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煕圭不假思索道:“所以你现在就要开始和盛伏羽明面对抗了。”
盛云沂道:“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想的,我做东朝时看不惯他,现在还是看不惯,先帝竟容了他二十多年,当真好雅量。”
晏煕圭道:“你是在说他命硬,一大把年纪了还耗着不安分么?”
盛云沂摇头道:“我们家个个身体康健,只有被自己克死的份。”
“这话你也能说得出来……”
晏煕圭深吸一口气,道:“好罢,你清高,看不惯的人多;他命硬,得罪的人也多。”
“事情还是从巡抚考满回京开始。”盛云沂转着瓷杯,“巡抚在其地九年,从南安带出了一沓名册,上面有越藩拉拢的党羽,却缺失季阳府一干人等。”
“你得知此事,便令河鼓卫秘密潜入南安,护先生周全。”
盛云沂沉默半晌,方道:“我早知晓先生不愿离开,谕令出去,只是让自己不那么惭愧。先生顾念太夫人,是个孝子,除此之外,他不想再见我了。”
晏煕圭知道这话也只能对他说了,就宽慰他道:“你想多了,你那时才多大,表叔御极三十二年,深知其中利害,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心中却想,从七岁到元服,那五年之内,令少师对东朝影响有多大,只怕盛云沂自身才明白。先帝为东朝请了一位好老师,可惜没坚持到最后,镇国大将军谋反一案对他打击太大了,卫喻做了那么多年吏部尚书,还不是说伏罪就伏罪。
“河鼓卫迟了一步,巡抚想办法把东西送到了季维手上,掉头回程;而同时盛伏羽高估了那册子,以为名单是全的,派人加急请回了巡抚,将他软禁在越王府中,此事做的极为隐秘。”
“缺失了季阳府一干人等,你就想出个偷梁换柱的计策?”
盛云沂肯首道:“那册子上原本记了汪槐,我临时临摹了一份,用墨浓淡都是一致的,只是特意把汪知州漏过去。”
晏煕圭心思疾转,立时抚掌笑道:“然后你扮成令大人下到邹远,骗了县令叶恭执。”
“汪槐是越藩在京周围较大势力,暗卫上报,那名册他居然也有一份,还是亲自着笔。”
“越藩这是糊涂了么,虽然远隔千里需要掌控大局,可把这东西给别人,亏他想得出来。真真是太阿倒持。”晏煕圭叹道。
盛云沂道:“有他的道理。汪槐品级不高,但知州的实权很大,他又在抚州多年,人脉很广。据我所知,汪槐十二年前结识的越藩,也算是个推心置腹的下属。”
“因为推心置腹,因此汪槐知道了名册半路被截。此时令介玉不去都察院交接,却去了他的辖地抚州,他会觉得仅仅是为了探查时疫民生?”
晏煕圭轻叩桌面道:“当然不会。汪槐此人胆小怕事,十有八.九是认为名册是被越王截的,他的老上峰不敢动三品大员,只敢打册子的主意。右副都御使大人来此,是要拿他这个线头开刀,兴师问罪来了。”
“还有一点,他想和我商量商量,阵前倒戈,如此才并未在我来之前彻底毁掉证据。”
“听说汪知州给你摆了一桌子佳肴,还请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盛云沂道:“菜是挺好的,人就不说了。”
晏煕圭无语,道:“行,是相貌平平的姑娘,弄得你没兴致。”
对方慢条斯理地颔首:“嗯,没兴致。所以让他一个人罚了两斤醉中仙,之后让金吾卫把他在门外晾干,丢到养病坊了。”
晏煕圭一时间感慨万千。
醉中仙不是什么好酒,售价便宜,却最易喝醉。酒后吹风,再去病气杂芜之地,明摆着要他染上霍乱,眼睁睁看着身体陷入疫病。
“他既准备了好菜,酒倒吝啬。”
盛云沂好心地替知州辩解:“你误会了,酒是我自带的,你们商铺里有折扣,那掌柜后来还送了我一罐子浮紫,这个你晓得。”
晏煕圭扶额道:“你下次至少给个收茶价钱,我们要亏本的。”
“我和你府中陈医师原话说过了,她没转达?”
“算了,你继续说。”
“汪槐没有见过真正的令介玉,所以他白请了一顿饭。”
晏煕圭插道:“你那面具真的挺像的。”
盛云沂刺了他一眼,道:“汪槐事先察觉不好,把册子慌忙交给了邹远叶县令。汪槐对叶恭执有知遇之恩,但平日交往也不密切,汪槐知道令介玉不是越藩的人,他却完全颠倒。”
“叶恭执认为令介玉在南安九年,早被越王收买了,因而巡抚送他价值极高的见面礼。”
盛云沂点头,“我给叶恭执的册子上没有写汪槐,然而他清楚汪槐的大名应在其上。”
晏煕圭接道:“那时汪槐已经快不行了。”
“不错。巡抚顺着知州追查到县令,叶恭执见到了没有汪槐名字的假册子,联系知州眼下半死不活的情况,自然想是汪槐自己把名字私自划掉了,被巡抚发现。巡抚需要交差,此次必定拿汪槐上去顶,谓之弃卒保车。”
“名册在县令那里,县令想必夜夜难以入眠。”
“叶恭执甚识时务。”
晏煕圭问道:“他怕祸事把册子给你,你就不善后了?”
盛云沂道:“我不是让你路过颍州?”
晏煕圭隔着薄薄的绸子摩挲着那根银丝,白色的钢线上只残留着几小滴殷红的血珠,可推知当时使用它的人手法轻快至极。而他把匕首插入县令胸口的时候,手法比这亦慢不了多少。
两人都未开口说话。接近正午的阳光洒满了整个书房,墙上的字画舒展着纤纤兰草,一室君子风度里,坐的却是冷心冷肺的人。
良久,盛云沂先道:“隔了三个时辰多,这血附着在银丝上还未干,颜色也未变深,加上按你说的刺客死状会让我睡不着,那便交与袁行去看。”
晏煕圭道:“河鼓卫与太医院有联系了?”
“人手不够。该他们负责的,但总找不到合适的人辅助。”
“你觉得这兵器淬的是南海的毒?袁行身为左院判,处处针对司严,暗地里应琢磨了许多南疆药物。”
盛云沂淡淡道:“人尽其用,用不了就换掉。”
太医院水深,是为数不多的能接触内外两朝、禁中官邸的机构,他早想着清理一遍,寻个由头将自作主张的袁行调走,恢复因司严犯事而破坏的平衡。
“我那王叔居心叵测,劫人动静小,京城若爆出朝廷命官半途被迫返程的消息,他等不及各地响应,就要学张楚来拆我这阿房宫了!”
他冷笑一声,“假巡抚平安抵京,王叔就与我心照不宣。他开始收在京城的网,雇了审雨堂的杀手自剪羽翼,目的是不让接收到的消息传到任何人耳中。看样子他钱到用时方恨少,除去王敬,繁京所存一共二十九个内线,杀手解决了三分之一,河鼓卫又帮他清了相同数目,剩下能逃的都逃回去给他上香上供了,你算算他赚了多少。”
晏煕圭饮尽温水,无奈道:“自是少花二十个人的银子。在审雨堂光买一个中等杀手就价格不菲,我听闻围上你的那一群都是生手,看来你王叔积蓄见底了。你不必这般锱铢必较,自己不缺银子,倒看不得别人缺银子?”
“来的新进刺客没经验,这批人马的领头人目的十分简单,看到我去而复返,才忍不住动了手。”
“他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要六对一,拿着你的首级邀功晋升?真是美好的画面,请容我设想一下。”晏煕圭言出必果,阖眼微笑。
盛云沂也笑得开怀:“你可以分开来算,例如每一个部分值多少两黄金,最后加起来还须翻一倍,因为他们不是每个人捧着单个的眼睛鼻子去邀功的。”
“遗憾的是他们事先抹了药,脸肯定不如生前好看了。”
说罢,二人皆觉有理。
盛云沂想起一事,随口道:“让苏副使尽快把司严口中的解药弄出来。”
晏煕圭摸摸下巴,道:“苏姑娘最近事多,可别忘了这茬。”
“她眼神不大好,针灸不行,诸事不熟,之外就尚可。”
晏煕圭忍他很久了:“好歹她有个好师门。”
“如果不论亲戚的话。”
“……说来,你见过她三次了,莫辞居、邹远、巷子里,她都没能记住你一张脸?”
盛云沂道:“印象是有的,不过我也不苛求她立刻认出来。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这就是一针见血的评价了,晏煕圭想副使记性差到这个程度,真少有啊。
“你等我下朝就是说这些?”
晏煕圭道:“中秋后正好旬休,旬休过后又逢老侯爷寿辰,他想让你过去凑个热闹,说好些时日没有瞻仰圣容了。”
盛云沂嗤笑了声,指风拂响案上银铃,命隔得远远的左右把折子搬过来。
“莫说是你,我也是不信的,老爷子要瞻仰我都替他瞻的眼花。”
盛云沂回忆了片刻:“伯伯身体好些了?我过去就是。”
晏煕圭叹道:“好什么,人老了,总归是那样。”
盛云沂笑道:“宣泽,他又催你了?”
“不急,你还没被底下那帮大臣催呢,老爷子自是要先为你鞠躬尽瘁的。”
他眼睫一动,抬眸道:“叫他们催罢,反正与我听不听无关。倒是你得上心了,侯爷要我过去,无非就是那几样事,你想好了尽早和我通气,免得对质时出错。”
晏煕圭的语气忽地郑重起来,斟酌道:“我怕你不肯去,才待到现在。然你愿来,对我们来说便再好不过。”
他心里终于落下一块大石,站起身极快地不辞而去。
陆离受了小公主恳求,早早来到明水苑大门外,宫女黄门纷纷让道,他遂一路无阻地至外殿待入。
晏公子与他擦身而过,他弯腰行礼,公子却行色匆匆地走下台阶,唤了长随乘车离宫。司礼提督年近古稀,眼光却老而弥辣,一瞟辄知他心事如潮。
陆离进暖阁里时,座上人已丢了一叠奏章在地上,都是得了圣眷的。奏折一本本往上摞,塔似的磊得整整齐齐,笔直地伫在案旁。这是今上做东朝时留下的习惯,言官谏了多次,总成微风刮过。
“阿公何事需禀?”
盛云沂一目十行地扫文书,扬手间地上转眼就又多了一堆白色。他动作迅速,那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像是每一本只看几个字而已,然而朱批也给足了上书臣工面子。
他一面批一面问道:“宣泽回府了?”
陆离怕打扰他,勉力压下咳嗽,缓了一会儿方道:“公子应是回府交差了,陛下答应他要去端阳侯府?”
盛云沂面容沉静,停笔道:“上次去祝寿还是五年前,阿公记得罢。老侯爷身子是好不了了,我理应去探望探望。”
陆离垂首应是,慢慢道:“陛下想去就去吧,宫中无人会拦了。”
盛云沂重重合上最后一本奏章,将它扔进框内留中。
“阿公可知这上面写了什么?我倒后悔应这桩差事了。宣泽打的好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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