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高文这话篡改圣人经义,且有调侃夫子之意,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任何一个名教众人都有严加斥责的责任。高文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胥吏,被俞兴言这个秀才打了也是打了。
可是,手刚举到空中,却死活也落不下去。
俞老板可不是笨蛋,他知道,这一巴掌下去,自己就算是彻底和高文破脸,《西游记》的稿子再没想到头。那可是上万两银子的利啊,一巴掌上万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况且,这里除了他们再无他人。高文若是不肯受辱,奋起反击。看他健壮挺拔的模样,自己估计会吃大亏。人家可是连黄威的外甥女婿,自己的官长都敢动手的。
高文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已经料定俞兴言不敢动手,连躲藏的动作也没做:“老先生勿急,且听我将话说完。”
俞兴言顺势将手收回来,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你说。”
高文:“我这句里仁以有钱为美也是同老先生你说笑,不过,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亚圣又云: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可见,若是百姓手头没钱,这天下是要大乱的。所谓饥寒起盗心,歹人不是天生就有歹心,很多时候是因为穷,为生活所迫,不得以而为之。我们自然希望身边的邻居都是富有小康之家,而不是衣食无着的流民。”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句用现代眼光看这句话完全符合唯物主义有关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文明决定精神文明等相关观点。
从这一点来看,管仲的意思非常超前。这人是个经济好手,当初在齐国为相的时候,熟练地使用经济手段,使得齐地大治,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
不过,这人有的时候做事也太没有底限,为了赚钱无所不为其极,在齐国开国营妓院,收取税金。也因为如此,被尊为风月界的祖师爷。如今,不少青楼都还供奉着管子的神像。
听到高文这看似无可辩驳的话,俞兴言瞠目结舌:“歪理邪说,歪理邪说……”
不过,既然高文提起管仲这个为了钱,什么事情都敢做的经济动物,俞老板还是眼睛一亮:这高文如此推崇管子,想来也是个爱钱之人。也对,他一个胥吏,就算才学再高,但前程已然断绝,就只能将心思放在孔方一物上头。再说了读书科举出仕为啥,还不图个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是如洪武朝时,当官当得穿破裤子,贪污二两银子就要剥皮萱草,鬼才干。实际上,在洪武朝的时候因为做官风险实在太大,又没有实际好处,大家都不去科举。最后,朝廷逼不得以,直接派出兵丁,将读书人都押进考场。大刀片子架着脖子,这官你不做也得做。
嘿嘿,此事看来要成。
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立即换了个表情,赞道:“想不到高小相公对于先秦诸子也有涉猎,这席话虽然偏激,却有几分道理。”
调戏了俞兴言半天,高文泻了心头之愤,也懒得和他绕圈子,“俞老板,这次登门可是为《西游记》书稿之事。老先生竟然连这种扑街书都看得上,高文还真是受宠若惊啊,却不知道你给多少润笔稿酬?”
旧事重提,俞兴言羞得额角出汗。只想拂袖而去。不过,自己有求于人,而且,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只能暗自忍受。
他忙伸出右手,将五指朝中间一拢:“高小相公,你看这个数如何?”君子不言利,虽然这高文看起来两眼黑白分明,黑的是眼珠子,白的是银子,可好歹也是饱学之士,说数字,那是侮辱人家。
“五两一本啊,老先生还真是看得请高某人。”高文淡淡地笑了笑。
“什么五两,是……”听到这话,俞兴言正要反驳,可看到高文嘴角讽刺的笑容,立即明白,别说五钱,只怕五两银子一本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其实,在来之前俞兴言还是信心满满的,觉得五钱银子一本已经是良心价了。如今书市的行情就是这样,不是名家,你只怕连这个价格的一半都拿不到。更别说那些卖时文的,几十文钱就能搞定,甚至不要钱。
高文原本以为俞兴言给五两,心中本以不满,现在看他的情形居然是五钱。也就是后世三百多块钱人民币,我草你麻辣隔壁德,我这一集都快十万字了。算下来,千字才三元,嘿嘿,吸血吸成你这样,也是罕见。
真想一拳打到他的鼻子上,将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打肿打平。
心中虽然怒极,可高文却还是在笑,笑得意味深长。突然间,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道:“老先生,在下虽然是个小吏,却也读过几年书,你也是个风雅之士。你我一见如故,说这些阿堵物做什么,没得坏了心情。”谈钱伤感情嘛!
“不要钱……”俞老板一呆,立即明白高文接下来必然还有别的意思。这小子就是个穷痨,如何肯平白将稿子送给自己:“高小哥且说下去。”
“分成。”
“分成?”
高文耐心解释了半天,道:“一言概之,就是我不要你的润笔稿酬,就提成。一本书二两银子,每卖出一本我提两成半,也就是二钱五分。”
“什么,一本就是二钱五分,这……断断不可能!”俞兴言腾一声站起来:“既然高小哥没有诚意,你我话不投机,老夫告辞。”开玩笑,印一版书,刻版、人工、物料不要钱吗?若书卖得好也就罢了,若砸在手头,他姓高的丝毫不损,自己却要赔上一大笔。两钱五分银子,都可以买一本稿子了。
这小混蛋,这已经不是卖稿,而是入股合作……纯粹是漫天要价,是可忍,还是不可忍。
一拱手,就大步朝门外走去。
当他的右脚刚垮出门槛的一瞬间,背后传来高文朗朗的读书声:“话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踊跃,对菩提前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倏六七年。”
“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
这是《西游记》第二章开头一段。
顿时,俞兴言脑中如同起了一个大雷,整个人都被震蒙了,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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