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所有的人将耳朵塞住。”叶秋荻说着,手中不时何处翻出一支白笛来。
苏幕遮见她说的严肃,知道非同小可,忙吩咐了下去。下面的人虽不知所谓,但还是听命的将耳朵塞住了。
“怎么回事?”吩咐完毕,见众人都塞住了耳朵,苏幕遮又回头问了一句。
“你伤了人家弟子,现在师父找上门来了。”
叶秋荻说罢,闭目运气片刻,将白笛放在唇边,一阵清脆的笛音随之扬起,笛声悠游柔转,宛若黄鹂在山水间轻鸣。
筝音遇到了笛声,愈加激越起来,铿铿锵锵的裹着肃杀之音不断的送到苏幕遮耳边。
筝音本就酸楚,他筝音又充满肃杀之声,登时,一副战后马革裹尸,家人离散,断壁残垣的黑白画面在苏幕遮眼前展开。
苏幕遮不懂音律,但随着画面在脑海中一弦一柱铺开,心跳竟与筝音每一声合了起来。
筝音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他的心跳也逐渐加剧。
筝音愈急,画面在筝音中铺着越快,如一支笔,在苏幕遮脑海的画布中泼墨挥毫。
苏幕遮心跳也急,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只觉再听片刻,心便要跳出胸膛。
他想要克制自己,举起双手将耳朵堵住,不料双手筋脉不畅,竟有麻木之感,筝音不时的钻进耳朵,再难将双耳严严实实的塞住。
筝音转为悲凉,似有人在耳边轻轻说,“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苏幕遮脑海中的画面也变了,坟茔座座,雪白的纸钱漫天飞舞,画面远处传来轻轻哼唱的招魂歌。
一遍一遍的唱着“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苏幕遮的思绪似离了身体,在天地飘荡起来。
招魂歌在肃杀的筝音中带来一丝暖意,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要跟过去。
忽然,笛音也钻进了苏幕遮脑海中。
叶秋荻就在身旁,然笛音却似由天边而来,婉转缥缈,不绝如缕,宛若天籁之音。
随着笛音而来的,是脑海中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坟前飞过,为黑白的天地间着了颜色。
脑海中的坟土上悄然冒出了无数的青藤,盛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悲凉之意,肃杀之意顿消。
如眼前的青山绿水,被春风换了新颜,一切都活泼起来。
苏幕遮陡然醒转:“《招魂歌》,太古门,莫大!”
他这时才知道对头是谁。
再看自己,扑通扑通跳着的心在回落,衣服已被身上的汗水若再受筝音片刻急引,当真是会心跳而死的。
苏幕遮这才有些后怕,忙宁神屏思,运起了太素心经,心跳顿时趋缓,一股中正之气由心底而生。
此时再闻筝音,画面依旧在脑中,也能仔细品味欣赏,筝声却再也不能带动他心跳了。
苏幕遮侧目,见小师姐酒后酡红依旧在,但慵懒之意已消,她瞟了苏幕遮一眼,促狭之意闪过,显然知道苏幕遮吃了大亏。
笛音许久才钻入苏幕遮的脑海,许是有教训苏幕遮之意,让他不要太过托大,行事小心为好。
筝音与笛声继续纠缠。
筝声渐急,犹如铁马冰河入梦来,万马奔腾,肃杀之意如冰刀纷纷而下,但却被清亮悠远的笛声冲淡了。
一缕笛声,犹如初春在盛开鲜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混入其中,上下穿插。
筝音如狂风暴雨,却始终打不落虽柔,虽轻,虽弱的穿花蛱蝶。
筝似招魂,笛鸣早春。
筝音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笛飞声恰如杏花春雨,燕子呢喃。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
然,双声杂作,音律却甚为优美,悠扬婉转,在长河两岸青山绿水间游荡,竟成了一悲喜交加,痛斥战乱与期望安稳的佳曲。
太素心经运转自如,筝音再带不动苏幕遮的心跳,他索性也不再掩耳,成了一位合格的听众。
船行不停,在拐过一道河湾后,苏幕遮终于见到了弹筝之人——他是一位身材瘦长的老者,披着一件青布长衫,因距离较远,苏幕遮看不见真容。
但见他盘膝坐在长江转向处,一与楼船顶层船板齐平的石崖上。
他身前摆放着桌案,案上秦筝正在他双手挥动之下,铿铿锵锵的传出筝音。
他身边站着一白衣书童,石崖下便是滚滚江水。
苏幕遮站在甲板上打了一个手势,楼船向石崖靠近。
笛声与筝音愈近,二者愈加纠缠。
叶秋荻站起了身子,边走边吹,脚下竟是踏着平时修习内功时的“逍遥游”步子。
笛音在内力加持下,清亮悠远,洗尽尘俗,曲调如松涛阵阵,在江畔生风。
再看弹筝的老者,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
筝音刚,笛声柔,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斗的是难解难分。
苏幕遮听的也是兴致盎然,内心澄澈而空明,再不受筝音引导,思绪顺着笛声在天地间飞扬,说不出的惬意。
船行迟,人不语。
苏幕遮听得笛声在筝音雷霆万钧之势中,东闪西避,如大雨中的蝴蝶,却总也被打不落。
待筝音渐缓,由高音处跌落时,笛声却愈加回肠荡气,拨开了云雾,在风急天高猿啸哀之中,洒满了春日阳光。
筝音稍缓,但未败退,在笛声吹至清羽之音时,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重振声威,将笛声有掩住了。
再听一会,笛声又起,筝音又落。二者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楼船一层的船舱内,除自觉堵耳的榆次以及危机之中,被梅溪词堵住耳朵的姊妹花外,千佛堂余人皆不曾堵耳。
他们各自盘坐,运功与筝音相抗,也幸有笛声相助,他们才不曾着了《招魂歌》的道儿。
其中,墨家弟子,即持有墨问剑的梅溪词最为游刃有余。
他侧耳倾听筝音笛声,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暗合武学中的攻合之道,心中略有所悟,在对药王谷谷主暗自佩服同时,不由的觉得活人冢想要取代药王谷,跻身江湖四大派,怕要更难了。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出高下。
楼船之外,苏幕遮见老者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缠住了笛声。
笛声却如轻风,握不住,堵不住,缠不住,寻不见。
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合在一起,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
苏幕遮听得如痴如醉,走到船沿,却见船与石崖之间的江面已然不安稳起来,水流疾,波浪起,似江面之上有只手,在搅动着水面。
水下游鱼最先耐不住,忽有一只大鱼跳出了水面。
只见盘坐在大石上的老者,双手手指忽将筝弦一拉一弹,只听“铮铮”两声急响,两道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射向大鱼。
正要落下的大鱼被内劲所击打,顿时又起,飞跃向楼船的叶秋荻。
叶秋荻吹着笛声,白衣长袖一卷,连山掌瞬间而出,刚临近的大鱼登时又折向了老者。
苏幕遮看的明白,那条鱼浑身无外伤,两人过招之时竟未伤了这条大鱼。
老者见鱼来,眼不看琴案,手指铮铮铮的猛拨,一串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伴着内劲而出,打在了大鱼身上。
奈何叶秋荻的掌力雄厚,老者内劲不断打在大鱼身上,方向却丝毫不变。
老者急了,十二指连弹,内劲伴着筝音倾巢而出,无形剑气登时将整条大鱼都切碎了。
“哗,哗”
伴着被殃及的大鱼落入水中,船前江畔的水面顿时露出獠牙,波涛汹涌。
随着波涛起,船行于石崖前,二者相距唯有五步远的距离,毛发可见。
苏幕遮也终于看到了老者的真容,银丝白发,脸色枯槁,眼神却与他的筝音一般锋利。
忽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打在石崖壁上,被岩石击碎的水沫成雾。
叶秋荻笛子离开嘴唇,又出一掌,水雾立时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流,如山岳,拍向石崖上的老者。
老者十指连弹,裂帛般的筝音声如不绝于耳,在消去叶秋荻掌力后,又弹出六道水雾如马,在雾中奔腾而出,向楼船倒射而来。
然射到身前五尺时,六匹马无法再向前行。
叶秋荻随手一挥,顿时烟消云散。
她点了点头,道:“太古门的《招魂歌》果然名不虚传。”
“叶姑娘音律也不差,世间已少有能及的上《招魂歌》的曲调了。”老者说。
“莫大先生高看了,《招魂歌》惊天地泣鬼神,若非少了下半部,我怎能与之相抗?”叶秋荻款款言说。
苏幕遮所猜不差,这老者果然是太古门门主莫大。
如此说来,莫大先生这番前来是为他的得意弟子,即建康曾袭击苏幕遮,后被叶秋荻削了右手五指的指忘弦来讨个公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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