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阳离繁京千里之遥,不怕有人把本参到今上面前去。
萧知府想起自己前些天得到的信,不敢掉以轻心,夹了几筷子菜意思意思,和蔼地道:
“公子这生意做得可真是好,本官几十年前在天金府的时候就知道晏氏生财有道,现在竟又得了三州的贩盐权,这可是国朝从来没有过的事呀!”
秦管事立马站起来敬酒:“萧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自古士农工商,我们不过是单有些家底罢了。”
萧知府下定决心,缓缓放下银筷,抿了口极烈的酒,眼神绕过秦元:
“晏公子,咱们难得有缘在嘉应城会面,要不是今儿过年家里头催的急,晏氏的马车初三就要上路,本官定会好好请公子到寒舍一叙啊。这年头,故人是越来越少喽!”
晏煕圭淡笑道:“在下亦仰慕大人高风亮节,家父在时曾与我说,大人当年在兰台会上的风姿,可是名动京城呢。”
萧知府捻须呵呵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侥幸得了个第二,如何比得上容老尚书文采斐然!”
苏回暖在一旁听着话中意思,这知府大人眼看不过五十出头,但实际年龄应该还要再大些,保养得宜,年轻时应该有副好皮相,可惜蓄了须就看不出来了。
“公子此次来我季阳府,是有大抱负之人,本官浸淫官场已久,见过的像公子这样的人却寥寥无几,心中甚是宽慰。惠民药局自三朝以来不振日久,连繁京的机构也是从年初开始整顿的,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公子能坚心志,秉初衷,不论庙堂江湖都将天下放在眼里,真真是让我等这些庇护一方的父母官汗颜。”
他这话讲的声情并茂、情真意切,要是苏回暖不知道晏煕圭是个什么人,说不定脑子一热就相信了。
晏煕圭道:“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若能帮上忙,在下不会推辞。”
同知插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公子您知道,咱们这里……”
萧知府瞪了他一眼,徐徐道来:“公子在扶持药局之时如能得到衙门的助力,在整个原平也就顺风顺水了,不知公子看不看得上我这小小的季阳府?”
苏回暖心道这是要开始官商勾结玩*了么,眼观鼻鼻观心,听晏煕圭笑道:
“萧大人的意思是,季阳各处药局晏氏皆有权整改?”
同知道:“药局本不是大事。知府大人夙夜忧心民众,苦于本钱匮乏,而乡里并无愿意鼎力相助的富户,对比公子仁义之下,才更加烦闷。”
晏煕圭的手指在桌沿叩了两下,仿佛在思考是否可行,慢慢道:“知府能给晏氏什么好处。”
萧知府朗笑道:“瞧公子这话,我季阳府虽比不上北边那些殷实州府,但好歹一年纳粮也有三十万石,公子是聪明人,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本官提!”
他这话说得豪迈至极,苏回暖不由疑心他哪来这么大底气,是摸准了晏煕圭不会跳进来帮他建功立业,还是他的辖地真的那么富庶……相比表面的和颜悦色,她更认为他背地里做了不少准备。
晏煕圭随口道:“所以大人想让在下在处理惠民药局的同时,也能顾及原平其他官办的产业?”
“能得公子提携,本官感激不尽……”
他没说完,一张脸忽地白了白。
季阳便是季阳,哪里管得到原平一个省!
秦元抬了抬眼皮道:“提携二字萧大人言重了,某等商贾之人不好涉及地方衙门,眼下正是如履薄冰之时,望大人三思。”
晏氏家大业大,齐国各处均置田产钱庄,若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萧佑这个知府在原平横着走都行。本朝惯例,各省平章政事无为而治,监察权全予巡抚,而南三省的巡抚都默默无闻深居简出,知州知府们乃是地头蛇,一句话放出来,大致就是成了。
苏回暖心道这萧知府的野心也着实大了些,让自己辖地的产业得到晏氏的钱财,还想让其他州府把这份好处算在自己头上,当晏煕圭没见过官么?
萧知府想起收到的密信,泰然自若地把杯中之物饮尽,“晏公子,这也只是本官的一个提议,决定权信不在我。家中还在等,公子不必送了。”
他站起身,晏煕圭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秦元跟着三人往府馆大门走去。沿路席上的人皆立起行礼,知府好像心情大悦,与同知吏书两人拱手给诸人拜年,到门口回头望来的目光正好触到苏回暖的脸。
桌上只剩两人,苏回暖碗底见空,搁下筷子支颐问他:“他们来意很明确,你答不答应?”
晏煕圭无意瞒她,敛目道:“无论他来不来,我都会这样做。”
苏回暖愣了片刻,满院的喧闹声好像隔在一面墙后,这儿静得发慌,她斟酌着开口:
“是因为你们真的需要这里官府的权力么?”
晏煕圭诧异一瞬,又道:“怎么会这样想?”
他眉稍柔和,眼角含笑,在渐黑的夜里端的是无尽风流。苏回暖看着他认真又疑惑的神情,什么也不想说了。
反正他也不想,何必勉强呢。
婢女将没怎么动的菜肴收起,端上羹汤,苏回暖尝了一口,问道:
“什么时候放烟火?”
“再过两刻吧。”
“我一个人在客栈里好好的,你把我叫来干什么,专门给那个知府混个眼熟?”
他“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道:“让萧大人看看繁京的姑娘是如何把季阳的比下去的。”
苏回暖浑身不舒服,只道:“我不是繁京人。”
晏煕圭这时才正眼打量起她来,“可你在齐国,就必须得是。衣服不错,重华赶的及时。”
她问道:“是不是他让你这么做的?他要你……”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嗓音极低:“苏医师觉得我还有那个分量?”
苏回暖沉默了,想起种种离京之前的事,她实在琢磨不透。他们要是真的离心离德,这趟南下就是各有用心,互相防备着。那为什么要她跟来?明明只须点个头……
> 晏煕圭唇角轻勾:“苏医师,他没有在你身边安排几个暗卫,你不生气么?那一刀要是真的砍下去,我此生决计是不敢回京了。”
苏回暖诧异地看着他,他叹了一声,“也罢,不提这个了。苏医师要是心中不平,我可以陪着到后院走走。”
他说完,就真的令婢女收拾桌子,拂了衣袍向后信步行去。
这哪里是他陪她散步……苏回暖看出他心情极是不好,有关自己的问询还没得出个结论,忙拎着裙子跟上,好在大家都酒意正酣,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
府馆的后院不大,假山花木倒也精致可看,一方浅浅的池塘游着几尾锦鲤,吐着泡沫藏在水草叶子下。
她在廊下踌躇许久,脑子里纷乱至极,觉得自己这地方来的不是时候。他们不仅瞒着她,还多多少少在利用她,无论谁知道了都不会高兴吧!遇上山匪十分意外,关于没有安排暗卫这档子事她当时没来得及想,之后也没有在意,现在被晏煕圭一提,不免生出难受来。
暗卫历来只忠于当朝君主,他没有义务派遣几个人千里迢迢跟到她身边来;如今没有派,她又纠结起来了,觉得他不够重视她。
先前被裙子勾起来的情思全部晦暗下去,她对自己说,至少他要晏煕圭照看她的安全,而晏煕圭也的确及时赶去救她,让她平安无事……除了胳膊上的一点伤。
晏煕圭忽道:“你不用怀疑他。他那个样子,我们谁都清楚你是队伍里最重要的人,至少我明白。
他把你放在我这里,就是相信我,所以我们的关系没有你刚刚想的那般僵,我也不会利用你做什么。”
苏回暖靠着碧色的廊柱,幽幽道:“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晏煕圭沉吟道:“苏回暖,凡事不是只有两面,你得学会看到最主要的东西。”
“嘭!”
一朵金色的花绽开在夜空里,长长的流苏曼妙地垂到高高的塔楼上,紧接着斑斓的焰彩点燃了整个幕布,此起彼伏,东西呼应。府馆外百姓的叫声响起来了,都从家里跑到街上观看烟火,就连看惯了繁京纸醉金迷的晏氏下人们也在前院里欢呼雀跃,迎接新的一年。
“我们在繁京时,有一天是上元节,那天晚上,昌平街扎起了十丈高的灯树,沿途点起五万盏灯。光渡寺晚钟敲过一个时辰后,城头放了烟花,那情景才能叫做万人空巷。”
他似叹似追忆,淡淡的落寞似新雪般凉。
“十丈高的灯树……”她惊叹道,“一定很漂亮,你去看了么?”
“没有。”
那朵转瞬即逝的花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消失,他微微眯眼,想起了少年时的意气与激昂。策马扬鞭,睥睨风雪,是因为有人在身侧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无所畏惧。
“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先帝还在,繁京还不是最盛之时。”
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不带一丝怅然,而心底的不舍大概永远也没有办法抹去了。
他倏然就想通了为什么令介玉宁愿在越王府软禁至死,也不愿踏入帝都一步。
因为回忆都是不忍去践踏的。
“上元节……”她出神地看着重归平静的夜空,语声里夹了些不自知的恳求:“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
晏煕圭盯着她,道:“苏回暖,你想回明都么?”
“不想,怎么会这么问?”
他说:“繁京于我,大概就如明都于你。”
“可是你在繁京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他笑道:“如果你的父母都在,一直养在北朝太皇太后膝下,你也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上几十年,而且会活得很好。”
这话就好像他在繁京一点也不顺心似的。苏回暖不想跟他谈自己的家事,道:“纵然你不想回繁京,可太医院的人都要回去继续当差。”
他颔首道:“不错,只是我们计划的行程可能就是一纸空文,回程这事是说不准的。你要是受不了这些利害关联,真想回去……”
苏回暖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晏煕圭扬唇道:“真想回去,对着他给你的书白日里看三遍,晚上自然就能梦见官署了。”
散什么心……果然是来找她麻烦的。她道声告辞转身就走,他在后头还加了一句:
“也说不定他会来南巡呢,这我可没有骗你。这么多人都在南边,他不来,大家可少了好些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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