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缩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凝视着一张长长的名单,一动不动。
良久后,他翻了两页,故作沉痛的栽倒在了椅子上。
“三天一百个预约,”他瞪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却暗藏窃喜),“每天要看多少啊……”
“你不用看这么多。”萧振衣踱了过来,弯腰拈起了那张薄薄的纸,他扫了名单一眼:“这里大多数都是苏总介绍的,很多也许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上流社会也没那么轻信,哪里可能听得风就是雨,急吼吼的跑过来?”
林简垂下头来,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就真有必要把真相说出来?”
萧振衣回赠了他一个白眼,伸手摁下桌边的按钮。
“等会上来的是苏总亲自介绍的客户,苏氏御用的设计师。人家少年天才,春风得意,脾气是出了名的大——我说你好歹可要认真点。”
——无论林简怎样不忿于萧振衣那张捅破皇帝新衣的乌鸦嘴,他都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事务所才刚刚开张,主持事务所的又是他这个籍籍无名的、所谓的“苏氏高级顾问”,那些人精一样的上流阶级自然是不会轻易相信,也不可能就平白无故的掏出钱包来。他们所能招揽的第一批客户,大概都是靠着苏总和夏薇的面子,前来“走个过场”,很多甚至完全就是被“威逼利诱”过来的。
比如说他面前这位,传闻中的苏氏御用设计师。
这位发型与脾气一样怪异的四十岁大叔一进门就展现出了他艺术家的脾气——显而易见的,他对于自己被逼迫着力捧这么一个无名小卒而耿耿于怀,甚至极度不满。此种情绪之强烈,几乎是从他皮肤上的每一条皱纹里溢出来了。
他大模大样的拉开林简面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他的个头很高,高到足以让他缩在椅子里也能居高临下的从黑框眼镜里睥睨林简,充分表达他满肚子的不屑。他哼了一声(这声音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林简怀疑他是不是把什么喷到桌子上了)。
“林先生?”
林简点了点头。
“你可以叫我安远。”大叔不耐烦的咂咂嘴:“平安的安,远方的远。是苏总介绍我来的。”
他这名字真是言情风十足,与他那种蛮横的口气简直是违和之极,以至于林简都有点反应不过来,然后他决定先把礼数尽到——不管怎么说也要给苏总一个面子嘛。
“苏总给我介绍过安远先生,实在是久仰大名。”
“久仰大名?”安远挺了挺他的肚子,稍微坐直了身子:“说实话,我的大名也没什么好久仰的——反正也是我自己取的艺名(林简噎住了)。要我说,像我们这种搞艺术的,最好的名片就是我们的设计嘛——看得懂我们设计的,不需要记住我们的名字;看不懂我们设计的,记得我们的名字也没有用……”
安远这句话完全就是在开地图炮了了,林简简直有点匪夷所思——
话说我不是来跟你谈设计的吧?不懂艺术的人就没人权啊?
他很不自在咳嗽了一声,决定还是尽力把话题拖回正轨上:“安先生的高论当然是很有意思的,像我们这些不懂艺术的俗人可能也很难看懂安先生的设计。不过嘛,术业有专攻,安先生还是先伸出手来吧。”
“安先生”很矜持似的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施施然的伸出了一只细长粗糙的手,慢腾腾的放在了林简面前。
林简肚子里憋着一点火气,低头就想找他几个霉运出来恐吓恐吓这个目高于顶肆无忌惮的设计师,也好杀杀威风。可等他定睛一瞧,经不住的心里叫苦——妈呀,惨了!
这倒霉的设计师绝壁是经常下场搞手工活——他一手的伤痕!
要知道,手相学里最特么忌讳的就是这种“无根伤”,什么叫“无根伤”?也就是因由成谜来源不知连受伤者自己都一头雾水的伤痕,这种伤痕根本就是纯粹随机算无可算——因为谁特么都不知道这是老天的特殊安排,还是受伤者的一时不慎。如果这种伤痕长在手上,那一手掌的掌纹就算是全废了。比如说吧,这位安先生的生命线上被七八条小伤口截断,按截断的位置和长度,他应该在十二岁、十四岁、四十五岁、七十八岁和九十七岁分别死一次;这位的姻缘线上也开了个大口子,按新的伤疤估计,他应该是在六岁就离过婚……
什·么·鬼!
林简抽了凉气,无可奈何的移开视线。他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安远的脸:手相不能看了,面向总可以推算吧——
“林先生看我的脸干什么?”安远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镜,面上微有不屑:“不是说要咨询吗?就盯着人看?我的脸虽然摔过,但也还算拿得出手吧?”
“……你的脸,摔过?”
“不错。”安远摸了摸脸颊,“二十岁做建筑设计时从梯子上栽下来了,脸骨都移位了,足足缝了四针。”
“脸骨都移位了……”林简喃喃道。
脸骨都移位了,五官自然也随之改动,甚至连肌肤纹理都会随着发育为变化……
怪不得……光看安远的面相,他应该在十二岁就有两个女儿了。我还说怎么可能这么没节操。
——tmd,面相又不能用了!
我了大擦,接下来还能用什么装逼?
等会儿……给人算命的法子不止这一种,就算面相手相行不通,也有其他的备用选项——
测字?
不好意思,安远是艺名。
八字?
先不说这位艺术家肯不肯赐告准确时间,就算知道了,那也要千辛万苦换算为阴历,耗时起码也在两三个小时。安设计师等得了两三个小时么?
摸骨?
这倒靠一点谱,只要安远没有全身粉碎性骨折,应该就能摸出个大概。可是——可是,摸骨要肌肤相贴细细摸索,以安远现在的不可一世,他会乖乖宽衣解带?
蓍卜?龟卜?掐指一算?
——不好意思本人不会啊!
林简算是给拿住了,他只能盯着安远的脸,盯着安远的手臂,来来回回的看来看去,妄图从歪七扭八的掌纹骨骼中推出一点可以让他体面收场的东西,他的额头有点冒汗。
真可惜,客户是不会体谅服务人员的辛苦的,像安远一样脾气古怪放诞不羁的艺术家形客户尤其不会——安大设计师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问:“林先生,你怎么还在看来看去?到底在看什么呐?”
林简的汗冒得更多了,他必须得歪歪楼,果断岔开话题,争取时间——
“我是在看安先生手上的伤疤,果然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安先生有现在的成就,也是吃了不少苦……”
林简徐徐而笑,尽量的语带恭维口气柔和,心里头却是叫苦不迭:tmd,歪楼歪得太生硬了,简直就是生掰胡扯!我去真是尴尬!
可事实证明,哪怕是胡扯的歪楼,只要挠中了某人的g\点,那还是功效显著——安远一点也不尴尬,他马上就笑了,语气也缓和了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那确实是有道理,没有勤奋哪里有成就嘛。不过呢,光是勤奋刻苦也不行的,只知道勤奋刻苦,那最多也就是个工匠,一辈子摆脱不了匠气的。真正的艺术家呀,要自己琢磨,自己体会,自己开创新流派,自己搞创新——当然,我也不敢就昧心说我自己就创新了什么的,我现在这一点薄名呢,那也是同行抬爱。不过呢,我也算是在摸索,也是有点成就的。林先生是苏氏的高级顾问,苏总也很信任你,所以我也就不揣冒昧,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歪楼成功!
林简喜不自胜,听着安大艺术家那一番近似自言自语的高论是一点也不反感了。相反的他还一定得让这位多吹吹牛逼,多争取一秒是一秒——他已经排除了三条伤痕了。
“不知道您最近有什么创意呢?”
这问题显然也问得好,安设计师笑得更灿烂了。他颇为得意的仰靠在了木椅背上,洋洋自得的打量着天花板,再从天花板扫到窗户墙壁。他清了清喉咙,语气里全是“老子居然折服了苏总的心腹老子好自豪”。
“其实这种东西吧,说了也算是白说。主要是靠一个感觉。现在我呢,主要就是专注于办公室设计(他气势十足地朝窗户墙壁挥了挥手)。办公室设计这种东西,一向都是故步自封、停滞不前,十年来了一动不动。我呢,就一直想改良它——办公室相当于很多人的第二个家,第二个家设计不好,会有多大的影响?我专门研究了很多,从职场心理学到什么最新的分布理论。我就觉得啊,现在的办公室太死板了!员工进办公室,看到这么压抑的布置(他朝办公桌扬了扬下巴),这么凝重的色彩(他指了指天花板)一律是战战兢兢,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哪里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我觉得,就应该打破这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打破空间的隔阂,制造一种疏朗的、宽阔的、亲和的氛围,利用空间的重叠与交错,合理的使用桌椅门窗……”
“呃——喔……具体是,怎么操作?”
林简露出个相当标准的微笑,加紧着盯住安远的脸:嗯,那道伤疤可以忽略不计,应该没有伤及面相,那一条岔路可以考虑……
“具体嘛,就是极简主义的思路——简洁,简洁,从简洁中看到亲和!极简主义在心理学上的运用一直非常出色,微托马克就很赞赏这种想法,我借鉴了托马克的思路——利用开门见山制造亲切感与仪式感,让员工能在进门的一瞬间就与老板进行正面沟通,正面交流,不需要有空间隔断。当然,也可以在办公桌侧面设置一些观赏用品。另外一个,就是利用在办公桌后开辟自然光源,利用光影的效果强调权威……”
显而易见的,林简什么也没听懂。
他听不懂极简主义,听不懂什么“简洁亲和”,听不懂什么“微托马克”,但他觉得自己听懂的那一点好像不太对劲。
“安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开门就是办公桌,再在办公桌后加个大窗子?”
“不要想得那么简单!”安远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很不高兴的样子:“办公桌、窗户,同样的元素、同样的组成,却可以产生微妙而不同的区别,这就是设计的魅力所在,这也就是设计师的力量。不是几句话就总结出来的。一般人不可能懂得这一点点细微的区别!”
——“一般人不会懂得细微的区别。”
不错,我当然是对设计一窍不通了,我也不懂“微妙”,不懂“细微”……
但我懂风水啊!
我勒个去!开门见山,门后正对窗——这特么是十足十的风水恶局,鼎鼎大名的“穿堂煞”啊!
所以,所以——
“这种设计,有没有付诸实践呢?”
安远睥睨他一眼,神态倒是有点温和了:“实践?阁下不是苏氏的高级顾问么?怎么不知道苏氏的建筑计划?苏氏的建筑早就已经应用上了,最近的那一栋总部大楼就是……”
林简几乎立刻反映了过来。
“l市那一栋?”
——怪不得!
“不错,还有其他的很多大型企业也很欣赏呐,现在也算是一股小小潮流了。比如说吧,顾氏的总部在装修时,就专门借鉴了一部分这种创意……“
专门借鉴?借鉴了什么?穿堂煞?
——桥豆麻袋,顾氏?
“您说的,该不是那位搞房地产的(总裁得怪病进医院的)……顾家吧?”
“正是。”安远懒洋洋的盯着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手,“顾总的审美确实是很高明的,是他力排众议,采用了我的一部分构想——当然,事实后来也证明他的先见性,顾氏的工作效率有效的提高了。也算是这种设计的一个小小体现。”
“喔。”林简慢吞吞的说,“是嘛。”
就好像是山穷水复中忽然有了柳暗花明,在仅仅几次交手后,林简就已经顺利的逃脱了三分钟前尴尬的局势,而相反的,他面前这个傲慢的、不通人情世故的、放诞不羁的设计师却已经茫然无知的暴露出了他最柔软的死**——他完全踏入了他自己亲手挖的陷阱。
可以收网了。
林简微笑起来,恰恰好好的露出八瓣牙齿,是训练数十次的端庄。他慢条斯理的开口,幻想着自己每一个字里都流淌毒汁。
“可是,听说顾总……就是在顾氏总部发病的?”
多么迟钝呐,那个一脸高傲的艺术家还一脸不客气。
“你什么意思啊?”
林简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的,他觉得自己笑得更欢快了。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只是听说吧,这一次的天通苑事件,苏氏位于l市的房产可是……”
点到为止。
安远的智商当然不差,他立马反应过来了:“你想说什么?我跟你讲我设计的这种风格的办公楼少说也有十五六栋,拿两个例子出来你是什么意思?”
林简继续慢条斯理,优哉游哉:“十五六栋啊。请问都有哪些?”
“都有哪些?”安远一声冷笑。“天海的新总部,世界第九高楼,知道吧?”
“知道。”林简柔声回答,“就是最近被反邪\教办公室调查那个天海企业嘛。”
“——那是他们自己为人不谨慎!另外还有——还有宏达的旧楼翻新……”
安远的声音低下去了,大概他也想到了林简将要说出的话。
“宏达前两个月才着了一次火灾吧?”
真是过分呐——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落下,蜿蜒曼妙的盘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那一瞬间,安远的脸色简直就像是放了半个星期的牛奶。
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恐怖,他已经意识到了杀机,他还在垂死挣扎——垂死挣扎着妄图摆脱林简的杀招。安远的嘴唇在微微阖动,拼了命的念着一个个林简听过或者没听过的名字——显而易见,他是在找一个可以反驳谬论的例证。
可惜啊,林简悠然想,可惜。如果是别的风水局也就罢了,穿堂煞是出了名的凶险难惹,偏偏这位还把穿堂煞往总裁办公室里布,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当然啦,如果没有旁人提醒,这位大概也不会把这些事件联系起来吧?
罪过,罪过。
终于的,安远慢慢抬起了头,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他的神情也很恍惚。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喃喃道,“这种风格很受欢迎的,很多人用的。就连——就连皇宫也——”
他忽然哑住了。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后。安远哆哆嗦嗦的转过头,他的声音虚弱得可怕。
“林先生,你——你明天……能帮我看看——看看设计图纸吗?”
林简笑了。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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