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站在一块刚好只能容纳两个人的,漂浮半空的岩石上。
她们身前,一派漂浮的岩石组成长桥,通往对岸宽广的平台。
而脚下血红的海洋翻涌不息,搅动无数白森森的骷髅骨架,波涛滚滚地拍打着自血海中拔地而起的黑色岩石,每拍打一次,总会发出声声凄厉的鬼嚎。
饶是身为鬼修,顾长月也能感受到一阵毛骨悚然。
正当此时,翻滚的血海在脚下的岩石上溅起浪花,一个头骨碰撞在岩石上头,黑黝黝的眼眶盯着她,里头的神色,正如地下城般阴风、血腥、将人笼罩在难以自拔的绝望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除此之外,她感受到血海之中似乎还有一股诡异的拉拽之力,就仿佛有无数不甘的怨魂拉拽着她的裙摆,要将她一同拽下那蚀骨的血海,同它们一起承受永无休止的痛苦折磨。
她赶紧握住法决,身上燃起一圈鬼火。
浅紫色的鬼火包裹全身,熟悉阴冷而血腥的气息与天地间的阴戾与血腥之气相互冲撞,总算是感觉缓和了许多。
黑衣感受到她身上赫然腾起的冷意,转过头来看她,眼中闪过明显的惊愕,仿佛没有料到她体内的鬼火竟然已经升级净化到了这种程度。
顾长月深呼吸一口,冷静地道:“走吧。”
黑衣点了点头,还是提醒道:“这里是幽冥寨的中心,是与真正的地狱最为接近的地方,其间阴冷与戾气虽不比地下城,但潜藏的危险却不容小觑,下面的血海温度可以融化一名元婴后期修士的*,叫做‘炖’,一旦有人掉下去,血肉瞬间化为血海中的一部分,而灵魂被吸附至骨架之中,永无止境地承受高温炖煮的痛苦。”
她望着顾长月始终带着浅笑的脸庞,讶然不已,沉吟一番,有些好奇地问:“你竟然不怕?我相信,对于这样的地方,你应该是第一次接触吧?”
顾长月摇了摇头,颇为镇定地反问:“你或许没有尝试过自我解暴的感觉,只剩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瞬间变成肉碎……”
黑衣一怔,古怪地盯着顾长月,像是见了怪物般。
顾长月依旧镇定自若,“看到过那样死得惨烈的自己后,还会在意别人凄惨的死状吗?”
黑衣盯着她看了半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样变态的心智,或许这次没有找错人……”
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却是道:“对岸就有你想要的东西,不过想要拿到它美这么简单,穿过这片血海对你来说是个考验,若是你承受不了脚下怨魂制造的痛苦掉下去,那么就成为它们之一,我是不会出手救你的。”
说罢转身,抬脚跨上第二块岩石。
顾长月盯着她的背影,扯着嘴角笑了笑,心道:“小样儿,叫你装神秘,不逗逗你我就不是摇光峰的弟子。”
说起来,似乎很久没有回摇光峰了,很想念大家了呢。
一边儿想着,一边儿走上第二个岩石。
脚下阴冷的气息猝然变强,将她笼罩其间,竟是生生将她身上的鬼火压下一半儿。
她又提起阴灵之气将鬼火重新燃起。
黑衣走上第二块岩石之后,转过身来看她。
她仿佛反应过来顾长月方才说那话的意图,有些以牙还牙的意味,抱着手臂,轻轻松松地站着,平静地对顾长月道:“看过自己惨烈死状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还能与我说话吧?”
顾长月望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眼神微微一敛,忽然有种若是自己讨厌起来定然让人很想揍上一拳的悲催感。
她当真想揍黑衣一拳,不过依旧笑吟吟地道:“毫无压力。”
黑衣的眉头不自觉地一扬,跨上第三块漂浮的岩石,同时道:“你对修真境的远古时期有多少了解?”
顾长月跟着走上第三块岩石,脚下一软,险些倒了下去,还好她赶紧稳住。
有时候就是自己轻微的一不小心,就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个时候变得异常细微。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包裹着两重极致的痛苦,一重属于地狱极致的阴寒,一重则是血海恐怖的高温。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她将体内所有的气息都运转开来,咬牙道:“《上古志》有记载,我读过。”
《上古志》是详细记载远古修真境的古卷,分为专门记载浩然派的《浩然卷》,记载名门正道的《正气书》,记载正魔关系的《世事录》,记载异象奇观和山川五岳的《逍遥辞》,以及最高卷宗《飞升册》五卷。
事实上,应该存在六卷,还有一卷是关于鬼道的记载,但是后来被焚毁殆尽。
而存下的此五卷已然是有关上古时期最完整的记载。
黑衣道:“对《正气书》的记载可还清楚。”
顾长月忍着痛,道:“清楚。”
黑衣颔首:“如此,你可知道上面所谓,正魔之间界限明确究竟是何意?”
顾长月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
黑衣见此,也不待她回答,道:“其实那个时候的正魔,真的很明确,不仅仅是正与魔之间的界限,更是修士们的一种觉悟。”
顾长月还是沉默,忍受痛苦。
黑衣倒不停留,道:“那时的正道修士正值、义气、风光霁月,他们守护苍生,守护天下,并不是如同现在的修士那般,单纯为了飞升而守卫,他们心怀慈悲和博**,视薄情寡义、阴谋算计为不耻,而那个时候的魔道其实很卑微,几乎没有人愿意成为魔修,因为魔修凭借天道提供的资源,却做着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们死后会入地狱。”
她叹道:“没有人愿意入地狱。”
然后顿了顿,“那个时候的修士相信天地,天和地加上冥,形成三界六道,他们相信六道,故而六道可以制约他们。”
顾长月一边听黑衣讲,一边往前走,此番整个人已经颤抖不止,趴在了岩石上。
她颤抖地地道:“完全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黑衣轻笑一声,继续道:“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喔,自从那叫什么祭天的家伙拿着饮血剑叫嚣着要一统修真境,意图建立魔道自己的天下开始,就变了,直到现在,修士们无论正魔,都学会了算计,学会了争抢,学会了自私,学会了相互毒害……以前的正道,重来不会有这样的人,即使有,别人没有发觉,等他们死后,天道还是会处理他们。”
顾长月终于站起来,走向下一个岩石。
仿佛越是靠近对岸,走起路就越发困难。
她拿出无涯剑,吃力地削断抓住她双脚的血手,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想讲给我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黑衣没有生气,只是摇了摇头。
“不管你明白没有明白,我说完了,后面还有五个岩石。”
顾长月咬唇,再度深呼吸一口,白着脸道:“你确定你说完了?我觉得你没有,你不过是只想告诉我这么多而已,就像是趟过这片血海一样,你在故意引领我向一个方向走,我先走一步,我跟着你再走一步……”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黑衣,脸色苍白,眼中不掩痛苦,却笑得嫣然璀璨,“第一次见我,在我的梦里,你给我留下个神秘的身影,只说了我重生的事实便离开,像是给我个预警你会再次出现,第二次,也就是现在,你从一开始就在提三界六道……呼……”
她最后奋力一挥,无涯剑削下一块岩石,也将最后一只血手斩去。
吁了口气,走上下一个岩石,“如果我猜的不错,黑衣前辈啊,我这次如果活下来,你会在以后的时间里再出现,那个时候告诉我的东西,则依旧与三界六道有关,我在想,到底三界六道与这个修真境有着怎样的关系?喔,你为什么选中我呢?不对,这话不应该这么说,显得自负了些,应该是,你很关注鬼修……三界六道,修真境,消失了数千年的鬼修,当然,自负一些,再加上体内住着死魂面纱的我的重生,这些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想做什么?或者说,你背后的谁谁谁想做什么?”
说完,已然感觉自己快要晕倒在血海里。
她时时提醒自己,不能放弃,饶是百鬼挠心,饶是撕心裂肺,饶是生不如死…
黑衣望着她脸上倔强的神情,心中仿有狂风骤雨喧嚣而过,眼神里也蒙上了恐怖的风暴。
即便她知道顾长月前世活了九百年,但却不认为她的一点点提示能让顾长月想到这么多,毕竟前世的顾长月那样蠢笨无知,而此生也不见得冰雪聪明,说起来只能说是比前世更能分清是非,看清本质了而已。
可是这样一个让她看轻了的小小鬼修,竟然能从她不痛不痒地提到的几句话里分析出大量的信息,比如三界六道、修真境、消失数千年的鬼修之间的关系。
是啊,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不仅有关系,而且关系还很大很大,甚至可能关系未来三千世界的变化,三界六道的调整。
她第一次觉得,选顾长月是选对了。
她在观察顾长月的时候,顾长月也在抽空看她。
望着她的神色,顾长月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她都是猜测罢了,没有想到猜对了。
不过她也不过多纠结,后面的信息黑衣不告诉她自然是有理由,或许现在的她知道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再者,小师叔见到黑衣必然也是想到了什么,但是有些问题却一个也没有问,想必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
左右黑衣此番出现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而不是坏事,这就够了。
前面,还有最后两块岩石。
只要走过去,就可以到达对岸。
她身上的力气快要耗尽,颤抖地拿出二层塔,贪婪地摄取其间的阴冷之气,同时,将无涯剑扔向最后一块岩石,空出的手握住法决将骨片祭出。
她看到水底冲出一群身形巨大的怨魂,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毫不犹豫地,她将手中的骨片掷出,抛向那群怨魂。
密密麻麻的怨魂将骨片包裹,争先恐后。
骨片之中,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吼叫,是顾长月放进去的鬼尸之魂。
鬼尸之魂同样狂戾不已,与怨魂纠缠在一起,互拼互斗。
顾长月才顾不得这些,提起最后一口气,跨步跳上最后一块岩石。
然而…
就算是恐怖的痛苦中身体几分再也支撑不住,可是她明明是保留了最后一口气息跳上了岩石,为何还一脚踏空,落下恐怖的血海?
是的,她掉下了血海,一寸一寸,慢慢接近…
耳边是血海中怨魂疯狂欢喜的嚎叫,炽烈而冰冷的空气炙烤着身体,永生永世炖煮的恐惧淹没内心…
不可能的,她在一瞬的惶恐和慌乱之后,心中所剩的就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就这么死了,不可能会葬身在这里,更不可能…没有跨上最后的岩石…
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不会不相信自己。
想到这里,顺手往身边一挽,果然挽住了一柄熟悉的长剑,正是无涯。
而后,怨魂的嚎叫消失,炽烈而冰冷的炙烤感消失,恐惧也随之消失,她躺在最后一块岩石上,汗湿了火红的衣衫。
“原来,是幻觉啊!”
不敢多呆,她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岸上,这才彻彻底底地瘫倒下去。
耳边响起黑衣的声音:“世间最恐怖的不是身体的折磨,而是精神的摧残,最后一关,如果你不相信你自己,可能已经在血海里了。”
顾长月重重地**几声,道:“我刚才没有说,劫后余生后反而很想说了,我们看起来有几分相似,但是我觉得,我们也就不过是只有几分相似而已,有很多地方我们都不一样,比如说,我比你好看,呵呵……”
黑衣又是一怔。
原本以为顾长月活下来之后会有什么感慨,却不想…
她顿时有些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顾长月也不看她的神情,闭上眼睛,道:“是不是很想揍我?不过我觉得你不会揍我,否则我不会这么自觉地找死,哎,言归正传,麻烦你,帮我把骨片收回来,我没有力气了,那东西可是鬼道的宝贝,别埋没了,谢谢黑衣前辈。”
黑衣终于长长地吸了口气,“顾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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