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的三月,大街上开满了梨花,一风吹好像下起大雪一样,孙赟府上也种了不少梨花,我听花无情说风无心每天下午饭前会到院子里看花,于是我就拿了本书在院子里转悠,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个姑娘来了。
我装作坐在石桌边看书的样子,用余光去瞟这个姑娘,只见她肌肤胜雪,气色看起来不错,除了脸上一脸的不开心以外,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深受情伤的风无心。那姑娘走近一株梨花树,不知道在嘀咕什么,然后就开始用脚踹它,一边踹一边嘀咕。
我咳嗽了两声,想引起她的注意,不过她踹得正欢,没有注意到我,我故意大声咳嗽了两声,她这才看向我。
“人家梨树好好地开在这里,你踹它做什么?”我问。
“我想踹便踹了,与你何干?”那姑娘眉头一竖,回敬道。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就是梨鬼的故事。”我放下书,走近她,笑着道,“从前啊有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纪,也和你一样漂亮,但是这个小姑娘呢,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讨厌梨树,讨厌梨花,她家后院啊有棵梨花树,她就用脚踹它,咒骂它,然后晚上的时候啊,她就梦见梨树里化出人形来,说她是这梨树的灵气所化的精灵,因为梨树被这小姑娘破坏了,她没有栖身之地啦。”我说到这里,去看她,她瞪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继续道,“她就要这小姑娘化成梨树来给她做窝,小姑娘不肯呀,但是那精灵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这小姑娘就变成了梨鬼,以后每个破坏梨树的人,晚上梨鬼都会来找你的。”
那小姑娘被我吓到了似的,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着她,忍不住大笑,她一跺脚:“好啊,你诓我!”“万物皆有灵,你欺负梨树,也会有别人来欺负你的。”我道,“你为什么要踹它?”
那小姑娘道:“就是有人欺负我,我没人可欺负,才来欺负梨树。”
我闻言,心里有点哭笑不得,道:“有的人喜欢你才欺负你。”
小姑娘挑眉道:“世上这样的好人可真不多。”
我抬头看看梨花,刚刚被她踹得震下来不少,我蹲下去把梨花拢到梨树根边,然后起身问她:“孙府这么多树你不去踹,为何偏偏挑中梨树?”
“因为欺负我的人喜欢梨树!”那小姑娘倒也直爽,直接把这事儿说了出来,我笑了,道:“我听说风无心风姑娘最喜欢梨树,不会欺负你的人就是风姑娘吧?”
那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叫我猜中了,可是风无心正是难过的时候,怎么会去欺负这个小姑娘呢?这个小姑娘又是谁?我脑海里有了个猜测,便试探道:“你是不是姓云?”
那小姑娘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佩服:“你怎么知道?”
我在心里暗笑,没想到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云无形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四个人里确实她年纪最小,看她的穿着打扮像是刚过十六岁,这么小的姑娘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皮面具的呢?她现在这张脸可能也是人皮面具,并不是她真正的样子。
“风姑娘怎么欺负你了?”我笑着问。
“本就是三姐自己要赖着郑将军的,其实三姐自己知道她爹杀了郑将军父亲这件事,二姐不过是说出来了而已,三姐却在那儿装可怜,大姐心软,又不知情,被她一说就巴巴地带着她来景阳找郑将军了。”云无形皱眉,“大姐什么都顺着三姐,还把这事儿怪给二姐,害得二姐走了,我也得陪三姐到这鬼地方来。三姐一搅合,大姐连这月廿六是我生辰都不记得了。”
我仔细听她抱怨了许多,在脑海里已经大致有了概念,这四姐妹之间的感情没有江湖上传言那样的坚固,似乎被云无形一说,这风无心是带着目的接近郑铎翊的,而且风无心抢走了花无情的宠爱,这最小的小妹不高兴了,这月廿六是她生辰,她却得陪着三姐来一个从来没来过的地方,心里自然不痛快了。
嗯?三月廿六?好像也是我的生辰来着?
我瞧着这小姑娘,越看越像我表妹殷桑落,又和我生辰是同一天,心起了怜意,便道:“明天,也就是三月廿六那天晚上戌时,你在这棵梨花树下等我。”
云无形皱眉:“等你做什么?”
“我给你过生辰。”我笑道。
“你?”云无形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是什么人?给我过生辰?为什么?”她转转眼珠子,又道,“那你把你这块玉佩给我,万一你毁约不来,我也不至于亏了。”
“这玉佩于我来说非常重要,能不能换个?我把这把剑给你好不好?”我想起这玉是杜暮祯给我的,若日后他把子桑玉佩还给我,我却拿不出他原来的这块,那可不行,就把何允晟给我防身的佩剑递给她。没想到云无形还就看上这块玉了:“我就要这块玉佩!那天你若是来了,我再还给你。”“要是你不来呢?”我哭笑不得。云无形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来!”
我无奈地叹口气,把玉佩摘下来递给她:“那你一定要来。”
“你为何把这块玉佩看得这么重要,难道是你的相好送给你的?”
“是一个朋友寄放在我这儿的。”我不打算在她面前透露我的身份,只道,“你若是喜欢玉佩,你生辰那天我挑个好的送给你。”
云无形把玉佩收好,笑嘻嘻道:“那你送个玉件来换吧。”说着就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又想起自己往年生辰,陛下都会赐宴,家里所有人、何允晟、晚樱、孙雨霁、杜暮祯等都会来我家吃饭喝酒,我们喝到东方既白才昏昏睡去,而今年叫安澜和狻猊门的叛变一闹,我自己也忘了生日将近,不如在生辰这天做件好事,给云无形过个生辰吧。如此想着,我就去寻何允晟了。
二。
三月廿六戌时,云无形果然如约来了,不过她今天来见我的时候,已经不是昨天我见到的样子了,我笑道:“你到底有多少人皮面具呀,每天换个样子,你姐姐们如何认得出你?”
她哼了一声,得意道:“我有七七四十九张人皮面具呢,就是我三个姐姐,也没见过我全部的人皮面具。”
“嗯,我觉得今天这张比昨天的好看多了。”我说着就要去撕她的面具,她躲得飞快,冲我伸手:“我的礼物呢?”我拿出个玉簪来,道:“你过来,我给你戴上。”
“我不过去,我过去你要撕我的面具!”云无形笑道,“男女有别,咱俩还是别靠得太近为好…对了!”她把发尾绑着的束带解下来,一端系在自己手上,另一端递给我,让我系着。我笑道:“这样咱俩不是分不开了么?”“就这样走,保持束带是拉紧的,要是束带松了,我就用我三姐的暗器扎你!”云无形笑道,“走吧。”
我叹了口气:“我给你过生辰,你还要害我…走吧。”我点了盏小灯走在前面,她就跟在我后面。今天夜里出奇的安静,孙府里的人好像都睡了,走到街上,也空无一人,我自顾走在前面,云无形在后面道:“为什么街上没人啊?怪渗人的,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前面就到啦。”我心里偷笑,表面上装着严肃的样子,“你快跟上呀。”
街上不仅空无一人,连打更的也没有,蜡烛也没有,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们这儿一点亮光。云无形打了个寒颤,开口道:“你、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呀,我、我不去了!”
“你刚刚不是还挺神气的嘛,怕啦?”
“你废话少说!”云无形喊道,“我一点也不怕黑!”
我走着走着,觉得地方到了,就猛地吹灭蜡烛,悄悄解开了手上的束带,云无形见光源突然消失,束带另一端的我也不见了,立刻急了,喊道:“喂!你在哪里呀?喂!你、你出来!别吓我!”云无形彻底慌了,声音也带了哭腔,突然后面有点火的声音,她猛地转身,发现远处有三排的烟花一齐飞上了天,上去落下,上去落下,在空中炸开一朵朵的花,颜色缤纷变化,煞是好看。云无形破涕为笑,目不转睛地盯着烟花。烟花足放了一刻钟才放完,在最后一束烟花飞天的那一刻,云无形所在道路两旁的人家家里都点起了灯,一瞬间整条街都亮了,种在道路两旁的梨花也在这烛光的映衬下洁白如雪。
然后从两旁的房子里就有人走了出来,人们鱼贯入街道,手上都拿着灯,小贩开始摆摊,有卖面具的,卖糖葫芦的,也有卖吃的,炸豆腐的,卖桂花糕的,还有卖酒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不下一刻钟,这条街上已经挤满了人,人们也出来逛夜市,十分热闹。
云无形好像看呆了,连我走到她身后也没有发觉,我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满眼是泪,忙道:“你…你别哭啊你。”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每次我有什么事不依夫人,夫人嘴一撅,眨眨眼睛我就心软了,再也没有办法。云无形抹抹眼泪,冲我笑道:“我们去逛夜市!”
我这才舒了口气,顺手把玉簪给她戴上,道:“走吧。”
“你不要回玉佩啦?”云无形看着我。
“不急,反正你会给我的。”我说着便看向别处,“那个炸豆腐好香!”
每到一个摊位,那卖东西的小贩就会和云无形说一句生辰好,一路吃下来,云无形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跑过。各国过生辰的习惯不同,大部分国家是每十年过一次大生辰,辰国不一样,每年的生辰,都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是以每年的生辰都会想方设法过得酣畅淋漓。
云无形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一串炸豆腐,又指着面具道:“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你戴了面具怎么吃呀。”我深表怀疑,不过还是递给小贩一把锱铢,把云无形想要的那个面具买了下来,由于她还在忙着对付糖葫芦和豆腐,就先由我拿着。
云无形嘴里塞满了吃的,含糊不清道:“这些楞、都似、你请来的?”
“你咽下去再说话。”我哭笑不得,她忙用力往下咽,不想呛到了自己,我无奈,给她拍拍背,她咳嗽了好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好了,好了。”
“这些人都是你请来的?”云无形问,“这么多?还有那个烟花?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嘛,我有点门路啦。”我摸摸鼻子笑道,“怎么样,开心吗?”
云无形拼命点头:“我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生辰!而且每个买东西的地方,都有人和我说生辰好!还有,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烟花!”说着云无形从怀里掏出那个玉佩递给我,“你的玉佩。”
“嗯,我觉得还是我的玉簪贵一点儿……”我说着伸手就去拿她头上的玉簪,她把玉佩塞到我手上,往后退了两步,护住头上的玉簪,道:“这是我的!你别想抢我的!”
我把玉佩别上,忍不住笑了。她发现又被我诓了,气得瞪我不说话。
突然她不说话,耳边只有小贩们的叫卖声,我突然想起以前的端午夜市,我和夫人走在戊城的东城巷夜市,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衣,像一对寻常人家的夫妻,这里逛逛那里逛逛,看表演,吃粽子,跑到河边去放河灯…又想起夫人明明有孕在身,我却一个人跑了出来,不由得叹起气来。
云无形见我叹气,问道:“怎么啦?你不开心吗?”
我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是杜姑娘吗?”
“啊?”我一头雾水,“杜姑娘?”
“这玉佩上刻着一个杜字。”云无形脸上绯红,“我看你如此宝贝这块玉佩…”
“不是不是。”我被她闹得笑了起来,“你放心,我没有在想这块玉佩的主人,我是自小得病身体不好,但是还没有病到那个地步。”说着,我越想越好笑,兀自大笑起来,云无形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呆呆地看着我。
我边笑边摇头,远处又放起烟花来,我看着景阳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一个个都笑得很开心,我莫名想起远在姑洗山北的安澜城,想起万箭穿心的赵烝然,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心下无比沉重。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