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逐渐走近的主仆二人,钱应明神情有几分莫名地停下了脚步。
冯舒志他自然是认得的。
但他的目光却是定在了跟在冯舒志身旁的小野子身上。
就在不久前,他曾见过小野子一次——那日清早,小野子来替英廉府传话儿,让丁子昱暂时代替冯舒志原先请来的先生,负责冯舒志的课业。
冯舒志与小野子觉察到对方的视线,抬起头来看见是钱应明,冯舒志便还算礼貌地招呼了一句:“钱先生。”
他对钱应明的印象固然也不好,但他记得之前冯霁雯在城郊外遇险之时,恰巧路过的钱应明曾出手相助过,只因着有这茬儿在,他对钱应明一直以来的态度便还算得上客气。
反倒是钱应明,颇为倨傲的抬起了头来,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冯舒志早已见怪不怪,也未放在心上,只带着小野子同钱应明擦身而过。
待二人稍稍走远了一些之后,钱应明却转回了头去看向二人的背影。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神色忽明忽暗。
此时,忽而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并着一道孩童的喊声:“别跑……”
视线中,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自钱应明眼前飞奔而过。
钱应明回过神来,刚要定睛去瞧,却觉膝盖处忽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小少爷!”
丫鬟急急地小跑过来。
钱应明眼瞧着放在因撞到自己而跌坐在地的男童,下意识地欲弯腰去扶。
却在即将要伸出手之际,脸色忽地一变。
这孩子他认得。
“小少爷……您可摔到哪儿了?”赶来的丫鬟连忙将男童扶起,满脸紧张地询问道。
那男童摇摇头,没有答她的话,只有些心虚地抬起头来看向钱应明,见钱应明脸色阴沉着,一时更为胆怯起来,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对、对不起……”
他方才只想着追那只猫儿玩儿了,没注意到前面有人。
钱应明重重冷哼了一声,声音冷得吓人:“不看路的吗?”
他虽有些清瘦,身形却生的高大,眼下又如此神情,俨然一副要发作的模样,孩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本就胆怯至极,当下如此仰面看着他,竟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钱应明的脸色一时更为难看。
那丫鬟瞧他一眼,也有些害怕,心下有几分不悦,但到底不是在自家府上,又是小少爷撞人在先,一时也不敢说什么,只拉着大哭的男童匆匆离开了此处。
钱应明站在原处脸色阴沉如水,紧紧攥起的拳头上一道道暴起的青筋看起来触目惊人。
“对待一个孩子也如此咄咄逼人,当真乃读书人之典范。”
钱应明闻言抬眼望去,只见约在十来步开外处,站着一名身着丁香紫比甲,手中托着乌漆托盘的丫鬟,沉稳的面孔之上一双眼睛里盛满了讽刺与不齿。
钱应明认出了这是冯霁雯身边的大丫鬟小醒。
数次相见,她看待自己的眼神几乎都是如此,只是今次更甚。
二人还曾发生过口角,就在他遭人暗算,身受重伤找来和宅那晚。
此刻对上这样一双眼睛,钱应明心中的愤怒更甚过平日百倍。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内心不住翻腾着的情绪。
“我咄咄逼人?”他冷笑了一声,几近是咬牙切齿着说道:“你根本不知事情本身真相,单凭自己一眼所见的浅薄表象,便来判定我之对错,又能高尚磊落到哪里去!”
小醒闻言顿生不悦。
什么叫单凭她一眼所见的浅薄表象?
“我自然相信我所看到的。”她看着眼中一派暗涌翻动的钱应明,眉心里藏满了嘲色。
钱应明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得此言忽而仰面大笑了一声。
“我如何做事,用不着你来评头论足!”
他凝声说道,最后看了小醒一眼,便拂袖转身离去。
小醒望着他大步远去的背影,微微隆起了眉头。
她忽然感到十分不解,究竟是怎样的生存环境才能造就出钱应明这等脾性来?
……
金亦禹赶来之时,宴席已经开始了。
和珅一个时辰前派了刘全去金家询问,却得知金亦禹一早便出了门去,只是不知何故至今也未去和宅赴宴。
横竖找不到人,又临近了午时,不好让一干客人们干等着,便只有先开了席。
可不料这边菜刚上来一半,那边金亦禹却带着下人赶来了。
金亦禹未有细说自己来迟的缘故,只道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自罚了三杯以表歉意。
在座诸人也没有怪罪的,几句场面话帮着打一打圆场,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一场席下来,众人推杯换盏,不议朝政公事,从诗词歌赋谈到家长里短,气氛颇为融洽。
尤其是冯英廉与袁枚,二人把酒言欢,笑容就没从脸上散去过。
唯独钱应明一人,坐在那里,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菜也未动上几下,活像个局外之人。
他如此例外,不免就有人不经意间多看了他一眼。
越是如此,他的脸色便越是不好看。
他总觉得在座除了丁子昱之外这些非富则贵之人,每个人看向他之时的目光皆含着异样。
是因他衣着寒酸,再加上之前在御前告状之举吗?
钱应明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见他一人在吃闷酒,一直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的丁子昱低声问道:“钱兄可是有心事吗?”
钱应明未有答他的话,恍若没听着一般。
丁子昱了解他的性子,见状遂也不再多问。
……
女席这边,结束的比男席早了一些。
冯霁雯将几位夫人请去了偏厅用茶,王杰夫人却未跟着过去,而是早早带着小少爷王云康回府去了。
王家小少爷今日在和宅里受了伤,虽只是擦破了手掌,且也已让丫鬟清理过又上了药,但精神一直不大好,一副受了惊的模样,饭都未吃上几口,王杰夫人实难放心,便先带着孩子回去了。
毕竟是在自己家中出的事,冯霁雯多少有些愧疚,送走了另外两位夫人之后,她便吩咐丫鬟去前院问一问可有人知道今日王家小少爷究竟是如何受的伤。
王家的丫鬟只道是自家小少爷追净雪时不慎跌倒了。
可若单单如此,应不至于被吓成这幅模样。
小醒听冯霁雯吩咐小仙,想着自己亲眼目睹了经过,便欲张口禀给冯霁雯听。
然而不知为何,话到嘴边之时,脑海中却忽地闪过了钱应明当时的神情,以及他那句连貌似做错了事也要为自己百般推脱的奇怪说辞——
兴许是想着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说出来让太太添堵,或是还有其它什么缘故,小醒到底未有多言。
而当时除了她之外并无其他人在场,故而意料之中的,小仙并未打听到什么。
冯霁雯也没过于放在心上,却还是吩咐了丫鬟明日一早备上些孩子爱吃的点心去一趟王家,也算是全了作为主家的该有的态度。
“前院的客人可都走了吗?”她随口向刚从前院回来的小仙问了一句。
“袁先生跟秦管家都吃醉了酒,已然回去了。金二公子同福三爷去了二爷的院子里看望二爷,老太爷这会儿正在前厅训小舅爷话呢。”小仙笑着说道。
“训话?训的什么话?”冯霁雯问道。
“说是小舅爷没跟大爷好好说话了。”小仙笑着讲道:“这会儿正一边儿训着小舅爷,一边儿说着大爷的好儿呢——”
冯霁雯听了便笑。
舒志这小子冥顽不灵的很,对和珅抱了一肚子偏见,任凭她软硬兼施都不好使,长久以来别说是跟和珅好好说话了,纵是喊句“姐夫”,也多是木着一张脸。
祖父这话训得该。
“那大爷呢?”冯霁雯又问:“也去了二爷院子里?”
“奴婢倒没见着大爷。”小仙摇了摇头:“不知去了何处。”
冯霁雯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守在外头的小茶来禀,道是大爷回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身着藏蓝色直裰的和珅信步走了进来,俊逸的面庞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再见到坐在堂中的冯霁雯之时,更是有增无减。
“夫人。”他笑着唤了一声,在与冯霁雯相邻的位置上落座下来。
冯霁雯将他打量了一番,确定他未有吃醉。
上回他刚得了擢升的旨意之时,拎了两坛子酒去了英廉府,跟祖父二人吃得烂醉的情形,她至今想起来尚且还觉得‘心有余悸’。
“回头夫人让下人暂时先将东跨院收拾出来。”和珅接过丫鬟递来的茶,一面与冯霁雯温声说道。
冯霁雯疑惑地问道:“收拾东跨院作何?”
难不成家中要来客人长住吗?
“留给丁先生与钱先生暂住。”
冯霁雯更是讶然。
这回不及她开口再问究竟,和珅便道:“如今我任刑部尚书,却仍要兼管着内务府广储司,另一头还有崇文门的税关,这些都是马虎不得的细差事,更别提是追剿肃清白莲教余孽的圣谕了——如此种种,纵然我有三头六臂,想要一一顾及到,确也并非易事。”
加之眼下正值刚接手之际,最是疏忽不得。
冯霁雯听到此处,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紧接着就听和珅讲道:“故而我打算招丁先生与钱先生暂住家中,帮我理事。”
冯霁雯方才已猜到他的用意,但真正听他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这意思显然就是要聘请丁子昱和钱应明来做幕僚了。
招幕僚并不是什么新奇之事,京城内外各省各藩大小官员,谁背后还没一两个出谋划策之人。
出谋划策和珅兴许用不上,但一些琐碎杂事公务文书堆积起来,确也非他一人能够忙得过来的。
可真正让冯霁雯不理解的是……“丁先生心思缜密,学问渊博,人也宽厚,倒是个可用之才。可钱先生的性子,恐怕多少有些误事吧?”此处没有外人,她也不避讳自己的看法。
她并非是对钱应明抱有偏见,而是就客观事实而言。
不光是冯霁雯,一旁站着的秦嫫跟几个丫鬟也觉得招用钱应明乃是‘下下之策’。
和珅却笑着道:“俗话说得好,物尽其用,各取所需——钱先生的性子是烈了些,为人又十分固执,难以听取他人的意见,但他身上自也有旁人没有的长处,恰好能与丁先生互补长短。”
他用人自有他用人的道理。
钱应明处事虽过于强硬,但此类人一旦为你所用,必然会尽心尽力,绝不含糊,且绝不会在私下同你玩心眼儿,使手段——因为这是他所不屑的。
说来说去,还是一点——知晓根底之人才能用得安心。
冯霁雯思索之际,又听他补了一句:“之前我倒也未想到要请丁先生与钱先生,还是上回同太岳父说起此事之时,经了他的提醒。”
冯霁雯听得一愣。
祖父也觉得钱应明可用?
一个是心眼儿多的使不完,一个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不倒的‘老油条’,既然这俩人都说没问题了,那她这个外行人也就不发表什么意见了。
是以冯霁雯只问道:“那丁先生二人都答应了?”
丁子昱会答应她不觉得有什么,但钱应明是怎么肯低下这个腰来的?
“方才刚在外书房跟他们谈过,钱先生起初有些犹豫,但后来在丁先生的劝说之下,便也点头了。”
钱应明如今的生活极为窘迫。
他的‘名声’早在告御状之时便传开了,要想遇到第二个如和珅这般肯用他之人,放眼京城只怕无异于痴人说梦,更遑论和珅如今已是官居一品,非寻常官吏可比。
开出的酬劳自然也是钱应明目前所无法触及的。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情况是真实存在过的,但如今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已经要被现实‘饿’的直不起腰来了。
而和珅所给他的,远不止是填饱肚子这般简单。
钱应明自然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科举落榜之后,他常常在想,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能够让他尽快达尝所愿。
倘若结果相同,那么他不介意换一条路走过去。
因为这件事,他非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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