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点像后世现代社会,就算是一部烂得不能再烂的电影,也能轻松收获几亿几十亿的票房。道理很简单,可消费的文化产品供应不足。买方市场没得选择,只能被动接受。
如今,高文所处的这个时代也有同样的现象。在他看来,坊间出版的风月书,乡村小黄文简直就是不忍卒读,可每出一本,却卖得洛阳纸贵。
在出门之前,高文已经想得明白,韩城虽然只是个五线城市,却非常大。
此地位于关中平原的东北角,早在夏朝就已建城,四季分明,气候温和,光照充足,雨量较多,农业发达,是陕西产粮区。又靠着黄河边上,水运便利,乃是沟通陕西、山西的两个交通枢纽之一,另外一个则是潼关后面的华阴县。
正因为如此,韩城的商贸甚是繁荣,城中有人口五万余人,平日里往来的流动人口也有几千。前一阵子因为晋北在打仗,客商少了些。如今,随着明朝和鞑靼的战事逐渐平息,想来恢复往日的光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没办法,从太原入陕,此地是必由之路。
人口多,市井繁荣,如果《西游记》印刷出来,想必能够卖得极好。
走在韩城之中,高文有点惊讶,却不想这里如此之大,走了四五条街,直走得身上出汗,才来到东学巷。
这里是韩城的核心城区,过了这条街,那头就是县衙和潼关道的治所。在另外一边,则是文庙和县学,算是本县的政治文化中心,街上的行人也多是读书人和公差。
街上店铺也多是贩卖文房四宝的书坊和酒楼、茶社,基本都是文化产业。当然,其中还有一家绸缎庄和一家胭脂铺子。尤其是胭脂铺子,好象和这里浓厚的文化氛围不搭界。仔细一想,却也了然。这个时代,读书可是一件大费钱财的事儿。能够进学堂读书的至少是中产子弟,古人结婚都早。到这里看看书,顺便给家里的浑家买些胭脂水粉,博美人一笑,也是一件乐事。
放眼望去,不长的一条街,至少有四家书店。高文微一犹豫,就进了最大那间,名曰《琳琅阁》的书坊。
这家书房布置得倒也雅致,里面一水的樟木家具,用油漆漆得锃亮。巨大的书架占了一整面墙壁,上面至少有上千本书。书架对面则是一个花架子,上面搁着青花瓷器、寿山石摆件。
书坊地面都是青石板,用拖把拖得明洁如镜,正中是一张大理石面圆桌。
看模样,倒像是一间书屋。
显然,店主人是个讲究人,开这家书坊除了为赚几个零花,还有以文会友的意思,也显示出他不错的经济实力。
高文自然知道自己所抄的《西游记》这书的价值,自不肯胡乱找一个人合作。看这家店的规模,怎么说也是韩城第一,不妨和老板谈谈。
书店里没有多余的人,只一个身着青衫的老头正坐在桌前读书。
此君大约五十出头,按说这个年纪在明朝也算是个老头。偏偏此人生得面色红润,头发黝黑,再加上一张国字脸、疏朗的眉目,倒也仪表堂堂。
老者显然是个读书爱书之人,面前的桌上堆了大约三四本线装古籍,《论语》《大学》《孝经》,都用青布做了书套,装帧得甚是精美。
他正低头看着一本书,一边读,一边以手抚摩着颌下短须,神情怡然自得,时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的怪叫:“嘶”“呼”“呃”“爽。”
高文心中好奇,忍不住走到老头身边,低头看过去。
还没等他看清楚,书坊老板仿佛脑后生了眼睛,以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敏捷迅速地合上书页,扯了一本《论语》盖在上面。
高文差一点笑出声来,不觉想起自己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在课堂上看小说时的情形。不用问,这老头读的绝对不是子曰诗云的正经书。
看到高文面上的憋笑,书坊老板也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来,微一拱手:“这位小哥,可是来买书的?去年咱们陕西乡试的时文集子刚到货,我这就领你去看看……呃,西安府院试的也到货了……”
高文以前出门,要么被同时喊做高傻子,要么被百姓称之为“差爷”,这一个小哥还真让他有点不习惯。
所谓时文,就是八股文。不,也包括诸如策论、诏、制、敕等机关公文以及试帖诗,一句话概括就是科举考卷。
一个读书人,要想做官,必须参加科举考试,必须通过这些科目考核,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是,光能作得一手好时文还不够。、
同后世高考大多是选择题有标准答案不同,古代的科举考试弹性非常大,很多时间同主考官的口味有极大的关系。你就算文章写得再好,若是不合大宗师的口味,一样将你刷下来。所谓: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但如果你的文章投了考官所好,就算到处都是败笔,四面漏风,一样取了,叫你做了人上之人。
这一点,在院试和乡试两场表现得最是明显,这才有《儒林外史》范进从屡考屡败到突然一步登天以致突发疯病的笑谈。
正因为考生的成绩直接取决于主考官的口味,想不引起书生门的关注也难。否则,就算你学业之精,不揣摩考官喜好,进了考场一样死得难看。
所以,每三年两届的乡试和每三年一期的进士科结束,中式士子的案卷就会被各书坊老板高价收购,刊印发行给读书人做参考。
这种卷子的稿费多半不高,也就几两银子,甚至更低。很多时候,中式考生为了扬名,甚至分毫不取,甚至倒贴。
科举直接关系着读书人的前程,由不得人不关心。每当有当鲜时文出炉,都会卖到断货。也是书店商家最可靠的进项,这有点类似于后世被受到无线网络书籍冲击的实体店,全靠教辅教材获取利润。
“随便看看,时文集子就算了。”高文并没有急着将卖稿子一事说出,只将目光落到那占满了一堵墙壁的书架子上。
“也是,今年咱大明朝换了天子,要等到明年改了年号才会开恩科。各级科举也得等到来年,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这地方上的主印官儿换不换。这个时候买时文揣摩,也没有意义。”那书坊老板是个典型的读书人,能说会道,见高文虽然穿得破烂,却非常整洁,身上若有若无地散发出一股书卷气,以为是寒门出身的书生,便感觉甚是亲切,话也多起来:“老夫姓俞名兴言,小哥看着眼生,却不知道在哪个学堂读书?”
高文:“原来是俞老板,在下高文,自是韩城人。”一边和俞老板说着话,他一边看着架子上的书。
这一看,心中微微失望。
书架上的书不可谓不多,可都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等各种儒家经典,单就《全唐诗》而言,有五十多本,整整占了两格书架。至于演义小说,却是一本也无。
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洛阳伽蓝纪》翻了两页,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激荡,这可是真正的明版古籍啊,若是放在后世,必然是图书馆的珍藏。
又问老板这书多少钱,俞老板回答说一套六钱银子,问买不买。
高文笑笑,说:“我又不研究宋时风物,买这书做什么。”就放了回去,又抽出一本《朱子家训》看了一眼,只觉得满纸腐朽的封建伦理道德,臭不可闻。
就这样,高文也不说什么,就这么随意地看下去,看到后面,心中暗道:看来,这是一家格调颇高的书坊,老板也是个雅人,想来也不会印小说书儿,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不对,先前老板不是背着人偷看闲书吗?被我看破,还一脸的慌张……
“小哥,可选到中意的书儿?”老板的声音低了下去,一脸的神秘:“风月书儿要不要?”
“什么?”
“你小声点,都是读书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俞老板面带尴尬,道:“人生苦短,说穿了,不过是饮食男女二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要心中存有浩然之气,批判地读,也算是一种历练。”
“对对对,要批判地读。所谓,不知黑哪知白,关键是看你怎么读。所谓淫者见淫,智者见智。”高文低低一笑,眼前这个俞老板生得一表人才,但此刻却显得如此猥琐,让他不觉想起电脑城的一次遭遇,也同样是一个五旬老者神秘地朝自己靠过来:“哥们,要碟吗?”
“对对对。”俞老板长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地从一道屏风后面拖出一口薄皮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装订潦草,纸张低劣的小书。
什么《玉闺红》、《玉妃媚史》、《鸳鸯针》、《怡情阵》、《艳婚野史》,单看书名就能想象其中的内容,至于作者名也很没创意,什么东鲁落落生、艳艳生、夷陵笑笑生。反正都是生的,由此可见,作者都是落弟书生,衣食无着,只能靠写点十八禁换米过活。
其中最有名的生应该是兰陵笑笑生,也就是王世贞王大人吧?
这种书格调实在太低,故事也极其简单。实际上,作者也没想在故事上多费脑筋,戏不够,肉来凑。
比如一本叫〈素娥篇〉的小说,写的是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和侍女素娥的爱情故事,通篇读下来,根本就没什么内容,八成的笔墨都放在男女四十三种肢势上面。这样的书,即便是在包容开放的大明朝,也是禁之又禁。若有书生偷看,一旦被县学、府学的教官、训导发现,那可是要打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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