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枰王二十一年春,瑞雪兆丰年,花开花落,花落花又开,有人活着,也有人已经死了。
二。
相府后院的观音柳又抽了新芽,刚过二月,早春的桃花就开了花骨朵。又过了一年,我对丞相的工作也越来越习惯,夫人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不过说起我们家总体的婚姻状况,倒是不容乐观。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代,我们家大多孩子,到现在还在打光棍。
除了早就娶了妻,如今孩子也已经能上街打酱油了的三哥和我,四姐五哥六姐七哥八姐的婚姻大事至今是三哥的心头病。四姐想一辈子做生意,而且讨厌被束缚,估计轻易是不会嫁了;五哥痴傻,虽说因着他相貌俊朗,家世显赫,还是有不少女子愿意嫁给他,可是他一个也不喜欢,每次都发脾气;六姐虽脾气温和,绣工也很好,三哥也有意把她和叶书骆牵线,可是奇怪的是叶书骆这个人死活不娶妻,弄得三哥很郁闷,我也只好安慰他,“也许六姐命里会有更好的人”;七哥性格孤僻,只爱下棋,和辰国有名的女棋手从漪怜倒是经常在一起,不过他俩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得什么也没有;至于八姐,心气太高,寻常男子,一概看不上。
我从三哥府上看了我小侄子周昭昶回来,恰好杜暮祯给我捎了信来。若不是上次在国师那里看到他,我还真不知道他其实暗地里一直在做着阎王班子的事情,借周游列国之名刺探情报,想来人啊,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他信里说,他和凤歌在巳国边境城市霸下落脚,还捎了一坛昆仑觞来。我偶尔也和凤歌写信,上次写信告诉她夫人有了孩子,这回回信杜暮砧就说如果是女孩,女儿红算他的。
我也盼着是个女儿,我和三哥不一样,三哥总想着要为周家多生男孩儿,而我喜欢姑娘,我倒是盼着生两个女儿,我连她们的性格都设想好了,姐姐沉稳,刀子嘴豆腐心;妹妹机灵,最好学点儿武功。
我正做着美梦,突然魔音穿耳。
“彧蓝彧蓝!去不去子夜楼!”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何允晟的风格。
“…啊?”美梦消失之后我又回到了疲乏的现实世界,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
何允晟一脚跨进书房又立刻用另一只脚刹住车,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道:“哎哟我去,这俩黑眼圈儿,哎哟我去,这小黄脸蛋儿,哎哟我去,这头上漂浮着的黑云…彧蓝,你是不是被人诅咒了?”
“别闹我,我快累死了。”我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我扶着书桌起身,“等下,我去换套衣服就去。”
“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看你都快晕了。”何允晟跟在我后面,好像在提防我一不小心倒下去,“你在家休息休息吧。”
“连续四天我都在家看奏章,我快疯了,今天出去放松放松,听听曲儿,我听四姐说,又写了新曲子,软红唱的,赵师师的舞,场场爆满。”
听到赵师师,何允晟立刻来了兴趣:“那你快换,我们赶紧去。”
子夜楼的姑娘们,根据进来的时间不同,都有不同的名字辈分。像软红软青软紫,就是软字辈;也有听雨听涛听雪,就是听字辈。只有这个赵师师,来的时候就自己带着自己的名字,也不改名,刚来就一舞动戊城。
赵师师比软青来的晚些,和软青差不多年纪,听说和软青关系挺不错。赵师师以舞出名,极好的身段,让人看了都酥麻。四姐说,赵师师来自长歌。
说起长歌,不仅辰国,在十二国里也是有名的,长歌是辰国除了戊城以外最大的城市,素有“乐城”之称。长歌在辰国西边边境,地处寅、未、辰三国交界,是贸易大城,素闻长歌城的红烛卖的最好,长明灯做得最好,因为他们彻夜不眠。人都说“长歌的姑娘羽州的少年”,长歌出美女,羽州出公子,据说国师也是长歌人,还有葛天欹,想来长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赵师师的舞票既是价格奇高,仍然抢手,戊城不少官宦子弟千金只为买她一舞,真真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从子夜楼建立开始,创造了这种空前的盛景的人只有赵师师。赵师师近来越发不爱跳舞,所以她又出来跳舞就极为难得。我和何允晟快马赶到子夜楼,照例和四姐寒暄了一下孩子的情况,就进去听戏看舞了。
软红的也是子夜楼非常有名的姑娘,听说她家原先就是唱戏的,只是父母早亡,软红就进了子夜楼。打小软红就很会唱戏,而且软红非常喜欢杜暮祯,基本上全子夜楼上下都知道了,杜暮祯也爱软红的声音,每次来只点软红的戏。不过自打杜暮祯带着凤歌离开戊城,软红就一直恹恹的,我就和何允晟说,杜暮祯真是蓝颜祸水,这种人就该浸猪笼。
我和何允晟正陶醉在莺歌燕舞之中,突然后面有人冷不丁叫了我的名字,把我一下子从婉转莺啼中拉了回来。
“周彧蓝。”
“?”
由于四姐的关系,我和何允晟每次坐的都是前排,最靠近舞台的地方,能坐在我后面的也必然是个牛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长得好看。我只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却没想起是戊城哪个公子哥的声音。而且现在还敢直呼我名字的公子哥,就在我身边坐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那么到底是谁?好奇心驱使,我就转过了头,就见一张熟悉又清丽的脸映入眼帘。
“吴…公主。”我生硬地换了称呼。
她身穿辰国的服饰,盘着辰国样式的发髻,头上插着我以前送给她的白玉簪,活脱脱一个辰国本地人的样子。
“彧蓝,快看啊,快看啊!”何允晟使劲拍我,我愣在原地不为所动,何允晟转头来瞧我在看什么,结果看到她,比我还激动,激动得结巴了:“吴吴吴子佩!你…你来干什么?”
“八年没见,你们俩只想对我说这个吗?”吴子佩淡淡道。
“不知道公主想听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们两个平民自然是公主想听什么说什么了。而且公主一个人在外面却没有人跟着,难免危险,再者公主是未国嗣子,这样不小心是对未国百姓的不负责任。”我语气故意非常生疏,刻意和吴子佩保持距离。
“我不再是未国嗣子了。”吴子佩说这话的表情淡得像在告诉我她今天有穿衣服,“表哥回去了。”
“应仲卿?回未国了?!”何允晟吓得差点腿软摔倒,“他不是在央日宫里吗?”
应仲卿回国这件事,我其实是知道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何允晟,所以现在我也只能装作吃惊的样子。我总觉得吴子佩接下来会语不惊人死不休,这里人多耳杂不安全,立刻带着他俩上了子夜楼二楼的青龙包间。
子夜楼二楼有四个包间,有绝对的隔音措施,若不是和四姐有交情的人是不可能用这四个包间的,没有里面人的允许,外面人也进不来,在这里谈,绝对安全。
我们三个都坐了下来,何允晟好像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你刚说什么?”
“两月前,表哥在未景王朝遗老的拥护下杀回了未国,就像当年我爹一样,对我们发动了闪电战,那时候我爹才知道,原来啊,他们已经埋伏了十多年了,准备了十多年了。表哥没有惊动百姓,直接在宫里发动了政变,那天刚好我出去了,逃过一劫。听说宫里政变,我就逃了出来。表哥在全国人民面前斩首我爹,不过有人告诉我,那并不是我爹,也就是说,我爹还没死。不过我的兄弟姐妹全都被他杀了,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吴子佩脸上有淡淡的悲凉,“反正我父亲的王位来的也不正。”
“公主啊,死的可是你兄弟姐妹啊。”何允晟道,“你怎么这么冷淡。”
“你们对我难道不冷淡?可见人情真的很单薄。”
我和何允晟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看着吴子佩,我的思绪被拉回了好多好多年前。
吴子佩,未国颐远公主,准确来说,应仲卿会被丢在辰国,全拜她爸所赐。吴子佩是应仲卿的表妹,当年她爸爸篡位,杀死自己的妹妹妹夫,还想顺便弄死自己的外甥,不过因为辰国一直没有交出应仲卿,他也没能得逞。
我周彧蓝,十三岁那年,认识了出来周游列国的未国公主吴子佩,她就是我的初恋。
夫人不许我娶妾室,要是她知道我还有个初恋情人,而且这个人还是未国的公主,她一定会把我扒皮抽筋然后让我儿子改姓的。
扒皮抽筋事小,儿子改姓事大。
我和吴子佩的孽缘,一切都源于平王十三年的一个春日,辰国有名的女棋手从漪怜在赌场与人赌棋,我、何允晟和杜暮祯相约去赌场看热闹。若我当初知道这次去看热闹会认识吴子佩,打死我都不会去的。
从漪怜少年成名,因为和当时辰国闺房女子的梦中情人,号称谪仙的章景炎下棋,谁输一局就作一幅画,章景炎连输三十六局,作了一组三十六美人图,从漪怜棋名动辰国,章景炎的风流潇洒之名也更加响亮。
不过因为某些不知的原因,章景炎消失了,大多数人认同的结局是章景炎已经死了。如今从漪怜还是那个从漪怜,和她下棋的人却不再是章景炎,物是人非,令人唏嘘。
“那个人是谁啊,就是前面堆满了钱的那个。”何允晟问道,“而且淡定,好像很厉害?”
“哦,那是戚行,号称赌神,在辰国西部非常出名的,最近几年来戊城了。”杜暮祯道,“据说戚行从来没有败过。”
何允晟和杜暮祯在讨论着赌神,而我一直在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眉目传情。她身边跟着不少人,看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一直冲我笑,我也就冲她笑,然后两个人对着笑。
当时只觉得心中一动,好像戊城的樱花桃花全开了的那种欣喜,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两个小孩儿对着傻笑就能笑好久。
何允晟和杜暮祯都比我大,也早就混迹于女人之间,见我没关心他俩,而是在看小姑娘,何允晟立刻推推我道:“彧蓝,赌一把。”
“我没带钱,不赌。”我干脆地拒绝了。
何允晟转转眼珠子,把杜暮祯腰间的玉佩递丢给小二:“去换八千锱铢来。”
杜暮祯自然不甘示弱,夺过何允晟腰间的佩剑,也丢给小二:“八千哪够,戚行都是一万锱铢起赌的。小二,这把佩剑你瞧瞧,估量估量价格,去请戚先生吧。”
我本无赌的意思,只是见那姑娘一直望着这边,不想在她面前没面子,道:“赌就赌!”
杜暮祯拍手笑道:“兴致来了,小二,还不快去请戚先生。”
小二忙应声而去,为了能够获得一场压倒性的胜利,我以如厕的理由偷偷跑去找了外援。
戚行听说这边有几个年轻人口气很大,本当是小孩子张狂,不想理睬,直到看到何允晟的佩剑,就乖乖来赌了。
何允晟的佩剑是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只是把观赏剑,不过它是何允晟出生的时候平王御赐的,剑鞘雕着蛟龙出海,上面还镶着在辰国千金难换的一颗帝王绿。
“喂,彧蓝,别把我的剑输了啊。”何允晟和杜暮砧好整以暇地找了个高处冲我喊,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戚行虽知我身份,却依然不减狂傲,真性情人大抵都是这样的。
“赌什么?”戚行似乎不相信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能够赢他。
“赌棋。”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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