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上绑着木板还睡得不老实,身子都歪过来了,被子却盖得严严实实。苏回暖从低垂的睫毛下往外瞧,看到放着烛台的柜子转了个角度,外侧立着本厚书,挡住了大半光线。
离她两个枕头的距离,坐着人。他专注地看着一封谏书,三根修长的手指压在白色绢面上,铺着一层融融的暖金色,指甲修得很整齐,珍珠似的莹润。
珠光宝气的一双手,其中一只正在被面上轻轻拍着,是哄孩子睡觉的熟练架势。
她再往上仔仔细细地看,他的额头十分开阔,眉峰像山水画里逸出的一笔,蓄着清冷的意韵,瞳仁中的辉彩与明灭的烛光相映,仿佛要把人的视线全吸进那泓漆黑的湖里。鼻梁生的特别挺秀,要是放在女孩子脸上也很漂亮,应该是随母亲,嘴唇有些薄,颜色一直都很鲜艳,笑起来又美丽又危险。
烛火跳了数下,这样弱的光难以看清字迹。他眉心微蹙,手肘撑住床沿,身子迎着亮光前倾,黑发散落在随意敞开的中衣上。
灯花未尽,于意云何。
她的心顷刻间就融化了,变成无边无际沸腾的水。寂静的夜里,她已听不见淅沥的雨水,耳朵里只有自己从未这么急促过的心跳。
他仿佛察觉到,停下手中动作,双眼望过来,低声道:“太亮了?但我——”
“我嫁给你吧。”
他千百回难得一次地愣住。
她忽地从被子里伸出左手拉住他的发尾,痛得一颤,清澈的眼睛仍定定地望着他:
“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盛云沂手中的谏书掉在柜子上,啪地一声,连同遮住光的大书也倒了,压灭了灯。
黑暗里冒出一缕烟,带着书卷陈旧的气味。
他扔了笔,下一瞬就凶猛地扑过来,哑声道:“好啊,回繁京就嫁给我。”
他急切地找到她的唇,含住一遍遍吮舐,“谁教你这么说的……”
她下意识偏过脑袋,被他按住额头,用力拉扯指头上缠绕的发丝。他丝毫不在意,愈发势不可挡,她几乎有些害怕了,又转念一想,咬了一口他的唇角,忍着笑说:
“盛云沂,我好喜欢你啊。”
他的呼吸炙热得如同火苗,中衣滑落在腰上,露出一截光裸的背。她冰凉的手指轻轻从后颈滑下去,他猛地抓住,喘着气道:
“苏回暖,你作什么孽!”
她笑得像只小狐狸,虽然牵拉到了伤口,还是停不下来。他封住她的嘴,一点点地噬咬,从舌尖到下巴,落在柔软的脖子上。她呜咽了一声,眸子里水汽迷蒙,他看了根本把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朝一处涌,手指挑开她肩头的单衣,翻身覆上去。
她忽然叫了他一声:“你压到伤口了,劳驾让让。”
盛云沂身子顿时僵住,她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喊:“疼,好疼。”
他勉强平复了胸口的起伏,闭着眼,在她那条能动的胳膊上掐了下,她一拳头砸在他锁骨上:
“疼!”
“有本事再大声些。”
她喊了两三嗓子,突然觉得不对,反应过来整个人都不好了,刷地扭头面朝榻壁。
盛云沂狠狠道:“怎么不叫了?破了相还笑得出来。”
她萧瑟地说:“我脸都被树枝划成这样了,你居然还不让我笑,真是惨无人道。”
盛云沂弹着她的脸,“划成什么样?戴着面具,恢复得也快,现在就剩几条痕了。”
她哼哼道:“什么叫几条痕?你要是不要我了怎么办。”
他的心蓦地就软了,拿被子将她裹好,穿上衣服:“有道理,这就不要你了。”
“你干什么去?”
盛云沂没理她,站在地下穿好衣服,重新系着带子。她柔柔脆脆的嗓音悠然在背后响起:
“记着不要用太凉的水冲啊。”
他欲言又止,踌躇了半晌,咬牙道:“苏医师,你懂得真不少。”
“还有不要喝凉水。”
他回眸笑得她发毛,“不是有你这个大夫么?”
苏回暖郑重其事地道:“我不治这方面。睡觉了,晚安。”
她等他走了,费力地撑起上身,缓了一会儿,方才压着嗓子咳嗽。烛火灭了,她没办法偷看他的折子,不知道他有多忙……动了动右臂,她锁着眉头到处摸索,不大的红木榻上窝了两床被子,他的那床全都弄乱了,难得不是那一副尽在掌握的从容样子。
苏回暖小心翼翼地铺平被角,怔怔地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叹了口气。
她继续躺倒在被子里,闭着眼装睡。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停了,他轻手轻脚地回来,极小心地掀开被子上榻,没有再秉烛处理公务。她感到枕边一沉,他怕惊动她,只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睡在离她咫尺的地方。
直到他的气息变得匀长,她才敢眨眨眼,他在她身侧,可是她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虑,以致于连做梦都在担心。以前没有仔细想过的问题全都浮出了水面,她患得患失,摆在面前的路太艰难了,她无法在他一句许诺下就不再忧心忡忡。
曾经不是这样的,盛云沂认真地和她说上几句,她就全然相信,丝毫不理会别的可能,但现在她做不到了。他们之间隔着许多阻碍,他登基不过五年多,那些臣工要是知道他要娶一个北梁人,面临的压力不可估量,他不可以再搭上一个独断专行的名声。
而且梁国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迟早有一天会带着千万铁骑越过北境,那时候她又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她能认同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医师在齐国为官,却不能眼看着给她机会离开故土的祖母在梁宫中夙夜不眠,苏氏不振,她还要再让婆婆更伤心么?她只剩这一个真正的亲人了。
苏回暖宁愿他现在还是看上她的身份家业,这样她就不用承担那么多。
他离她不过几寸,她却感觉自己长了一层透明的壳,拒之千里。
天边的曦光投进房间里,卯时刚过,盛云沂面对着一只后脑勺醒过来。他屈着指节想替她拨走脸上的发丝,不期然擦过丁点湿润,当下心里一沉。
他没说什么,起身披衣,先去了外面洗漱。
此处是罗山城最好的旅店,但条件自然比不上州治,好在价钱便宜,几名河鼓卫清了场,包下二楼居住。
早饭时众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大堂里,打扮成商贾的侍卫十分懂行,点了满桌花花绿绿的糕点,还互相聊着毛皮的价钱,颇为热闹。医师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统领从桌子旁拉到了房里做检查。
“我说,师妹你跟了师父那么多年,他老人家的作风你好歹学点皮毛。咱们学医的,就尊道,清心寡欲嘛……”
“说人话。”
徐步阳瞅了眼端着药碗的男人,凑近了神神秘秘地道:“年轻人要懂得节制。真是小看师妹你了,瞧这黑眼圈儿,一晚上没睡吧。”
苏回暖不顾右臂刺痛,捡起碗里的勺子往他脸上抡,“你胡说什么!”
徐步阳无辜地瞪大眼睛:“昨晚师兄在对面睡得正香,就是被你给吵醒了!喊声也忒大了些……今早底下吃饭的那些小哥们面上都不对劲,又不是只我一个。不过没事儿,过来人都懂的。”
苏回暖抬头对盛云沂道:“你把他弄出去!”
“先喝药。”
她勇往直前地一口气灌下去,“出去吧,我就是大夫。”
盛云沂这才笑吟吟道:“人家是大夫的师兄。”
徐步阳嘁了一声,开始摆弄起竹制针筒来。苏回暖一看这架势,九针俱全,沸水煮药,就觉得不妙了:
“慢点,你要干什么?”
徐步阳痛心疾首道:“师妹啊,你都不懂师兄的苦心。咱可是挤破脑袋让你恢复的快些。伤筋动骨一百天,折了腿至少一个半月,咱现在就给你缩到一个月内长好。师父偏心,给你从小喂了那许多灵丹妙药,如今可要发挥作用了。”
苏回暖惊慌喊道:“不要!你停下!”
她十岁时采药折过左手,当时师父要赶时间给一位老大人吊口气留言,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在叠云峰,便用浸过药水的金针刺激血脉,敷上特制的药膏,三天之内给她尚未痊愈的手腕来了个脱胎换骨,当时疼得她整整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她现在骨头都长硬了,不能保证不会疼死在床上,等它自己慢慢长好不行吗!
她拉住盛云沂的袖子,脸色苍白,昨晚就没休息好,再来几天不是要玩完了?
徐步阳接着道:“别怪师兄,咱们要抓紧时间上路的。虽然我不是齐国人,但是你于情于理都应该体谅吧,你情郎要做大事,师兄我也觉得用这种方法不会留下后症,所以你多担待着些。”
苏回暖牢牢揪着他衣服,“重华……”
盛云沂坐在榻边,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刚才汤药里加了点助眠的东西,你睡一觉就好。我本来是想趁你睡着了给你扎个耳洞的,所以就同意了。”
她欲哭无泪:“你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借口!”
金针刺入的那一刻,眼皮刚好撑不住,她在混沌的边缘感到他的手指拂过眼下浮肿,抚平她的眉头。
“对不住,暖暖。”
等医师处理完毕,盛云沂问道:“二十天可以么?”
徐步阳抽了口气,“真是对咱有信心……已经加了药量,师妹要知道是您的提议,急着动身去赵王府,咱就管不了了。”
盛云沂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徐医师,我需要你来南安一趟,并不是单纯的公事。你师妹的情况极为复杂,已经牵涉到三方利益,她自己还不清楚。只要你能在晏氏和越王的博弈中出现,我们就有了胜算,晏氏的命脉被南安捏住,但那株寻木华很可能已经被毁了,最保险的就是从现在开始制出解药。”
徐步阳收拾完药箱针筒,闲闲道:“看来您什么都知道。我略有耳闻,当年覃神医抢了晏氏的解药送给我朝太皇太后,寻木华的药力沿着血脉传到了先帝身上,但仅仅是一半——另一半则被她怀着愧疚之心喂给了襁褓中的靖北王,期望他也能健康长大。然而这两人都辞世已久,现在带着药力的人,只剩下我师妹和安阳公主。晏氏一介商人不可能尚北朝公主,但一个拥有齐国户籍的医师却可以掌控。要么端阳候一支断子绝孙,要么晏煕圭就娶了我师妹,以保后代平安。”
安神香从熏球里飘荡出来,盈满室内。初阳高照,屋子里却无端生了冷意。
毕竟是正月里。
盛云沂想起少年时的雪天,他站在沉香殿父亲的面前,赌上所有誓言保卫一份在未来岌岌可危的情谊。
他沉默一阵,抬眼笑道:“徐医师是梁人,这件事过去之后就回乡罢。至于回暖,我说过会娶她,便一定会将她风风光光抬进昌平门。”
徐步阳挎起箱子,古怪地问:“如果世上没有我师妹这个人呢?”
盛云沂不假思索地道:“那现下就不必考虑这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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