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源是怕死的,他不想死,他很留恋现在美好的生活,他很想大哭一场,但是,这些都被忍住了,不知为什么,即便已经一败涂地,即便很想跪地求饶,讨得一命,但当与邵白羽面对面的时候,但当看到他那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神情的时候,所有的乞求和苟且便都被忍住了,强吞在心里。
只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绝不能低头。
此时此刻的李宏源显得很高大,沈飞死后,邵白羽一敌一百一十三,何等豪情,何等壮志,如果不是看着李宏源始终冲在最前线的话,人们早就放弃了,所以,此时此刻,当李宏源非但不做任何求饶,反倒雄赳赳、气昂昂地抬起脖子的时候,众人都愣住了,有想将他和邵白羽一并乱拳打死的人也止住了这样的想法。
如果李宏源再死了,那只能证明,这场二对一百一十三的战斗,众人彻彻底底地输了。
他们还不是仙人,但人生在世间,谁无傲骨。
场间沉默,学员们互相极有默契地向后退,退到他们认为不能再退的地方。邵白羽脸上闪过一抹笑意:“呦,人缘不错嘛。态度坚决的与我俩敌对,反倒成全了你,呵呵。弱小的人们总是喜欢团聚在一起,好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弱小。这种想法我曾经也有过,在我看到炎天倾的时候,我深刻的意识到,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的兄弟有多么多么的重要。而你,李宏源,你将我的兄弟杀死了。”
整齐划一的,在邵白羽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的时候,众人向前整齐划一地冲出一步。
“不要过来。”邵白羽将手中的剑柄稍稍旋转了一下,李宏源立时显得非常痛苦。
众人止住。
邵白羽冷笑地看着他们,继续道:“你知道吗,如果没有沈飞,我母亲的旧疾就不会有祛除的希望;如果没有沈飞,在和炎天倾搏斗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堕落成魔;如果没有沈飞,通天路内我已经死了千百次了;如果没有沈飞,或许我早已崩溃在枯燥无味的明礼生涯中;如果没有沈飞,我就不会知道,原来天下间会有这样一个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原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不仅仅是一句玩笑之言,原来,刘备在关羽死后,倾全国之力,为他报仇的初衷是这样的。你从没经历过,所以这些便都不能了解。你,李宏源,你将我的兄弟毁了,所以,便必须以命偿命,用我兄弟二人的性命,换你一个人的贱命,你应该死而无憾了。”
邵白羽缓缓拔出剑锋,李宏源右肩上的伤口迸裂,他的脸孔痛苦、畏惧到扭曲,所有人都在看着,没有人想着去阻拦,因为贸然地前冲只会加速剑锋下落的过程。
众人只见邵白羽将缓缓拔出的剑锋,对准了李宏源的心脏,就像是布道者在向神明贡献自己的祭品,他最后看了众人一眼,眼角有泪花掉下:“沈飞,我将这个人的血奉献给你,安息吧。”
此时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看着,没人想到阻拦,因为很可能,你的贸然冲上,会加速整个过程的进展。
站在寒柏枝头的蜀山剑派掌教李易之,目视着这悲怆的一幕,不禁回忆起自己和云烈年轻时候,日夜相伴的日子,心中产生一丝触动,他第一次扪心自问:自己这番武断的决断,到底是对是错。
一只与鸿鹄类似的彩翼大鸟,自天外飞来,落在殿上,大鸟上坐着靓丽、清新的身影:“白羽哥哥,你不要冲动啊,有话好商量,无端杀人,那在山上是重罪,你千万不要冲动啊。”
白羽哥哥?
众人看着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纳兰若雪,感觉像是在看外星人。邵白羽拥有过目不忘的本灵,见过这小妮子一面,自然记得是冷宫月的好友,只是不明白她此番作为,是真的为自己好呢,还是想方设法,在拯救李宏源呢。
总之,无论是在邵白羽的眼中还是一众学员的眼里,都像外星人一样,看着莫名闯入的纳兰若雪,只有李宏源,只有他误会了对方的本意,在他眼里,纳兰若雪便像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使者,青春美丽,灵动鲜艳,他怦然心动,默默地将对方认定为自己必娶不可的对象。
这真是既可笑,又可悲啊。
纳兰若雪的出现,只是个插曲,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下,很快便没人搭理她了,而她除了声情并茂、滑稽夸张地大声规劝之外,也是无能为力的。
目光重新聚焦在那两人的身上,鸿鹄剑锋逼近到李宏源胸前的外衣上,青天碧水衣被轻易地刺破,血顺着剑锋和皮肤的相接处流淌。
这一刻,是如此的漫长,众人屏息。
殿外,最黑暗的夜被跃然于地平线上的日光刺穿,火红的日轮在云下闪耀,光芒普照处,邵白羽和李宏源同时抬头,遥望红日,都感觉,在这样的一番景色下,进行这样一番神圣的裁决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邵白羽将随着这轮红日一起,冉冉升起,用体内散发出的光芒普照万物。
那双狭长的眼睛放射出金辉,邵白羽仰天长啸,摁下双手。
“刺啦啦。”
“啊啊啊。”长剑贯入身体,李宏源痛苦的哀嚎。
李易之将一切看在眼里,喃喃自语道:“杀戮和报复的心思还是太重了,或许,死在乱拳之下才是你最好的归宿。”随着红日的升起,他身上的气势大涨,脚下的寒柏先是被压得弯折,继而坍塌,最后粉碎,顷刻间,有万年寿灵的高山寒柏化为齑粉,李易之踩在树枝残留的粉末上,背着手,转过身去,顺势抬起右脚。
这一步落下,便又是十里距离,李易之要去哪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很显然的,此间的事情已经不能再引起他的关注,或者换句话讲,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哪有那般简单。事情总会向着超乎想象的方向发展,因为,站在殿里的,是那两个冲出通天路,登顶蜀山的少年人。
李易之猛回头,甚至因为用力太猛,束发的深灰色缎带都掉落了。
是什么使得一个已经进入了上善若水之境的男人如此震惊?
原来,在那红日升起,璀璨光辉普照之处,一个瘦消的身影出现在了邵白羽的身后,“放手吧,今日就此打住。”
日光倾泻,宏伟殿柱的斜影拉长。这男人身瘦,膀宽,青衫浸血,站在那里,将本来倾注在邵白羽身上的光辉争去了一半,那只脏污的手掌和谐自然地搭在邵白羽的肩膀上,像是搂亲人那般随意自然。
听到如此熟悉的声音,邵白羽激动的几乎落泪:“沈飞,你个混小子,装死骗老子呐。”
后者目光冰冷的在众人身上划过,“哈哈哈,我的命大的很呢,哪那么容易挂掉的!”能让掌教都吃惊到颤抖的,除了死而复生的沈飞还能有谁。
所有人都惊呆了,每个人望着沈飞的时候,都像在看死神。
沈飞未死,证明这场二对一百一十三的战斗,众人彻底落败了。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童子金身,是极少数佛门圣僧方可修得的大神通,其玄妙之处,非一心借助外力的道门弟子所能想象。
本来,玄铁钎刺穿身体的时候,确实阻止了身体的自愈,给沈飞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但那都是因为其内部热劲的作用,当玄铁钎被拔出的时候,这股热力便消失了,童子金身的恢复力立时发挥作用,不死的“小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活过来了。
沈飞其实已经暗中观战很久了,他有意保持倒地时的姿势,不加入战斗,主要是因为邵白羽轻功了得,剑术超群,加上鸿鹄剑的加持,对战一帮空手之人,辗转腾挪的余地很大,自保绰绰有余。而自己手中没有仙剑,贸然参战反而会给他徒添麻烦。
学员们本来各怀心思,靠着一股子嫉妒心强行凝聚在一起,只要擒住其中态度最坚决的那一个,也就是李宏源,便能够反败为胜。
实际上,沈飞一直在等一个制服李宏源的机会,没想到邵白羽自己就做到了,而且当着大家的面,说出了那样一番让人感动到流泪的中肯话语。
同样作为兄弟,沈飞深知对方远大的抱负,不愿意他为了一个小人,便将自己的前途断送掉,所以,在最后时刻出手,加以阻拦。
兄弟相见,黑瞳对白目,深深的情谊在目光中传递,两人都是微笑,因为起码在这一刻,纵横睥睨已不再是一句空谈。就像他们曾经立下的誓言那样,愿为天下第一仙。
二敌一百十一三,尤占上风,这个天下,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邵白羽舍了李宏源,兄弟二人紧紧握手,众人望过来的目光是怨恨也好,是嫉妒也罢,他们都不理会,也都不在乎,因为,只要彼此之手相连,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李宏源像个彻头彻底的失败者,被鸿鹄仙剑钉在柱子上,沈飞拔出了插在邵白羽背脊上的玄铁钎,随着他向着众人迈出一步。
学员们人多势众,可在一番激斗过后,在这两人面前,都显得那样渺小,蓦地向后退却。
两人哈哈大笑,趾高气扬地宣布:“尔等宵小,日后当以我们兄弟二人为尊,听到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难看。”
沈飞和邵白羽哈哈大笑:“记住,今后谁再敢挑起事端,我们二人,一定让他付出惨烈的代价。”
仰天大步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两人手执手,哈哈大笑地步出殿去,留下呆立的众学徒,留下愤恼的李宏源,留下花痴的纳兰若雪,也留下那一班抱着不同想法,始终在看戏的“高人们”。
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出玄青殿,“今后,蜀山诸峰,任我驰骋。”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便是结束,今后那两人的气焰再难被压制了,必然声名远播。然而他们都想错了,在两人坐上马背,下山而去的时候,更大的杀机出现在了面前。
这份杀机来自于一个背影——李易之的背影。
李易之站在路的中间,挡住了两人下山的去路,墨玉和白瀚王奔跑到距离他三米的地方,便不受控制的站立起,原地打转,畏不敢前。
沈飞和邵白羽勒紧缰绳,凝目望他,看似居高临下,实则压力如山。
这一刻没有人看到,因为李易之用自己的气,笼罩了方圆三里之地,他已经做下了决定,他要做些事情。
沈飞和邵白羽望着他的背影,便像在看一座高山,似乎那坚硬、垂地的灰色衣衫,是一座刀削般下落的断崖,李易之没有回头,他们也不愿下马,和初次见面的时候如出一辙。
三人心里,似乎都莫名的执着着,执着于别人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东西。
风不吹,树不摆,云无踪,周遭静极了,三人都不说话,墨玉和白瀚王闷闷地喘息,沈飞和邵白羽的额头上现出汗渍。
这份压力前所未有,这种感觉闻所未闻,带来这种感觉的,是掌教身上散发出的势,那股势里含着不怒自威的威严,和莫可鸣的敌意。
师对徒有敌意?
这真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
沉默,还是沉默。
万籁俱静,天地宏光。
沈飞姓沈,单名一个飞字,预示鹏程万里,扶摇直上;邵白羽姓邵,名白羽,父母在起名字的时候,希望他拥有鸟儿那样洁白的翅膀,既不被浊世污染,又可以展翅高飞,俯瞰芸芸众生。掌教姓李,名易之,李是贵族姓氏,易即是道,恒长的道理。可见掌教在出生的时候,就被父母寄予了求道的希冀,也预示了他的一生都将为“道”而存在。
掌教心中执着的道,便是达成天地,振兴蜀山。
所以,他做的每件事情,都与蜀山有关,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也始终将蜀山放在首位。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位蜀山剑派的掌教能够做到为了门派兴盛,毫无私心,但他可以,因为他是李易之,他为此而生。
天道浩渺,无非阴阳;人心诡诈,无非善恶。
李易之的心,只容得下蜀山诸峰,无分善恶。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只有他,才能踏入“上善若水”这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绝妙境界。
李易之的心是冷的,他的师傅,前任掌教项浩阳或许便是看重了这一点,选择他在天下巨变之际,继任蜀山掌教。
若这个位子由云烈来坐,怕整个蜀山,又是一番别样的光景了吧。只是或许而已。因为现在,掌教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
李易之挺拔的身姿,始终未曾动过,马背上的两人都已汗流浃背,体力消耗之巨,甚至连童子金身都有些不堪重负了。
世人言不怒而威,掌教做到了。
而且这种威势,如有实质,仿佛一座大山,重重压在两人的背上。
两人第一次意识到,在这被掌教执掌的蜀中剑山上,任意驰骋,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而已,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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