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长公主盛初霭出生在明光元年的春天,那时今上御极才满一月,先帝去世两月。公主是遗腹子,不是今上的同胞妹妹,而是先帝的元皇后所出。元氏五年来一蹶不振,今上倒极宠这个幼妹,从她出生起一直亲自纡尊降贵地养着,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元皇后怀她时长青宫遭变,生产时不光自己晏了驾,孩子也先天不足,只得拿药暂且镇着,以待后天根除。
宫闱中的事都不可深想,自古御医多薄命,苏回暖可不愿意重蹈那些倒霉医官的覆辙。
带孩子是个体力活,苏回暖熬了又一个月。太医院蒙了今上杖责,蹦跶欢快的一小撮人静气凝神,专心准备医士这个月的考评。
她虽然成为公认的陛下私人,但作为名义上的左院判,在这次考评中是主要的评卷官之一。医生每年分四季考试,这次正是逢三年的大考,太医院的医学生和医士一共七十人,无一例外都要参加,差遣至各府州县的人员纷纷乘着最后一趟秋风赶往繁京。
繁京的秋天冷的快,衣服一件件加上去,她每三天进一次流玉宫都要拉紧外袍,最后连斗篷都不想脱了。小公主拉着她东跑西跑不肯好好坐在椅子上,凌扬负责拿些小玩意吸引她注意力,苏回暖就负责逮到机会把她全身上下翻一遍做检查。
在挥汗如雨的两个时辰后,苏回暖走路都不稳了,凌扬也好不到哪去。今日小祖宗把药当着他们的面倒在了一个窄腰梅瓶里,然后又站在博古架上用瓶子撞珠帘听乒乒乓乓的声音,当然结果是瓶子一个不稳砸的粉碎,费了半月心血的药也当了花肥铺地。
下台阶时宫女没有跟来,凌扬气喘吁吁地道:“苏大人,司院判请你出宫后到官署商量考评的事。”
苏回暖道:“这些考评的事,以往是怎么弄的?”
凌扬知晓她绝对是怕事多,轻松道:“其实也不怎么费心,只是累些罢了,卷子早在两个月前就经由礼部之手出好,院使、院判评级,御医和吏目从旁协助,和往年没什么不一样。就是题量多,也难些,因为此次要直接擢御医出来。苏大人不知道卷子弄好了?”
苏回暖尴尬道:“说来惭愧,我自蒙陛下的恩惠做了这个院判,消息却是最闭塞的一个,要不是有你在,真是两眼一抹黑撞墙上去了。”
凌扬想了想,斟酌地说:“苏大人,依下官看消息倒是其次,大人懂得遇事如何处理才是最重要的。大人是院判,无需跟我等客气。”
这是在委婉地责怪她对太医院里的事务不大上心,苏回暖道:“凌大人说的很对,只是我一直……”
凌扬笑道:“苏大人对会儿道司大人房里去可别再这样,大人不把下官当外人,是因私交,别人谈的却都是明里的公事。大人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便更要拿出点气势来,否则以后您想推掉些不必要的事情都没有机会了。”
苏回暖被他和颜悦色地说了一通,问道:“凌扬,你和袁大人是师生吧?”
凌扬走在她前面,步子停了一瞬,“苏大人可是认为是袁大人让我提点您的?”
苏回暖笼着披风没有回答。
“袁大人若有此意也不会说出来,是下官本人一向胆大妄为。不过下官还是医丁的时候,曾做下许多荒唐事,全赖院使解围。”
苏回暖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家世,身边无关自己的内容,她都从不会主动打听,是个十分自私又冷漠的性子,也不知怎么养成的。
“你家里的长辈可是和袁大人交情匪浅?这个年纪做到御医不常见,而且我看其他四位御医的地位都不如你重要。”
凌扬叹了口气:“苏大人,这些话放在心里就好,要是实在忍不住,等出了宫再问行么?”
出宫门的这条路苏回暖记得熟了,两人走得很慢,她是真不愿意一个人去见司严。身为一个掌握别人软肋、又无根基的新人,她不得不处处小心,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太医院的大门近在眼前,仆从在走廊里接下斗篷和药箱,苏回暖快速到自己房里喝了杯茶压惊,还没缓到一半,从隔壁出来的吏目就在门外催促她过去。
右院判司严坐在藤椅上,南厅的两间房,属他最节俭,陈设几乎和御医们的相同,连茶水也是平民喝得起的。
苏回暖想着凌扬的话,一挨到凳子就抢先道:“司大人,我年轻见识浅,以前均未接触过考评,这次还要依靠前辈们的指导,大人千万莫要……”
“苏大人,我想你是误会了。”司严啜了口茶,仍是一副寡淡的神情,“我今日无意与你谈考评之事。”
苏回暖一个激灵,她被凌扬这小子害死了……他到底是猜测右院判要谈考评事宜,还是有意骗她来的?
司严嘴角微抿,凉凉的目光自她面上掠过,放下书卷道:“苏大人难道不知我要和你说什么?”
苏回暖调整了一下姿势,闲闲道:“我还真想不出司大人有什么事必需和我汇报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直打鼓,不论左右之别,司严和她同品级,她不到万不得已是抛不出这句话的。
对方明显不适地皱了皱眉,语气未变:“苏大人年纪轻,就不明白我等太医院老人的苦衷啊。我今日请大人来,是奉晏公子之命,纵然我知晓大人一万个不愿见我,也不得不依命而行。”
苏回暖怔住,她有好一段时日没有听过晏家的消息了,晏煕圭这个时候叫她来干嘛?惠民药局里晏氏出资养着的医师们发挥作用,让她很是省心,不应该是这方面的问题,那就是她唯一牵扯到晏氏和司严的、最不想回顾的事了。
司严道:“苏大人,如今我二人皆在太医院,我不能要求你将以往都忘记,但大人做了两月的院判,也应摸出些门道来。晏氏除爵后清算家产,有南迁栎州之意,然惠民药局这个生意晏家并不准备放手。我这个药局大使不能得公子青眼,便要靠你这个顶梁柱了。”
“大人何意?”她警惕地问道。
司严眉梢一动,“苏大人可知晏公子向陛下要了些太医院的人南下?近则今冬
,远则明年春天,苏大人就在名单里。”
苏回暖是真懵了,晏煕圭突然来这一手,他难道不清楚盛云沂的心思?盛云沂会让她——戴罪立功的闲散院判离开京城?还是他认为盛云沂亏欠晏氏良多,丝毫不在意向官署要人的举动?听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司严静默地坐在椅上,看着苏回暖怔然的脸,半晌方道:“还有一事苏大人当向我说明。”
“晏公子让司大人唤我这个副使过来,想必是牵涉到上次的事吧。”
苏回暖耐心等了一会儿,司严捏着杯盖道:“上次你制出的药已被送到各地,成效暂且看不出来,但你本人觉得有几成把握?”
他古井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州府暴毙的人数两月内只增不减,苏大人如何看?”
这一句正正刺到了苏回暖的心底。她刷地撑着桌沿站起来,冷冷道:
“司大人,你竟然还有脸坐在这里要我给你一个交代!你别忘了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身为太医院高官知情不报谋人性命,更把我推到风尖浪口上,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对你解释!”
司严稳稳地端着茶杯,对她激烈的言语无动于衷,眼风淡淡地扫过去,苏回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那日有意叫她深夜去隽金坊,她不会在晏煕圭口中得到朝廷隐秘,不会在侯府寿宴上寻世子,从而不会只因在府外扶了一把受伤的盛云沂就稀里糊涂地被弄进了太医院,被今上牢牢地握住把柄!
“自我来太医院两月,一直对你恭敬有加,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若不是晏公子吩咐,我绝不屑帮你收拾烂摊子。你也是做医生的,我不知道你的师长为何没有跟你说医者蓄意伤人无辜百死莫赎,你是怎么做到现在用这种语气要求我的?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我素来不与你交涉,你该懂得是为什么,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解药又关你何事!”
她激动地大声说完,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摔了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窗外稀疏的鸟鸣如夏日纷乱的蝉声扰人心绪,司严幽黑的眼睛凝视着被她推开的椅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
今日小公主在沉香殿用午膳,欢快得上蹦下跳,可还没等在屋子里蹦上一圈,就等来了盛云沂端着药碗的手。
盛云沂唤两个宫女按住孩子,捏着她鼻子把半碗药硬生生灌了下去,将玉碗一放,抬袖令宫女松手。初霭委委屈屈地咳了两声,瞄两眼他的脸色,端起小碗自己喝了个干净。
盛云沂道:“你若再像早晨这样,别怪我天天亲自拎你来这里,反正你也愿意来。”
初霭转了转眼珠,刚抓了松仁饼的小油手扒在他的朝服上,一边抹一边乖乖地道:
“哥哥别生气啦,云云下次一定好好喝药,其实院判姐姐每次都有给我塞一片炙甘草在嘴里,所以没有以前苦的。可是每天都要喝药,今天突然觉得好麻烦,就……”
盛云沂用膝盖轻轻顶了一下初霭的腰,孩子怕痒地立刻松开了。他一手脱下朝服扔在案上,一手拿起一块锦帕把两只小手包在一块,问道:
“还有呢?”
“我不应该砸掉瓶子,不应该抱着它到处跑,不应该用它撞帘子。”
盛云沂将初霭推给刚来的希音:“带她回去吧。好生看着,别再弄得流玉宫住了个小疯子似的。”
初霭还没来得及撇嘴,就被熟练谢罪的希音给牵走了,她在要出门帘的时候回了下头,眼里满满的不舍。
盛云沂眉梢一柔,微笑地问了句:“今天写了什么字?”
希音转身答道:“自从上次苏大人给公主写了些字,公主每次都要她写个几句……苏大人今日劳累,就随口问公主能不能把二十四诗品默一段,公主就写了《委曲》和《实境》两段。”
所有宫人都下去后,一个冷峻矫健的身影出现在室内。
盛云沂坐在案后,眸子清冷如夜,手中一支硬毫挥挥洒洒,片刻后抛给了面前的人。
“告诉栎州知州,晏氏南下让他多留着些心,该怎么与越藩交差,让他自己好好掂量。”
季维领了命,脸上又是另一种踌躇不定。
盛云沂道:“说。”
季维道:“陛下明知苏大人牵扯到药库失窃一事,为何却放过她,还让她主管公主殿下的病情?陛下是否……觉得其人身份有异,于是才暂且不动她?”
那日今上对院判所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全听了进去,说苏院判与进宫窃药并放倒十几名羽林卫的梁国暗卫无关,恐怕是自欺欺人。按今上的性子,他不说出来,多半后面有更狠的招在等着。
盛云沂本不想解释,却轻敲着案面的花纹道:“季维,你见过朕在身份一词上思虑过多么?”
他袖中的手指似乎摩挲着什么东西,浅浅的光晕从指缝里透出来,像是春日的湖光。
季维一愣,大着胆子道:“可是因为苏回暖是北朝……”
盛云沂对他隐去的下文不置可否,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道:“十多年前,朕被先帝送往陆家军中历练,陆将军当时正值壮年,朕稍有不达他要求的地方,他就使出浑身解数责罚,宣泽替朕求情,也一并被绑到大营外。然而朕第一次被人带上战场,将军替朕挡了一刀,从此身子就败了,到了承奉三十二年,更是连下床都困难。”
季维不敢在这一段尘封的往事中插话。承奉三十二年后的显贵陆家只是一个过去的传说罢了,谁也不会再回眺他们打了多少胜仗,谁也不会再提起镇国大将军这个封号。谋反二字犹如千钧大石,重重压在繁京的城头之上。
但是今上此时提起陆家是何意?
“朕监国时曾在先帝病榻前立过誓,陆家但凡有一个血缘之亲在世,朕此生都不会动他们。”
季维怔住。
新任的左院判也不姓陆啊?再说陆家除了那位改了姓的和亲公主,哪里有余下的沾亲带故的人?他把齐国跟陆家结亲的大族都在脑子里快速翻了一遍,陆氏子弟单薄,当时又夷了三族,好像真的找不出一个血缘之亲来。
那时今上立誓,应是故意要违逆先帝的意思,存心要看先帝带着丁点愧疚又无力斥责的样子。
盛云沂道:“统领还有其他要事?”
季维随机应变的本事格外高强,
,躬身一礼,顷刻间消失在殿中。
寝宫内因公主移驾燃着菡萏冷香,袅袅地窜入鼻端。盛云沂按着眉心低下头,手中的笔却冷不防停住了。
刚才纸上在谈话间无意识地多出几个草字。他雪白的袖口微微一动,数颗水晶被手指贴得温热,光滑圆润的触感压着肌肤,又生出一丝舒适的凉意。
他终究没有把这页揭去,而是蘸了淡墨,继续接下那两行字。
……力之于时,声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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