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词闻言一怔,有些疑惑地看向岑昱,想问为什么,但这是一句话废话。因为孟词知道,既然岑昱说要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和她谈,必然是她出了什么问题。
她点了点头,说:“好。”
低垂的眼睫一颤一颤的,似乎有点忐忑。
岑昱看着这样的孟词,眼眸又深了深。他意态闲适地坐在沙发上,两手捏起一只茶杯抿了两口:“你尽量放松一点,在我以你男朋友的身份和你谈之前,我还是你男朋友。当然,谈过之后,也还是你男朋友。”
孟词咬了咬下唇,感觉岑昱好像有一点儿生气,抬眸看向微笑着的岑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盘腿坐好,过了几秒,才说:“我准备好了。”
岑昱点了点头,问她:“很好。今天早上的茶,是什么味道?”
孟词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偏着头细细地品了品,说:“清香中略微带着一丝甘味。入口甘醇,回味无穷。”
“今天早上的早饭怎么样?”
孟词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翘,带笑的睡凤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很好吃。鸡蛋是最难弄的单面煎,粥是绿豆粥,入口软糯香滑,还有配菜也很好吃。”
岑昱点了点头,又问她:“你认为你善于发现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吗?”
孟词一怔,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几秒之后,她才摇了摇头。
等她摇过头之后,岑昱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让她站起来,和他一起去到门口穿鞋:“那今天,我们就去看一看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对于岑昱采取的这种新型的咨询方式,孟词不明觉厉,只跟着岑昱出门。
他带着她出门,绕到别墅的后边,从蜿蜒的旋梯拾阶而上。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透过常绿阔叶的缝隙照下来,露出点点光斑,风吹过的时候,像是一只只跳跃的蝴蝶。只是这阳光太过柔和,那一点温度尚不足以驱除寒冷。
岑昱走在前面,孟词跟着他,因为每天早上要晨跑一个小时,孟词还算跟得上。踩着石梯上的青苔、枯枝、落叶、泥土,孟词低着头,思考岑昱要和她说些什么。
她一直往上走,突然就撞到了岑昱的后腰上,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他:“怎么停下了?”
岑昱站在她前面的石梯上,光线正好从阔叶的缝隙打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来拯救她的天使。
当然,天使存在的前提是有神论。但这样的孟词极好看,孟词一看就挪不开眼,甚至还觉得眼前的人慢慢地和当年那个静静地微笑着的少年重合起来。
在她愣神的这一瞬,岑昱微微躬身伸出了手对她说:“亲爱的孟小姐,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牵着你的手一起走上去。”
孟词从来没经过这一遭,岑昱的这句话特有杀伤力,让她呆愣愣地就把自己粗糙的小手放在了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好的,谢谢。”孟词有些不好意思了。
尽管小时候的她性格是大大咧咧的那种,还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十年之中她和人鲜少打交道,所以在和人相处时总带着一分怯意。原本对着岑昱是没有了的,但岑昱突然来这一首,不由得让她羞红了脸。
岑昱的手心是温热的,手心紧贴着她的手心,那热直传到了她心里。
这时候,岑昱问她:“现在谈起沈信,你还会出现幻觉吗?”
“不会。”孟词一边跟着岑昱踏上台阶,一边认真地回答。
“你和沈信关系很好?”
“是,还有王临。”
“你喜欢他?”
“我不知道。”她只知道,对她而言,沈信很重要。
岑昱的脸在孟词看不到的地方黑了黑,他的声音依然温和清雅:“你曾经和沈信在一起,通常都做些什么?”
孟词感觉哪里不对,她看向岑昱:“不是说暂时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和我谈?”
怎么感觉他像是喝了好几坛醋一样。
岑昱回头,看着孟词皱眉道:“词,你是在怀疑我不专业?”
孟词连忙摇头:“没有。”
岑昱点了点头,回头拉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那就回答我的问题。”
孟词想了想,说:“我们在一起,通常的时候是在看出,比赛谁解决问题更快。讨论一些名人案例,说说如果是我们,会怎样做,然后模拟结果。还有的时候,我们会读诗。不过,念诗是我和沈信比较喜欢的,王临要好动一点。”
“那你都喜欢什么诗?”
孟词说:“那时候我喜欢《死水》,也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时候的我们总喜欢研究小县城里的一些现象,然后愤世嫉俗地批判一番。所以我们常常念闻一多先生的《死水》这首诗。”
“现在你还记得吗?”
孟词点了点头,在脑海中输入“闻一多死水”这个标签,那一首诗的文字便涌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轻启丹唇,开始念道: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废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它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出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纹咬破。
孟词念着念着,就想起了曾经她和王临、沈信在一起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彼此总是畅抒胸臆,用激昂的话语和文字来指点他们眼中的江山,不由升起了满腔的豪情。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咬字越来越稳: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它造出个什么世
界。
最后一个字的音落下时,孟词的双眼明亮而纯粹,她熠熠的眸光像是盛满了过去的时间,承载了一个少女成长为青年的十数年光阴和思考。
岑昱一手为孟词拂开路边的枝叶,问她:“为什么你会喜欢这首诗?”
孟词想了想,说:“就像是一千万个人心中有一千万个哈姆雷特一样,一千万个人去看同一首诗看到的意义都是不同的。我不知道闻一多先生在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在想什么,又或者真正地在表达着什么。但传统的教学里,普遍认为这是写的当时那个处于军阀混战中的**黑暗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我认为,这应该是写的当时的时局,至于具体写的什么,只有闻一多先生自己知晓。”
孟词顿了顿,说:“但我认为,这首诗,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适用的。曾经在南城县的时候,我第一次读这首诗,就觉得这是那一个小县城的写照。在大多数时候,大家看上去都是善良的,而这善良就像是死水中虚假的翡翠和桃花。”
走到半山腰处,有一个凉亭,岑昱便拉着孟词在凉亭里坐下,问她:“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在那县城里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孟词曲着腿,想了想说:“在南城县有一条街,相当于美国的红灯区。在那条街上,开着很多发廊,发廊里有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住着,每天都穿着吊带裙站在门口,吸引男人进去洗头。实际上不仅仅是洗头,还有性/服务。这种发廊还招女学徒,必须要年轻漂亮的,实际上就是做那一行的。”
“在南城县的南县大酒店里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初二的女生因为同学请客,和同学去南县大酒店吃饭,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强/奸了,后来在她同学的引领下,走上了这条服务的道路。在南城县的重点中学,普通班的一部分女学生都从事性/服务行业,普通中学中的大部分女生基本上五块钱都能睡一晚。听说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还流行买处,一个处/女五百块到五千块不等。”
“在学校么,除了认真学习的人,还有一些混的,家长们大都管他们叫小杂皮。那时候女孩子没有‘太妹’这样的叫法,基本上一个女孩子,只要打扮得漂亮点,大人都会说她们坏。”
“学校里的校园暴力也很常见,小学、初中、高中,都有打群架的,只要是看不惯的,都能请一帮人去群殴。他们用的武器一般有钢管、西瓜刀、木棒等等。我记得有一次考试,我们刚刚进考场,班上一个男同学就因为太**惹到了其他的几个男同学,被他们拎着凳子围殴。”
“还有啊,虽然大家都在说人权,说人人平等,但我们看到的并不是这样。在家里,只要是家长说的,不管对错,你都要去做。在学校,老师永远都更喜欢好学生,有什么事想到的也都是好学生,至于坏学生则经常被体罚。曾经有的学生因为不喜欢老师,甚至在毕业后直接找人堵住老师打的。那时候,我们看到的对与错,都交错的,是很难分清楚的。”
“那时候的我们觉得,我们就是生活在一沟绝望的死水里的青蛙,如果我们不歌唱,如果我们不发出声音,那这沟死水便彻底没了希望。所以我们最喜欢这首诗,但那时候的我们年纪小,力量有限,最多也就念几句诗发表一下感概,然后在□□空间发表一些言论而已,并不能影响时局。”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我们那时候身处的那个年代,虽然在十三岁之前,我并没有直接接触到丑恶的一面,但那小城之中所充满的肮脏和丑陋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的。人们看似善良,实则很容易因为一点厉害关系就反目成仇,甚至平时亲热得紧的几兄妹在争财产的时候也会闹得不可开交争得面红耳赤。”
孟词的手放在凉亭的栏杆上支着下巴看着旁边的梅花:“那时候我们觉得这个世界是蒙昧的,所有的人,虽然从旧的封建时代中解脱,但仍然还留存着封建思想,这种封建思想不仅仅停留在重男轻女上,还体现在这些人的素质上。他们仍然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会随地吐痰,会乱扔垃圾,没有拾金不昧的意识,甚至会去偷别人家的菜。大家确确实实已经解决了温饱的问题,但除此之外,他们的思想并没有得到提高。有暴力倾向的男人依然会打女人,不管女人还是男人都喜欢说别人家的是非……”
孟词道:“这种种现象,让当时的我们觉得,我们依然需要呐喊。哪怕我们所能贡献出的太过渺小,力量太过微薄,我们都要改变这个蒙昧的世界,要用文名来教化这个世界所有的愚蠢和蒙昧。”
孟词回头,冲岑昱笑了笑,说:“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傻?小的时候,我们希望能改变世界;当我们长大的时候,发现我们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岑昱摇了摇头,说:“事实上,我们不能嘲笑任何一个人的梦想。特别是当这个梦想是改变世界的时候,因为它很崇高。小的时候,我们只能在嘴上说说,然后学习,然后憧憬。长大后,也许我们力量微薄,但只要身体力行,哪怕是再小的改变,那也是改变。”
只是,他认同的,不是这个世界也不是某一个地方的规则,而是自己心目之中的标尺。因为规则往往是有漏洞的,不能惩治所有的罪恶。
但只要是罪恶,都需要被惩罚。不然被罪恶伤害的那些人,将无处得到公道。
比如,孟词。
当初,被那样伤害过的孟词,除了一次次承受伤害以外,并没有得到公道。
孟词听见岑昱说这样的话,怔了怔,随后又说:“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越来越觉得这首诗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伤时骂世之作,能给人以警醒。因为这个世界,确然是在变得越爱越好,但这种好只是流于表面的虚假翡翠和桃花。”
说起这个话题,孟词难免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想到了沈信的经历,也许对于那些少年少女而言,他们只是欺负了一个少女,只是杀害了一个少年,他们年龄未到,还有改正的机会,还可以变成好人,但被他们伤害过沈信却再也回不来。被他们伤害过的孟词,经年累月地活在了噩梦里,日复一日地经历着那一天下午的屈辱和痛苦。
再后来,她学会了无视这个世界的丑恶,只看它好的一面,她给自己建造了一座象牙塔,自己供给衣食,只是她微薄的力量仅够自己艰难地存活。那样的丑恶,她不愿再面对。
但是,如果她不
面对,就无从改变。
这个世界会依旧蒙昧,最近出现的“扶老人被讹诈”“老人倚老卖老强迫年轻人让座”“青岛天价大虾”“旅游景区强买强卖”等各种现象,如果没有出现正义的呼声,如果没有人去呼吁人们多留存一点良心,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孟词笑了笑,抿了抿唇,笑道:“那时候估计我们正犯着中二病呢吧。不说这个了,感觉有些沉重呢。”
岑昱点了点头,又问她:“那你觉得现在的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
孟词想了想,说:“我没有很特别的感觉。感觉现在的人暴躁易怒,之前我在网上还看到一女司机被打了,网友纷纷说她被打活该。感觉在快节奏的生活之下,所有人都很浮躁,甚至是缺少思考的。因为女司机不对,并不意味着男司机就能打人。现在的大多数网民,仍然是人云亦云的应声虫。”
在岑昱的计划之中,原本他是能够掌握谈话的节奏的,但他算漏的一点是,他很喜欢听孟词说话。所以在孟词坦露自己曾经的思想时,他不忍去打断,甚至是乐于倾听的,以至于自己都被她带偏了。
他想了想,准备绕回来。
他说:“那你认同这样一种说法吗?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危险、有多少难以面对的东西,我们都必须面对,因为这是人生必经的一段课程。”
孟词想了想,点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岑昱继续问:“那你现在,能面对过去的坎坷和现在的生活的吗?”
孟词颔首:“我已经在坦然面对,过去丢失的记忆,我都已经找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你已经在坦然面对?”
孟词一时无法回答。
“你确定当年再次面对危险的时候,你不会再陷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孟词依然无法做出准确的状态,只想了想,说:“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很好。”
岑昱目光温煦地看着她,一针见血地说:“虽然你已经从十年前的旧事里走了出来,但你又产生了新的心理障碍。只是你自己并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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