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二十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闹腾了一个春天,立夏刚过,辰国的气温就一路高升,水却不见落下。一天早上起来,秋茗给我穿衣的时候说,今年怕是要大旱了。
二。
今年的太阳十分可怕,连天烤着大地。由于太热,我在路上,觉得眼前的空气都扭曲了。每天刚到卯时太阳就出来了,去上早朝连灯也不用掌,下了朝回来刚过辰时,已经是艳阳高照,我坐在马车里,边上放着冰块儿,秋茗给我扇着扇子,我还是觉得自己热得要变成蒸汽飞走了。
回到相府,家里的情况也非常糟糕。夫人畏暑,七哥身子弱,也受不了烤,因着天气热,六姐八姐都没有食欲,瘦了不少;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五哥,也终日恹恹的,靠在床上一动不动。于是这几日丞相府的冰块成了最大的开销。往年每年冰块都是先往我家送,今年冰块需求量大了,往家里送的冰块也少了,一家子人叫苦不迭。
这两天我府里已有了不少中暑的,何允晟也难得地好几日不来找我,听说中暑了在家刮痧,不想出门;昨儿我让秋茗上街去杜家酒馆买些酒来,秋茗回来说酒馆关门儿了。宫里的情况就更不好了,小香公主初春身体才好,这会儿又中招了,平王也有些暑气,御文王已经好几次早朝告假不来了,于是早朝就减到了一个礼拜一次。
我们都盼望着天上赶紧下雨,可是天上这太阳倔强得很,岿然不动,高高地挂着,每天准时在我们头上报道。而且半个月来,连个闷雷都没打过,不见一丝雨飘下来。为了避暑,东西两市大多商家都关门儿了,听说不止是戊城,整个辰国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大旱里,街道上没有人,田里没有农夫,河里没有渔民、没有鱼、也没有水。尽管国家做了很多措施,但是晒死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户部尚书唐大人隔三差五就往我家送人头数。
我眼瞧着文书在我书桌上越堆越高,狠下心,放开冰块,道:“秋茗,备马,去紫金阁。”
遇到这样的天灾,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求助国师了。
紫金阁僻静,加上在宫里,我以为会凉快些,想不到屋里更加热,秋茗在后边给我扇扇子,我还是觉得热,自己又拿了把扇子不停地扇。国师也难得地没有画画,也没有嗑瓜子,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我瞧国师额上也有汗珠,心里暗服国师的淡定,嘴上道:“国师,你看这该怎么办?这样旱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叫礼部准备祭天求雨?”
“你去问过钦天监了么?”国师没有睁开眼睛,淡淡问道。
“问了,我问了,钦天监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大旱,辰国上次这样全国面积的大旱还是灵王时候。”我摸了摸茶壶,是凉的,赶紧倒了一杯喝下肚,又倒了一杯。
“灵王年间…是了,灵王那年春天修了浮屠塔,夏天就大旱了,死了好多人,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那年的热气。”国师睁开眼道。
“国师,我看您感受到的是今年的热气吧。”我道,“那次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辰国有名的得道仙人紫徽真人听说过么?”国师也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扇起来。
“紫徽真人谁不知道?我们从小都是听着紫徽真人的故事长大的,他是睿王年间于姑洗山得道,后来云游四海,留下不少传说。”我一个激灵,“您是说当年是紫徽真人摆平的?”
“不,当年过了立秋,天就下起了雨,我说紫徽真人的意思是,紫徽真人有个徒弟,叫陈鸾,就住在姑洗山上。”国师也拿起另一只茶壶给自己倒茶,“今年的旱势比当年还猛,祭天求雨是没有用了,而紫徽真人常年在外云游,踪迹难寻,而陈鸾得道多年隐居在姑洗山,现在这个情况只能请她出山了。”
“紫徽真人还有徒弟?”我犹豫道,“既然隐居多年,陈道长会乐意出山么?”
“辰国有难,陈鸾身为辰国人,必定会出来相助。”国师语气平淡,却说得斩钉截铁,我怀疑国师当年和这位陈道长有过什么约定。
“就算陈道长会来帮忙,那我怎么找她呢?”说话间,我又喝掉了几杯水。
“陈鸾是陈家族人,哪个陈家不用我说了吧,你上次不是送了那个什么陈立夏一个人情么?你叫他去找陈鸾就行了,陈家有人可以找到陈鸾的。”国师眯起眼道。
我脸上一热,果然千里江山图的事情没有瞒过国师,他什么都知道。不过我心里又有了疑问,国师久居深宫,从不出门,怎么会什么事都知道?既然国师什么事都知道,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做,都是吩咐我去做?
“茶凉,喝多了闹肚子,别喝了。秋茗,给你家主子牵马去。”国师下了逐客令,“我累了,想睡会儿。”
我从紫金阁出来就在想陈鸾的事儿,陈氏家族确实是辰国的大族,从建国起就住在辰国,各行人才辈出,医学方面,陈家祖上在太医院,写了不少医书传给后代;经商方面,辰国首富陈寒食就是陈家人,手握戊城六成房产,其余城市的房契更是数不胜数,听说陈寒食在卯国也有房子,还是小别墅;修道方面,我今儿知道有这么个陈鸾道长,心说敢情这些厉害的人物都是亲戚。
那怎么陈寒食那么有钱,陈立夏就那么穷酸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就到了相府,差人去请陈立夏,自己在府里冰块边扇着扇子等,途中五哥来看了我一次,给了我一根红果冰棍儿。
过了好一会儿,伙计才领着陈立夏来了,伙计已是满头大汗,陈立夏却一点汗也不出,脸上也没有汗,看得我咋舌。
“我体寒,不怎么出汗。”看出了我的惊讶,陈立夏解释了一句。
我心说真是叫人羡慕的体质,抓到府里当制冷机也不错。
“我有事求你,”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们族里有个得道的高人叫陈鸾,住在姑洗山,国师说你们陈家有人能找到她。现在必须请她出山,你也看到了,再这样下去,辰国要晒死一大半人了。而且伍墨体虚,你熬得过,她熬不过。上次千里江山图事件,你不是说欠我个人情么,这也是救天下人的积德的事儿,就拜托给你了。”
陈立夏似乎身体也不是很舒服,不过还是应下了,而且办事效率很高。今儿下午他就领着陈鸾来了。陈立夏领着陈鸾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两阵阴风吹来,不自觉抖了一抖。
先前国师和我说陈鸾陈鸾的,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子,今日一见才发现这位陈鸾道长是女的,而且长得很高,确实仙风道骨的,奇怪的是,跟在陈道长后面还有只仙鹤。
“陈道长,辛苦了…呃?鸟?”
“失礼了丞相。”陈鸾看了我一眼,对身旁的仙鹤道,“金乌,行礼。”
那鹤叫了一声,不情愿地冲我低了低头,我总觉得它好像冷笑了一下,一定是我看错了,鸟怎么会笑呢?怎么可能会笑呢?而且这鸟叫什么不好偏偏叫金乌?在辰国,太阳的别称就叫金乌,而天上那个金乌已经快烧死我了。
“免礼。”我立刻笑脸相迎,示意秋茗上茶,“这鸟懂人话?”
“不过比平常鸟通点灵性。”陈鸾微微一笑。
“不愧是道长的鸟。”我立刻拍马屁,那金乌低鸣了一声,对我的赞扬表示不屑。
话不多说,休息了一会儿,我立刻就带她去了紫金阁。
我见了国师要行礼,这是辰国的礼数,我没想到的是陈鸾见了国师也行了鞠礼,我有些奇怪,陈鸾和国师非亲非故,而且她隐居姑洗山,也不需要对国师行礼啊。难道国师已经厉害到连隐居的世外高人都要和他行礼的地步了?还是国师和陈鸾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不行了……不能想了……
国师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放在面前,抬起手示意我们起来,标准的教书先生范儿。国师也没有废话,直奔主题:“陈道长有何高见?”
“不过是旱魃作祟,我可以解决。”陈鸾讲话的时候没有看国师,专心地给鹤梳理羽毛。
“旱魃?《诗经》里说的长得像小老头的怪物?”我道,“旱魃一出天下旱,我以为只是写写的,难道是真的?”
不过我转念一想,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就在我面前好好地坐着吗?国师为何不老不死一直是辰国一个未解之谜。我爹曾经说过,他三岁起就跟着国师,一直到三十三岁,也没有见岁月在国师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国师是睿王年间的人,算算到现在也快两百年了,国师到底是如何保持不老不死的?
我又看看陈鸾,我查了陈氏族谱,陈鸾是灵王十二年出生的,照理该是陈立夏的曾曾曾曾曾曾曾姑婆,可是看起来比陈立夏还年轻,不过毕竟陈鸾是得道的人,而且还是紫徽真人的徒弟,这也很正常。
两个上百年没见老的人在我面前坐着,还有一只听得懂人讲话的仙鹤,我还有什么好怀疑旱魃的真实性的呢?
“旱魃寻水源,只要将它引出来我就可以抓住它。”陈鸾说得很简单,“请丞相在戊城菜市口为我架台,如何抓捕我自然有数。”
三。
陈鸾道长说修台,就必须修台,我即刻就差工部尚书叶书骆去办了。但是要命的事,必须用水来引旱魃。于是叶书骆就运送了大批水源过去,但是戊城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水,调了周边村镇的储水也不够,只能到各个官员家里搬冰块。
为此,我夫人痛不欲生。
“彧蓝!你叫叫道长抓我吧!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冬葵,冷静,冷静。”眼看着他们把丞相府的水和冰块运走,夫人气得跳脚,我虽然心里也痛得很,表面还要装出淡定的样子,而被我箍在怀里的夫人还用爪子挠我,让我身心备受折磨。
“我!要!喝!水!”夫人呐喊,“我!要!冰!块!”
我拗不过她,就叫住了叶书骆:“书骆,你给我家留点水成吗?”
工部尚书叶大人看也不看我一眼,“丞相,请以身作则。”然后他手一挥,水都运走了,冰块也运走了。
“周彧蓝,没有水的爱情不过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没了。”夫人幽怨地看着我。
我不敢看她,硬着头皮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
“滚!”
大动干戈,台子总算是搭好了,水也足够多了。
知道陈道长要来除旱魃,不少人都拥到菜市口来看热闹,道长以会误伤为理由,让围观人群在台子外二十米让开了一大块空地,都由兵部派人拦着百姓。我因着是朝廷官员,还占了个看热闹的好位置,人海中的空地,只有陈道长和她的金乌。
金乌站在台子的水池边,喝着我们的救命水,还理了理羽毛,好像在水里照它的样子,臭美得不行,饱受缺水摧残的何允晟见此情景嚷嚷着要吃鸟肉,还好夫人反应快,把手上的银镯子摘下来在他脖子后面刮了两下痧,疼得何允晟直叫唤,不过瞬间出了痧,去了火气的何允晟就安静下来了,夫人却有些嫌弃手中的银镯子了,转手就交给了秋茗。
我的位子离道长近,迫不及待地问道长:“道长,可以开始了吗?”
“不急,要有耐心,魃这个等级的僵尸近乎成魔,有些难对付。”陈鸾擦拭着她的剑,对我道。
“那怎么办?”
“没事,我对付得来。”陈道长笑笑。
话音刚落,诡异的鸣叫响起,“它来了。”陈道长突然严肃起来,金乌也飞了过来,仰天长啸。
伴随着一阵恶臭,从一边飞出一只丑陋的怪物。
“旱魃。”国师站在高处,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扇子扇着。
夫人立刻缩到我怀里:“好丑!真的好丑!”
菜市口的百姓们都尖叫起来,大家都是饱受缺水摧残,看见旱魃的真容,又恨又怕。
只见金乌厉声尖叫,飞起来用爪子牢牢勾住旱魃,旱魃怪叫一声,用力挣扎,想要挣脱金乌,却无济于事,金乌的爪子十分用力,旱魃发出阵阵惨叫。
金乌张开翅膀的时候我不由得惊叹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丫一臭美的仙鹤长得还真好看。
“你这孽障。”陈道长拔出剑来,念了两句咒语,旱魃四周就起了大火。金乌仍然死死抓住旱魃,好像怕他乱跑伤到百姓,金乌好像并不怕火,在火里烧得它翅膀都呈现金黄色。那火烧着旱魃,旱魃痛苦地惨叫。
我们都看呆了,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火足足烧了一刻钟才熄灭。
“它死了。”陈道长收了剑,给金乌理了理羽毛,我眼尖,发现金乌翅膀尖的羽毛成了金黄色,“日后若是有人死了,坟头不可潮湿,必要干土下葬,不然一百天后必然变成旱魃。”
我后来回禀了平王,陈道长却什么封赏都没要,带着金乌就回姑洗山里了。
“辰国命不该绝,我不过是行天命罢了。”陈道长丢下一句神神道道的话就消失了。
当晚辰国便下起了大雨。先是戊城,然后各地都开始打雷下雨,足下了三天。
后来辰国百姓感陈道长大义,给她建生祠,连金乌也沾了光。辰王命人用金造金乌雕像立在央日宫门口,后来几十年,辰国再无旱灾。
四。
我信道长,愿辰国国祚长久,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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