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相较于吃食,身前的老嬷嬷倒是让了然更为上心。了然本能地觉得,老嬷嬷很不寻常。
虽说老人家的身形多少有些佝偻了,但了然分明注意到,嬷嬷放下手中的汤碗时,那汤面纹丝不动,毫无涟漪。
如此之稳的双手,让了然有几分惊异。这绝不是寻常老人会有的双手。
嬷嬷虽以奴婢身份伺候左右,但老嬷嬷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沉静气息,让了然丝毫不敢怠慢。
“嬷嬷不一起用餐么?”了然见嬷嬷只是站在一边,恭敬地问道。
“姑娘进完了餐,老身才能用餐,这是规矩,姑娘不必在意。”姚嬷嬷语气平淡地回道。
不知道是面容丑陋的缘故,还是因嬷嬷生性冷淡,了然从她的面上竟瞧不出丝毫的情绪。但想想她本非寻常人物,却一大把年纪还要立在一边伺候自己,心下便多少有些不自在。了然想着赶紧几口吃完自己的午餐,也好让姚嬷嬷早点去进食。
“姑娘,女子进食应有斯文之态,咀嚼、饮汤都应有闺秀优雅之风,不能习驴马之态,否则会贻笑大方。”姚嬷嬷不动声色地提醒。
了然心下汗颜,这才明白这姚嬷嬷并不仅仅是伺候自己的,看来还兼有监督外加教导之责任。只是,被人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进食,实在是想怡然自得都难。
味同嚼蜡、假装斯文地结束了这一顿午餐后,了然暗吁了口气,对这古时的女子礼仪更是多了几分无奈。自己绝不怕吃苦,却偏偏不惯这大家小姐式的优雅。
“姑娘稍后可午憩半个时辰,介时老身自会来叫醒姑娘的。”姚嬷嬷边收拾着餐盘,边交代着了然的作息安排。
“嬷嬷也累了半天,到时候让碧竹姐姐过来便可!”了然一来多少怕劳累了老人家,二来对这姚嬷嬷还真有些警惕之心,因此想着还是少让其伺候为妙。
“碧竹还要负责采买等事宜,自有她忙的。姑娘放心,老身自会尽职尽责,姑娘如有不满意之处,尽可言明。”姚嬷嬷直视了然,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看得了然竟有些心惊。了然心下琢磨,若不是经了上一世的锤炼,如今还真不敢瞧姚嬷嬷这双老眼。
“嬷嬷多心了,了然只是怕嬷嬷太辛劳了!”了然赶紧解释,知道这老人家不容易糊弄,便也随遇而安,任其安排了。
姚嬷嬷倒也不再纠缠,只是嘱咐了然早些休息,便转身退出去了。
了然的新床十分舒适,虽说到了新地界,但这一个午觉却睡得很香甜。她一向十分注重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休养生息,如今虽已远离了曾经经历的那随时与死亡擦身而过的生活,但她依然不改在意养精蓄锐的习惯。
不过,也不等嬷嬷来唤,了然便已经转醒,神清气爽。
起身后,了然信步走到在海棠树下伸伸懒腰,只觉得身子骨全身滞涩。她很想重拾上一世曾经日日操习的武技。其实了然已经琢磨了很久,如今所学的女红之类,或许可以让自己往大家闺秀的道路上越走越近,但将来要想多一分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拥有不凡的身手必不可少。
毕竟,自己并非真的大家闺秀。如今就算锦衣玉食,自欺欺人却是要不得的。
只是,一直以来,了然始终过着与其他女童形影不离的集体生活,不曾有机会活动活动如今的筋骨。而现下虽说环境要好了许多,但想想自己对这院中寥寥几人还不甚了解,单见过一面的姚嬷嬷便让她感觉深不可测,因此并不敢冒然暴露拳脚功夫,唯恐被瞧了出来。
但四肢的僵硬,让了然依然有几分不爽。她忽然记起前世的体操来,想想那不过是些健身的简单动作,应不会引人注目。虽说那些简单的比划对打斗毫无裨益,但若是时常做做操,至少能让目前这柔弱的身子骨结实几分吧!
眼见碧竹与姚嬷嬷都正在侧屋里各自忙碌着,应是无暇顾及自己,便依照记忆中的动作,一板一眼地做起操来。这么活动了一番,了然觉得全身筋络都似舒展开了,很是痛快。
只是,了然却不知道,偏屋中,有一双眼睛其实一直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学艺的生活有些出乎了然所料,虽说竹夫人是师傅,却几乎不曾露面,只是让碧竹按时送来她自己所做的女红、书画或是练习的音谱之物,让了然参照学习。
实在不曾想到自己竟是要自学成才,但了然也丝毫不曾沮丧,她清楚师傅的怪癖绝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了然她不吵不闹,既没有提出质疑,也不曾前去央求竹夫人,只是十分沉着地开始了自己的习艺之涯。因无人指点,她只能一一临摹师傅的杰作。起初只是照猫画虎,虽有模样,却不得其法。
碧竹每每将了然的作业送交竹夫人审看,都被退了回来。竹夫人虽未传来只言片语,但了然却似乎总能感受到师傅毫不留情的斥责,毕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作品确登不得大雅之堂。
几经失败后,了然索性放弃了急于求成的心思,几天下来均按兵不动,既不摸一针一线,也未提笔研磨,幸而也没有任何人来干扰了然的学习进度。了然只是沉下心来,一门心思仔细琢磨竹夫人作品中的韵味和巧思,渐渐便感觉摸出了些门道。
再试手的时候,虽谈不上满意,但了然自己也能感觉到明显地进步了。竹夫人显然也瞧出了了然的用心,并未再退回她的作业,只是让碧竹送来了新的参照物。了然一瞧,竟是又难上了几分。
其实,女红也好,书画也罢,了然本自有些基础,自学起来倒也还不至于摸不着头脑。但对着那一大堆古代音谱和乐器,却无人指点迷津,了然颇有些自生自灭的感觉。
这院中诸人都十分怪癖,虽说了然的日常起居被照应得十分妥帖,但却无任何一人会前来催促了然的学艺进度。无人鞭策,了然只能自觉地勤勉学习。其实,她于上一世之时,骨子里早已养成了刻苦的习惯,并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地懒惰和懈怠。
乐理虽难,但了然并未就此放弃。碧竹按照了然的要求,找来了许多乐理方面的书籍。了然潜心钻研了多日,终于在某日降服了一支洞箫,勉勉强强地吹奏了极简单的一曲。了然心下十分满意,也并不贪多,从此只
是潜心练习洞箫,其他乐器都被搁置在了一边。
但了然毕竟大意了,忽略了如今这八岁孩子的身子骨,远不比自己上一世。连日潜心学艺,她虽也觉察到身子越来越弱,但也未曾想竟有一日大病不起,还连带之前的旧伤也一并发作,几乎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
只是这回,了然却对这刚刚起色的生命颇有眷恋。
大病一场,了然也不是豪无所得。不仅收获了碧竹和姚嬷嬷的悉心照顾,更见识了碧竹的高超医术。了然感叹,这古代女子果然是个个不可小窥,原以为不过是小小的婢女,竟身怀绝技。了然感觉身处的柳园,似乎又多了些神秘。
痊愈之后,了然不敢再大意,每每学艺一段时间,便习惯性地在海棠树下做做体操,活动活动筋骨,她绝不愿成为四体不勤的古代娇小姐。
旧时的技艺,她原本也想乘着夜深人静时私下练习,但却无奈姚嬷嬷的耳力太精。自己不过刚刚起床比划了几下,便听到姚嬷嬷在窗外询问:“姑娘怎么起夜了?可是不舒服?”
了然自此只好放弃了私下练武的计划,琢磨着将来再寻机会。
一日,正做着尾声的跳跃运动的时候,冷不防身后响起了姚嬷嬷的声音。
“姑娘这套身法很是奇特啊?”
了然大汗,赶紧解释,“嬷嬷见笑了,了然只是成日坐着,觉得身子有些僵硬,想活动活动罢了。”
“姑娘可愿随老身习些拳脚功夫?”姚嬷嬷的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
“嬷嬷会武?”了然其实心中早已明了,如今只是装做迟钝罢了。不过,她心中却是大喜。且不说姚嬷嬷到底功夫如何,但只要她开了口,将来要捡回自己曾经习过的武技,自是大有机会了。
“了然愿意,只是怕生性愚钝,到时候倒是败了嬷嬷的兴致。”了然清楚自己不可太过急进,否则反倒会引起姚嬷嬷的疑心。
“又不是要去考武状元,随便练练罢了。”姚嬷嬷依旧不改一脸的冷漠。了然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早已习惯了。
姚嬷嬷教授的武术,却大大出乎了了然的意料。她原以为不过是招式相异的拳脚手法,却不曾想,竟还有传说之中的心法之道。
这古代武术,以前见小说、电视吹得神乎其神,了然心下并不曾有丝毫相信。那一世,她碰到高手无数,但莫不是靠拳脚和脑子较量的。她一直以为,所谓的飞檐走壁、踏雪无痕怕只是小说家们的幻想罢了。
如今日日练习心法入门之功,了然心中倒颇有期待,却不知自己将来的武技到底能有何番造诣。
上一世学习武技之时,了然十分清楚,耐力和速度是最重要的。虽说百经锤炼,但到底是肉做的身子骨,总经不起刀棍的无尽考验。而若想在生死厮杀中比别人多一线生机,靠的便是耐力。
留同样多的血,受同样的伤,别人受不住,你便要受得住。
而要成为最终的赢家,靠的便是速度了。
你的刀子最终能比别人快上一秒,活下来的便是你。
姚嬷嬷比起上一世的各个师傅,并没有温存多少。她永远是一幅冷冰冰的表情。但了然清楚,如今姚嬷嬷教自己习武,纯粹是出自一片良善之心,而绝非上一世的师傅那般,将自己当做杀人机器。
学习基本功的日子并不容易。虽说了然本是性子坚毅,从不曾出口喊一声痛,但每日从床上爬起来时,都不免龇牙咧嘴,她只觉得全身的每一寸关节都酸痛不已。如今学习的武技法门,与上一世大不相同,其痛苦程度也大有差异,以至于了然偶尔都觉得有些难以坚持了。
姚嬷嬷似也是早已料到了然会有这番遭遇,时不时会利用真气帮了然疏通一下全身的筋脉,每每之后,了然全感觉如换了个人一般,全身舒爽。
经历了这些日子的相处,了然的性情其实多少已有些变化,不再如从前那般冷如坚冰,只是,她自身尚未察觉。
了然原想改口叫姚嬷嬷师傅,姚嬷嬷却一口否决,且告诫了然,她的师傅只有竹夫人一位。了然便也作罢,只是平日待姚嬷嬷到底亲热了几分,甚至时不时地不顾其反对,帮她做些粗杂之活。
如此毫无纷扰的日子,又能学有所获,了然感觉前所未有的满足。但她也清楚,这样的平静,不会永远伴随自己左右。所以她一再告诫自己只要可能,便要多勤勉一分。因此无论是竹夫人所传,还是姚嬷嬷所授,她都丝毫不曾懈怠。而其技艺精进之速,也让两位师傅心下都有些诧异。
竹夫人的小屋内,姚嬷嬷还在定时汇报着了然的作息起居情况。
“听说你教她习武了?”竹夫人边作着画,边不经意地问道。
“夫人见谅,是老身失了分寸。”姚嬷嬷躬身答道。
竹夫人却皱了皱眉头,“在我面前,你又何必如此?”
“既然到了这里,规矩总该要守的。”姚嬷嬷顿了顿,“原没想教她武艺,夫人也知道老身之事,空有一身功夫又有何用。老身本已心灰意冷,不过见她似是对拳脚有些兴趣,难得这孩子又骨骼清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感觉她也是心性向善,学些功夫应不会闯下祸事的。”
“照你观察,她会是坊主预料的那个人吗?”竹夫人并未停下手中之笔。
“这一点老身愚昧,不得而知,只是觉得这孩子颇为难得,小小年纪不急不躁,心性沉静。习武之苦,可想而知,但她不过八岁幼童,老身竟未曾听到她哼过一声。其实,就是起初见了老身的这张丑脸,她竟能不显诧色,便是不易。”姚嬷嬷依旧保持着恭敬。
“可不是,我原怕自己这清冷的性子,终是耽误了她。却未曾想她似是比我更清冷几分。也难为她不曾得我只言片语的教授,竟能自己入门。此女天赋,怕非你我二人所能揣测的!”竹夫人喃喃道,她见身边的姚嬷嬷依旧是沉默不语,苦笑一声,道:“罢了,都是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咱们各尽人事便是了!”
姚嬷嬷这才接话,说一声“夫人说得是”,转身告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