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趁夏至延长假期去玄英山一趟,近距离观测这南北交界的地标,放松放松被无数生小病的病人脸色映的发黄的眼睛,并照医书古籍上采采草药。
这玄英山一听就是和白藏江同属梁国的,和玉霄山一起作了天然国界。然而最近的山麓离繁京不过几百里,南国的樵夫山民占着阳坡,商人也取近道运货,也有那么些爱好游山玩水之人践履,虽有卫所,界限也变得不十分明了。由此又想起齐国原是梁国属地,首先是一个最南端的越州**了出去,不到百年的时间北扩到了郢水之北,玄英山脉以南。
苏回暖不厚道地揣测,要是齐民再往上边走一点,梁人也没什么办法,百年之间就能发展成这个水准,以后什么样真不好说。
她不经意间对比了一下,光是盛家子孙枝繁叶茂这点,就甩了海陵苏氏十几条街。年初时二十岁的苏桓继了位,也不知百官作何感想,一个过继来的破产郡王之子都可承大统,敢情她那叔叔是真不行,并且苏家没几个可靠的男丁;从而又想到宇文皇后和她祖母,她能做的就是向佛祖念一念不要让这个报应刺激到宇文家脆弱的心脏,逼急了反扑过来,毕竟她对苏桓还留着点好感,祖母也对她关照备至。她在梁国还有太后名下的田产,国一乱可怎么办,她要是不回玉霄山,真要在南齐过一辈子了,虽说没什么不好,心里总是有点不适应。
结果到了五月中,她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泡汤了。
今年雨水太多,郢水上游的羽状支流吸饱了水,从中游到下游的入海口,十个堤坝有一半成了摆设,从山顶看去某些流域简直是汪洋一片,人多的县山坡砍伐得厉害,有时候大量泥沙中一根粗圆木沉沉浮浮漂下来撞到茅屋砖瓦房上,一家就毁了。十年一遇的大洪水泛滥,京畿地势较低河流环绕,受灾特别严重,官府自然要派人下到县里去分发药材、防止霍乱,容戬池所言的确不虚。
连绵的雨水从天上毫无节制地浇下,房檐半个月都浸着水,檐角丝线似的雨滴长长地落在墙角的水缸里,她养的小睡莲贴着水面,从碧绿的莲叶和浮萍之间露出微粉的脸颊,也不理会周围湿漉漉的空气。
苏回暖半夜从散发着潮气的床上醒来,她实在受不了这个气候,再弄下去她就准备用炉子烤一烤了。叠云山虽然也多雨,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夏季阳光很好,风也大,哪里有这么讨厌的天气。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拿起跳着看的《褚氏遗书》,靠在花罩上,略略瞟了阴阳之说除疾之法,看到《问子》几章,真是聚精会神浮想联翩,思绪简直飞到九霄云外。这本书疑为前代人所撰,托了个驸马都尉的名,料想那写书人被礼法拘的狠了,写些什么有子之道云云。
苏回暖看完了书,滴漏上的刻度显示正是三更天,她逼着自己躺回床上,枕着绿豆小枕合上眼。
她觉得自己只睡了一会儿就醒了,但醒来时确已是辰时过半。药局主治对象是那些起早贪黑的庶民,林齐两位医师起得最早,夏日里卯正就开始坐堂。王医师和方医师辰时一定来到正厅,她头几天还能和老医师一起探讨探讨用药,后面就原形毕露,幸而她为药局的修整出了全部花费,他们就对这个名义上的副使睁只眼闭只眼,何况原先的副使还一直待在太医院呢。
厨房一天只管两顿饭,瑞香端来外面买的早点,苏回暖洗漱完毕,看着热腾腾金黄白嫩的鸡汤云吞,心情瞬间变好。她一时觉得这样也不错,挣点钱以后在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段时日,种种花,补补师父没写完的医书,老了再回玉霄山颐养天年……
瑞香听了,抿着嘴儿笑道:“姑娘不嫁人么?得了一碗云吞就忘了大事。”
苏回暖本以为她是个很安静腼腆的小姑娘,没想到过久了才明白,这是个话多的,以前被压着没处往外倒,混的熟了真是什么话都说。
她咳了一声,道:“容夫人没和你说么,作这一行话要少些才能多得赏钱。”
瑞香撑着桌沿,眨眼偏着脑袋道:“我要话少,姑娘又嫌我闷,宁愿少拿些银钱。”
苏回暖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瑞香又道:“姑娘想到哪里去住呢?姑娘户籍上写的是京城人口吧?”
户籍本该登记一家人口,但苏回暖大小是个官身,又独自一人,容戬池就按以前女医官的先例给了她户帖,上面写的是医户,原籍是玉霄山南部所在的永州,父母不在,附籍京城,另有礼部备的官籍。她要是不当这个副使了,改户籍有些麻烦,到时可能还得托容戬池办理,但齐国的户籍管理不像梁国那样严苛,流民之禁已解三代,附籍的也很多,选个地方安生也不是非常困难。
才干几天就想着辞官之后的事,苏回暖咬着筷子,觉得自己果真是太闲了。
刚吃完云吞,外面就敲起了门,齐明急匆匆地喊道:“苏医师,苏医师,官府的马车来了,说是前天晚上抚州邹远县发了霍乱,一夜之间上百个人上吐下泻,死了几十个了!太医院让我们现在就和城里的医户赶过去,防止瘟疫蔓延到京城!”说完就被人叫走了。
苏回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她打开门走出去四处一望,只见官差已经进了药局,正和方医师谈着话。
苏回暖刚来到正堂里,那官差看人齐了,面上一松,一句话也没多说,挥手叫人带他们出门。苏回暖连口水都没喝,在官差轻蔑的目光底下跑回去把自己提前收拾的行李药箱抱来,瑞香也要跟去,被她留在药局里看门。
一群人连推带搡地上车,竟有不少的医女也被抓丁,苏回暖就与医女一队,浩浩荡荡地出京去。民间的医师们是不值钱的命,碰上天灾就要做好准备上前队,管你何方人士家中几口,她看过随州官府召集医者,简直是押犯人,不超过几十里没有马车就让人走着去,她当时还小,拉着师父就跑,生怕她师父被抓过去自己没人养了。梁国医女寥寥,眼下她所在的出城车队里至少有二十人,京城就这么多,地方也不会少,可要知道这营生真是把女人当男人。看着拉货的车里五个人都只来得及带上药品,个个面上一副叫苦不迭的表情,苏回暖安慰自己道,好歹天子脚下,有辆车不错了。朝廷每月一两银
银子的养着她,就是为了这时候不要让药局彻底成了摆设,她一个二把手,不去也得去。
车速很快,中间又换乘一次,第二天夜里就到了邹远县。天金府四州二十县,邹远县是个两万多户的中县,每岁纳粮四万石。由于离繁京很近,全县戒备,县里已有了抚州卫的士兵将染时疫的病人隔离,寺院也做起了养病坊,城内临时搭了一片简陋棚屋来安置患者,一条街空空荡荡,隔着街就是医师们的住处。一下车青壮年就开始值第一班,而医女们可以先休息一晚。
残雨敲窗,苏回暖点了灯,油灯昏黄的光线立刻充满了狭小的民房。墙壁上的裂隙隐在黑幽幽的人影里,影子一晃,那几丝蜿蜒曲折的缝仿佛就要伸出几寸长。她看着阴影变幻的轮廓,不知是夜深了还是太疲倦,连移开目光都觉得累。
同住的三人热火朝天地收拾着床铺和分发下来的衣物面巾,又翻箱倒柜地检查了一遍屋子。女医师的住处普遍比男医师要好,苏回暖又是矮子里的将军,官差分配民房应是分了级别地位的。屋子堆了大量药材以便医师们随时可以制药,主人很淳朴,只带走了贵重物品,留下的水壶水杯整整齐齐地放在厨房灶台上,连衣裳都叠好在柜子里,另有几只木屐,一些米面。
“苏医师发什么呆?”一个二十来岁的医女笑着问,她清秀的瓜子脸上并无一点倦意,像是对抓丁一事很熟。
苏回暖轻声道:“我想着这些衣服、木屐、还有杯盘碗碟之类都要拿沸水混着草药烫一烫,床铺晒不了,只好也用热水洗了。”
另外两个医女听了,忙停下手中动作,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们一时都糊涂了,这房里能摸到的地方也应该用滚开的药水浇了,防止老鼠出没。‘鼠涉饭,中捐而不食’,《金匮要略》中也说虫子沾了的东西不能入口……还好苏医师提醒得及时。”
几人来到后院,这间房不大,院子却宽敞。院中有一口深井,打着灯笼将大把的明矾往里放,一桶一桶地提水出来拿石菖蒲净化了再烧开,医师们对卫生甚为注意,虽然困极也不肯懈怠。咬着牙把民房里里外外过了一遭,天色已微微发白了,两个年小的实在架不住躺上了床,苏回暖精疲力竭,支着最后一丝神志坐在了擦的发亮又铺了一层的藤椅上,睡了几刻钟。
时疫发作的很快,短短几日内,邻县安易、清源、定宁都出现了抚州卫的人马,接壤的丹州和历州情况也危险起来。大批医师被送往齐国被水淹的厉害的地区援助各府州县的医官,四通八达的驿道上也有朝廷派的官差宣传药方防治霍乱,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城内皆是煎白术、焚艾草的缭绕烟气。
苏回暖每天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到后来连住处都不能天天回了,累了就在紧邻棚屋的满是醋和烟味的茅屋里缓一缓。每次睁开眼,外面的天总是灰白灰白的,她灌下一杯酽茶,从薄毯上爬起来蒙上面巾继续埋头苦干。生病的人源源不断地运进棚子,她觉得这次的霍乱可能不容乐观,南方本就多大水,每隔几年就要有一次瘟疫,朝廷的处理可谓轻车路熟,但死人的数量仍然居高不下。
黎明时分,她打着哈欠走出茅屋,棚屋外面的看守换了一批,比之前那些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人尽职的多。看守多打量了她一会儿,苏回暖不耐烦地径直冲进去,腹诽不断。
满棚的病气扑面而来,她着实有些怕。其实以前她随师父出诊,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但她完全一个人上手,即使步骤不出错,没有人看着也会感到些许不安。师父不厌其烦地和她说人品可以缺,医德不能缺了,苏回暖意会为医德属于人品,哪天其它节操不得已没了,医德还可以撑一撑面子,所以诊治一直格外小心,生怕自己成了庸医毁人一辈子。
眼前就有两个庸医站在一个形容枯槁、危如风烛的老人跟前,正居高临下地谈论,神仙似的摇头晃脑。那蜷缩在草席上的老人两眼浑浊,四肢轻微抽搐,捂着肚子□□,苏回暖手上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纵是有心也走不开,一边探脉一边听他道:
“外有所感内有所伤,阴阳乖隔,躁扰闷痛,我看这老丈还吐得出来,应还可治,宜用藿香正气散附炒芍药。”
另一个留山羊胡的道:“暑月霍乱,这是气升不降,寒热交作,他又烦渴畏食,该用六和汤才是。”
先一个学究模样的中年医师又道:“既然意见不一,就先把这两个方子里相同的甘草和浓朴拿出来给他服下,其它再斟酌斟酌,贤弟说的也有些理,他要再渴,就拿冰水给他服下……”
苏回暖听得呆了,哪里想过世上居然有这等奇葩,被她喂着药的小男孩叫唤了一声,她赶紧舀了一勺吹吹继续喂,他瘦弱的母亲在旁边无暇管他,攥着褥子吐得天昏地暗。
苏回暖闭了闭眼,他们要是言出必行,她也没力气和神仙辩驳,等他们出了棚子再看看病患,及时写方子抓药得了。
喂完了一碗药,小男孩苦的脸都皱了,她拿出一片甘草让他含在嘴里,暂时留着丝甜味。再转头一望,那两人还真不在那儿了,她拖着步子走过去,正要蹲下,身后却有人将她一拉。她下意识地回头,脚上没什么力气就离了草席沿。
却是同住的那个二十来岁的陈医师,低声说道:“我已经开过方子了,你看——有人来了。”她与苏回暖夹在一群病人中间。
苏回暖看向不远处的门口,嘈杂中似是侍卫呼喝了几嗓子,青帘一掀,确实有人入了这简陋的病房。
她们前面侧卧着一个病情不重的大个子,视线从那人高高的肩头越过,到达一张硕大的马脸上,苏回暖正要告诉她就算人家长得难看也不能歧视,要有一颗淡泊的平常心,就听正对面拉长的一声:
“知州大人体恤治下万户百姓,不惜贵体深入民间体察民情,尔等免礼恭迎!”
苏回暖立刻明白这是地方长官巡视来了,既然说了免礼,她也懒得再把腰弯上一弯。她这般想,可清醒着的病人还是挣扎着起身,医师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务跪下迎接。
她与陈桦一齐盘膝坐在铺位边,又有人挡着,很是不起眼。料想别人也不会追究,苏回暖索性挪都不挪一分。
那知州大人气色极为不好,周身竟只有一个门口的侍卫跟着,一步三晃地踱了进来。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知州穿着白鹇青色常服,头戴金
顶乌纱,双眼无神,脸色惨白。他身边的侍卫正是让苏回暖腹诽的那个,缁衣黑帽,手持一柄长剑,随着他慢悠悠地走在长长的走道上。
从棚屋东边的门开始,两排铺位整齐排列,中间的过道此时显得十分宽敞。知州大人一步步自门口走来,偶尔还踉跄几次,那侍卫躬身去扶,他细微地哆嗦了一下,赶忙自己缩回手,看起来倒像是狱监押着犯人一般。
走到苏回暖面前,一缕酒味渗进面巾。这位长官喝了酒之后也不忘来体察民情,真叫人感同身受,没人跟他说酒后邪秽最易入体么?
知州宛如行尸走肉,颤颤巍巍好容易走到一半,忽地两眼一翻,就这么晕倒在她右前方。整个棚屋瞬间乱了,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侍卫有条不紊地把他的上身支起,朝门口挥挥手示意来人。苏回暖立马伸手去摸他的脉,黑衣侍卫刹那间侧了个身,她的手一下子拍到了坚硬的剑鞘上。侍卫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一眼,那目中的冷意让她来不及思考就收回了手。
苏回暖垂下眼,等门口的人来了,她趁机向那边遥遥瞥了瞥。
两队侍卫奔过来,整齐地立在铺板边,几个人将知州围成一团。
她很容易就看到离大开的棚屋门几尺远的地方,逆光站着个负手的绯袍男人,他淡淡凉凉的目光穿透如有实质的芜杂病气,抵到这附近,竟生出了一丝笑意。
人圈里知州忽然剧烈地咳嗽,嘶哑叫道:“你……”还未说完,就又没了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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