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在中宫殿停留了两小时,一半时间在说,说一些她根据历史编出来的大唐风土人情,另一半时间在听,听定子倾诉。
定子有很多很多话藏在心里,和天皇见面的时间那么短暂,她不敢也不愿用这些低落的、哀怨的、不安的心情去破坏两人相处的气氛,而宫中的女房虽然有对她忠心耿耿的清少纳言,但是清少纳言并不能对藤原家的事情多加议论,这是由两人的身份决定的。自从父亲去世后,定子已经感受过太多的世态炎凉,而随着她一同经历了这些坎坷的清少纳言可以是一个安静的陪客,却不能是很好的聆听者。
或许是由于江雪虽然也是“藤原家的女儿”但她并没有参与过先前藤原家任何事情,这种血缘上相近立场上却没有任何冲突的天然亲近感令定子感觉到了温暖,她不知道这个妹妹如何做出了来探望自己的决定,也不相信藤原道长的正式夫人写出那样的信给忽然出现的“藤原雪”是出于什么善意,但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少女当真将自己当做血缘亲人,关心她、信赖她,对她既好奇又尊敬,言语之间似乎并不知道藤原家族的权力争斗,这样轻松的交谈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定子不知不觉就对着江雪倾诉起来,有关于自己坎坷命运的担忧,关于再入后宫后失去母家权势后盾的不安,关于她今后的未来,江雪认真地听着,时而发出“嗯、所以呢、后来呢”这样的应和声,等到定子因日光昏沉而惊觉天色渐晚时,她已经说了太多的东西。
定子立刻止住话题,忽然之间记起了此刻面前的少女不仅仅是她的妹妹,更是道长殿下的女儿,而道长殿下正室夫人的长女彰子明年必定会进入后宫,到时候,这位妹妹是会站在哪一边呢?
“雪……”
定子抿了抿唇,认命而无奈地笑了。
如果是几年前,想必她根本不会担心任何事情,那时候父亲大人会替她解决所有一切问题。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张扬骄傲,如今却要委屈在这样冷僻的宫殿中忍受着怨灵妖怪的困扰,哪怕安倍晴明大人会看在父亲大人的份上替她张开结界,毕竟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罢了。
这后宫之中,困了多少怀着怨恨不甘死去的女人?
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想着或许有一天,自己会步上文车妖妃的后尘。
这样一个没有被权力和欲|望淹没沾染的妹妹还是少和这些事情接触的好。
定子发出了忠告。
“雪,你来这里的事情,请示过道长殿下吗?”
——如果你去请示,你就会知道,藤原道长根本就不希望你和我有任何接触!你这样的举动只会触怒藤原道长而已。
江雪疑惑地看着定子,眨了眨眼睛,奇怪地反问:“我来探望定子姐姐需要请示其他人同意吗?只要定子姐姐同意就好了吧?”
果然如此啊。
定子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位人如其名,如雪一般洁白的妹妹啊……
定子温柔地笑着摇头。
“雪,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的话……以后千万记得一定要先请示道长殿下,或是,多听听藤姬的意见。我记得你和那位藤姬住在一起吧,你才来平安京,对这里的很多事都不了解。”
江雪再度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所以呢?因为不了解,我才想要去了解,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我怎么会知道定子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道长殿下说不允许我就不能来吗?若没有正当的能够说服我的理由,我不会听别人的命令。”
定子登时给吓了一大跳,几乎下意识地左右看看。
女房们都被她请到了殿外,如今内室只有她和雪妹妹两人,她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雪,你若是相信我,就听我一个建议吧。在这里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是藤原家的女儿,不能忤逆道长殿下,否则、否则的话,你会失去今日的一切!”
江雪并没有丝毫被吓到的表情,反而非常轻松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俏皮地眨眨眼睛,问:“那么,若是我被道长殿下赶出藤原家,定子姐姐就不会认我是妹妹了吗?那么,我要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征求道长殿下同意?我会听从命令,但不是因为强权,而是因为对方确实掌握着正确和真理。除此之外,谁也不能剥夺我的自由意志。”
“不”字卡在定子喉咙中,梗得她连胸口都微微发痛。
江雪依旧笑着说:“过去十多年,我从没见过道长殿下,就连母亲的容颜也快要忘记了。我一直跟着师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不是师父告诉我有一段命运在海的对岸等待,我根本就不会渡海而来。我现今拥有的一切并不是道长殿下赐给我的,就算他将恩惠收回,也不会改变我什么。我想要认回的亲人已经认识了,藤姬与我有着同样的星之一族的血脉,而定子姐姐……”
江雪笑着看向定子,双手轻轻触上定子的脸颊,用指尖拂去定子脸颊滑落的泪水,“是我第一位姐姐。如果定子姐姐依旧愿意把我当做妹妹,那么,就算我不姓藤原,只是‘江雪’,定子姐姐也愿意再见到我吧?”
“对吧?”
江雪像是从定子的神情中得到了什么暗示一样,重复了问话,但比起之前的试探疑问,如今已像是成竹在胸的胜利宣言。
“定子姐姐,会愿意再次为我敞开门扉吧。”
江雪把话说到这样明白的地步,定子无法用任何别的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落下了眼泪。
是因为感动吗?
还是因为畏惧呢?
是因为对方身上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清澈温暖的光辉而感到倾羡,还是因为那种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姿态而感到可怕呢?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并不仅仅是这些……
那些从心底深处翻腾上来的炽热,如同翻滚
滚的岩浆再度涨破赤红的地壳涌出来的温热的情绪,混杂了太多太多,就像是熬煮过久的汤,连熬煮之人也无法分辨出那些干硬胶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原料变化的结果。
如同困在黑暗的狭间而被人推开了一扇门看到光芒,如同身体被重重锁链缠绕而突然被人一刀斩断,在华丽而沉重的十二单衣下,她听到了与安静、柔顺、接纳、认命全然不同的另一个声音。
——我是我,我只听自己的意志而行动。
是了,那就是“雪”与自己根本性的不同。
如果不是“藤原家的女儿”,“藤原定子”就不会有这样的人生,无论是先前的富贵荣华,还是之后的颠沛流离,如今的凋敝萧瑟,但是,如果不是“藤原家的女儿”,“雪”依然是“雪”。
从天而降的雪,纯净洁白的雪,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的雪。
定子无法遏制地流下泪水,她抬起手,却遮不住指间滚落的泪珠,她失态地哭泣,无措地用手抹去泪水,不想身上一暖,忽然被人扑过来抱住。
“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定子姐姐不用害羞。我在这里。”
有人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定子怔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回抱住了扑进自己怀里的妹妹,原本还想强行忍住的哭泣如今反而更加控制不住。
已经有多久了呢?
自从父亲大人去世后,她还能在谁的怀中哭泣?
飘零如落叶,水中任浮沉,困如笼中鸟,展翅无处飞。
她羡慕着天边的流云与飞鸟,如今,天上的雪降落在她身旁。
定子再也不去忍耐压抑,尽情地哭着,将所有的不安怨恨孤独恐惧都宣泄在哭泣之中。
江雪只轻轻摩挲着定子的背脊,什么都不说,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一直等到哭声停歇,她身上忽然一重,她转过头,哑然发现定子哭着哭着睡着了。江雪不禁庆幸了一下自己现在“力量”还行,这才没有直接被压趴到地上。她也没去喊外面的女房,直接把定子抱到了榻上,盖好被子打算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就在这时,江雪忽然发现房间昏暗的角落里好像有一个东西刚才闪了一下光,她狐疑地走过去,伸手摸索,当她感觉到自己握住了什么冰冷的东西时,突然听到“咔”的一声,紧接着,她感觉到手中的“小东西”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张纸。
江雪握着那张纸走到门外,对着光一看,顿时呆住。
朱砂绘制的淡黄色纸张,很显然是符纸。符纸正中画着一个漂亮的五芒星。
最要命的是,符纸就像被刀切裂一样成了两半,切痕正好划过五芒星正中。
我……勒个去……
五芒星在平安京还有个特别出名的别称,叫做“桔梗印”,或者再说明白点,叫做“晴明的桔梗印”,据传是因为安倍晴明参悟了五行的道理,由此绘制出的拥有强大力量的符印。
那么,先前她握住了什么就很明显了。
她把安倍晴明留下来保护定子的式神给摸坏了?!
就摸了一下啊?
就摸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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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哒大家!!
因为在留言回复总有人会看不到,我在这边说一下好了。
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一个写手要对自己的文有绝对的支配力才能写得出好文。那种三步一问别人意见跟着读者意思随意修改大纲的写手在开文时对自己的文肯定没有一个清晰的规划,而我不是。从我决定开文开始,我就很清楚我要写什么,在此之前和姬友们的讨论都可能被我纳入考虑之中,一旦落笔,我就不再接受任何建议和意见了,除非我的文出现了巨大的逻辑错误。因此,对于读者们提出的建议与意见,我都会看,也会积极感谢,但不会采纳,希望大家能理解。
写作的目的有几种,一种是为了表现自己,一种是为了表现故事(这里还会分为不同的情况,暂且不表),简单来说可以分成为了写手自己爽和为了读者爽两种,毫无疑问的这篇文是为了我自己爽,因此很明显的我只会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写文。能接受这种写作方式、喜欢这篇文内容的读者我都欢迎,不喜欢的就去找自己喜欢的文好了,我不强求任何人看文。合则来,不合则去。如果谁希望我写她喜欢而我不喜欢的内容,这显然违背我开文最初的目的。
江雪对定子是姐妹之情!姐妹之情!姐妹之情!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