必须达到MAX!绝对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我想……”她缓慢地拖长了声音,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样。然后,她给出了答案。
“我想谢谢你。……谢谢景吾君。”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无条件地帮助我,是吧?无论是从前也好,还是在失去了才能之后的现在也好,都在好好地为我担着心,也并没有因为我变成了偏执狂而真的放弃我……即使我已经变成了那个样子,你也没有真的放弃对我的信任……”
“无论看到的是怎样的我……都没有放弃过我这个人。”
“比我自己都要更加相信我,这样的景吾君……”
她微微抽了一下鼻子,声音里带上了某种轻轻的叹息。
“这样的景吾君,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好好地记住,好好地在心底感谢的。”
“其实早就想说这些话了……但是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说……昨晚我想了很久,觉得必须说出来才好,所以就跑到这里来了。”
“能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景吾君对我很好这件事,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迹部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住了。
……好吧他还真的是低估了这家伙的耻度下限。不,应该说,这家伙压根就没有什么耻度下限吧!这、这种话都能大摇大摆地公然大声说出来!为什么就连表示感谢的方式和言辞,她都会和正常人不一样!果然还是一个蛇精病吧!
“咳……不、不客气。”他难以避免地还是打了个磕绊,随即就挺直了背脊,决定在面对这家伙的羞耻play攻击时,必须拿出一副“是啊是啊你的确应该感谢本大爷难得这一次你还算识相”的气势来控场。
“既然知道要感激,那么将来就给我认真一点!”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说教——虽然这种姿势说教起来很有那么一点毫无说服力的意味。
“听说你要考东大?以你的偏差值应该还是有机会的……”迹部大爷开始了全方位的训导。
“既然打算要向东大发起冲击的话就认真一点好好念书!今天……不,明天开始,你给我每天来迹部邸报到!开学以后的话……你每天放学后到生徒会室来,本大爷就勉强给你补习一下数学,要懂得心怀感谢,啊嗯?”
……啊哦。连她的数学成绩稍差都知道啊。她还以为自从信雅妹子退出网球界、和迹部大爷反目之后,她到底怎样,他就已经不再关心了呢……结果无论是信雅妹子的大学志愿、偏差值或者成绩,他都有好好关注着啊。
果然是具备“富有责任感的鸡婆属性”的冰帝之王呢。
柳泉有一点想笑,又有一点鼻酸。
……只可惜,她没有机会再来领受这样的好意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事实也无法说出口。
“……是。”她低声应道,顿了一下,又说:“……我一定会考上东大,不会辜负你的期待的。”
既然在她曾经生活和修补过的那个世界里,信雅妹子考上了东大——而同一时刻会有多少个同人世界里的女主角也叫“柳泉信雅”呢?!——那么就可以认为,这个虚拟世界,就是那个同人世界的……前传?是吧是吧?可以这样理解吧?
所以,那个她已经圆满修补好了的世界,就代表着这个世界里还未曾发生过的未来。
所以,可以许下这样的诺言,会达成那个艰难的目标,完成他的期许吧?
她的语气虽然柔和,但这句话完全是带着一种确信的态度说出来的,迹部听了之后反而一怔。
……就这么有把握?!
“因为,景吾君会好好替我补习的吧?”她轻轻笑了,又补上一句,刚好解了他的疑问。
迹部一愣,然后语调里微带一点不自在似的“啊”了一声,左右看看,最后实在觉得这个姿势虽然好,但也不能一直这样无休止地维持下去;于是决定敷衍似的回抱一下,然后赶快让这家伙回去——再不回去的话就到了大家起床的时间,让整座迹部邸的人都看到他们少爷在阳台上被人强抱,到底算什么?!
真有趣。他大爷连对上青学部长手冢国光的时候都能大模大样地散发他那华丽到足以控场的气场,一般被他的华丽表现或言行闪瞎——或者感动到——的人,都是对方,包括手冢国光。
但是对上这家伙的时候,却总是被这个蛇精病不按常理出牌的应对方式弄得措手不及,满心恼火!
更糟糕的是,这家伙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被他讨厌”这种事。这简直就等于天然免疫他的华丽光环。
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为了他跟别人揍架,威胁对手,悍不畏死一般地与强大的对手战斗,还撂下狠话要跟对方同归于尽——
哼哼。他带着一丝得意地想,原来她那么喜欢他,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主动扑上来,是吧?
那他就勉强回报……不,回抱一下好了。
他也果真这样做了。
感受到他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肩头,少年有丝清瘦的肩胛骨因为这个用力的动作而在那层睡袍之下略微凸出一段美好的线条,他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际;柳泉眨了眨眼睛,感觉眼眶一瞬间湿润了。
这是她将会永远记得的美好时刻。是流浪于虚幻和现实之间的真实一瞬。
是这段暂借来的人生中将会一直存在的永恒瞬间。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系统菌会将她投入这么一个虚拟的世界来执行这个72小时的限时任务。
不是为了让她了解自己在这个游戏中所从事的,到底是怎样一种伟大而不可或缺的事业;也不是为了让她明白假如没有这个游戏的话,世界将会崩溃到怎样糟糕的地步;也许更不单单是因为她上一个世界未能完成主线任务而导致积分没达标——
甚至不是为了让她平白无故再多执行一个do or die的任务。
……是为了,帮助她下定最后的决心,做出最终的抉择啊。
这才是这个游戏所能够给出的,给胜者的奖赏。
在你放弃之前,让你明白,你将要拒绝的,是怎样的宝物。
让你明白,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你所代替的那个角色人物的人生。你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所努力得到的,不是那个人所遗留下来的,更不是那个人所赐予你的。
让你明白,无论去留,只有自己从心得出的结论,才有价值。
让你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世界也好人生也好,虚拟或真实,原本并没有一定的定义;唯有你来过,你爱过,你希冀过,你用心活过,你努力争取过,你认真对待过——这一切,才有意义。
真挚的意义。
最终的意义。
柳泉深吸了一口气。
……即使没有任务的要求,我也想得到与你的HE。然后,沿着这世界运行的法则——让人们生生不息地生活和幸福下去的自然法则,延续这HE之后的人生。
与你一起。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毫无预兆地猛烈震动起来,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闹铃音,把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柳泉腾出一只手来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着“6:58 AM”的时间。
……三天之前,她醒过来的时候,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早晨七点整,对吧?
柳泉的身躯微微一僵。
也许为了早起上学,定这个时间的闹钟很正常,迹部并没有多问。然而柳泉那丝不自然的愣怔却无法逃脱他的眼睛,他脸上浮现了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
柳泉把手机的闹铃按掉、放回口袋里,再慢慢抬起头来。
这就是自己能够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分钟。每一次可憎恶的别离,都让人感觉心脏沉重而难以呼吸。
这也许就是自己能够看到面前这个人的最后一分钟。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是她之前通关过的那个新手村的世界,而是为了补完自己所缺少的积分而随机选择的某个同样以网王为背景、却和新手村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全新世界。换言之,即使她在完成任务之后选择回归【以网王为背景的已通关世界】,也不会回到这里。
也不会再见到面前这个人,这一个【冰帝男网部部长兼学生会会长迹部景吾】。
说起来,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曾经遇见过这个人三次。每一次所遇见的,都是不同的他。然而又好像,每一次所遇见的,都是同样的他。
无论是童年还是少年抑或青年,无论是金色头发还是紫黑色头发,那个人的右眼之下永远有着一颗令人不容错辨的泪痣,那双深邃的漂亮的眼睛里也永远有着站在最高处时所需要的勇气、骄傲、强大和自信。
这样的他,在闪闪发光。
这样的他,的确够资格成为无数同人里的男主角,无数迷妹的梦里人。
这样的他,的确够资格站在最高处,接受着所有人的仰视、崇拜和挑战,却永远不会跌落下王座。
因为,他就是王。
柳泉猛然再度倾身向前,双臂环绕过迹部的腰间,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她的前额轻轻顶在他的肩胛上,他温暖的鼻息在这一瞬间吹到了她颈侧,拂动那里的碎发。
柳泉闭上眼睛,感觉双眼里无法遏制地充盈了软弱的水光。
“天亮了啊……”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一颗眼泪沿着鼻翼划过,颤危危地在她的鼻尖上停留了一霎,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今夜的月亮,一定也很美呢。”她轻声说道。
迹部的呼吸忽然微微一滞。
冬季清晨那种微带一点凛冽的清新空气弥漫在他们周围,维持着这样的姿态,迹部的视线很自然地飘向已经亮起来的、远处的天际。虽然她刚才的说话轻似耳语,他仍然听到了。
他的唇角慢慢勾了起来,感觉刚才还在困扰着他的身体上的酸痛此刻居然神奇般地几乎完全消失不见了。现在,他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就是她的前额顶着自己肩胛部位的那种触感。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睡袍阻挡,他觉得自己似乎仍然能够感受到她的鼻息轻轻吹拂在自己胸口所带来的那种温暖到灼热的感觉。
明明昨天还那么凶悍……可是现在却温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猫一样,真的大丈夫吗,柳泉信雅。
明明昨天……不,前天的时候,她还理直气壮地站在迹部邸的某间大厅里,对他的祖父声言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企图的啊?
明明在大前天,当他一大清早站在教室的门口,看到她气势迫人地把一本书甩到同学的课桌上,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动手揍人的时候,心里明明还充斥了对这个女神(经病)放弃了网球之后就自甘堕落、冥顽不灵的厌恶和愤怒,想着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错失的是多么宝贵的事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振作起来、为了好好珍惜那些残余的才能而继续努力啊?
然而现在,他们却站在这里,远眺着朝阳,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仿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过……
这还真是……有点精神分裂啊?
这个念头不知为何让他无声失笑。他慢慢抬起双手,同样环绕过她的肩头,顺手就像安抚猫儿一般轻轻抚过她脑后柔顺的长发。
“啊。”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应道,“当然会很美。……一直都会很美,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他的话音刚落,柳泉的气息就为之一滞。她似乎屏息了短短一瞬间,然后抬起头来。
“圣诞节的清晨,果然可以得到意外的礼物呢。”她含笑说道,十分自然地退后了一步,一副【我已经做过了随心所欲的坏事所以现在要避人耳目地闪人了】的既视感。
她的笑声里似乎带着一抹感叹。
“……是最好的礼物啊。”
这种坦率的赞美似乎让一贯酷炫狂霸拽的迹部SAMA感到满意,他也笑了笑,注视着她又自然地后退了一步,举起右手、两指并拢轻触额角,唰地一下十分帅气地向他行了个礼——
“谢谢,景吾君。”她微弯唇角,含笑说道。
“再见。”
然后,她把魔杖交到右手,轻轻一挥,啪地一声就消失在了天光刚刚亮起来的圣诞清晨里。
虽然已经见过两次她这种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神奇魔法,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迹部还是有点惊讶,瞪着柳泉信雅先前倚靠过的栏杆旁的位置,他的视线穿过了栏杆的空隙,直接落在了楼下的草坪上。
他缓步走到栏杆旁她先前站过的地方,双手撑着栏杆,往远处望去。
天际已经染上了明亮的橙红色。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存在了。然而他知道它就在那里,永远都会在那里,到了夜晚,就会让人重新看到它,赞叹它的美丽——
然而,谁会在日出的时候扯什么月亮真美啊的话题呢。……也只有她了吧?
他笑着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目光渐渐敛了起来,轻声说道:“……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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