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成立刻站起来。
门裂开一条缝,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侧身挤出来,脱下手套和口罩。空荡荡的走廊寂静极了,笑成刚一抬脚,就是空荡荡的回音。
“医生。”他极力克制,“我父亲……”
医生脱下淡蓝色的口罩,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职业化的压低声音——
“请节哀。”
他匆匆扔下这三个字就转身离开。惨白惨白的荧光灯从屋顶上打下来,地面上几乎只有一层淡淡的影子,三两下就消失不见,像是慌忙逃窜。
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白的惊心的墙壁上忽然弥漫出一片片阴影,又像是鸽子般骤然飞离,在天花板上盘旋不已。天花板忽悠悠越转越快,吊灯摇摇欲坠。被金属条分隔成一块块白色正方形的地面,忽然碎开。像白巧克力一样被一块块掰下来,一个个黑洞连成一片,变成深不见底的深渊——
将他吞了进去。
笑成猛然睁开双眼。夕阳里的天花板被镀上一层暖色,像是在发光一样。
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
他一瞬不瞬注视着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好像他一直在大口大口吸气,却什么都没呼出来。
“……放松,笑成,深呼吸,别憋着……”
他隐隐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像是在耳边,又像是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只要微微偏一下头,就能确认声音究竟从哪里传来。
他却一动不动,持续的,固执的盯着天花板上那一片亮光。橘黄色的暖光一点都不刺眼,时间久了,却在视网膜上烙下一片片晶亮的光斑,整个视域都模糊起来——连带意识变得恍惚。
让他有点判断不出现在是什么时候。
“笑成?”
“笑成!”
他转了转头,目光落在对方有些紧张的神情上,语气平稳,“现在什么时候了?”
卫邵歌微微松了一口气,“六点四十,你想吃什么?”
“不是,”笑成还有些恍惚,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现在几号?”
卫邵歌目光一怔,随即落在他脸上,过了几秒,“九月二十七,你才睡了两个小时。”
“还困吗?”他突然站起来,“你四天都没合眼了,先吃点东西再睡,我去给你拿。”
门轻轻一响,被合上了。
笑成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亮光看了一会,又闭上了眼。
过了几分钟,门被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他以为是卫邵歌,结果耳边传来一个女声,“先生?先生你醒了吗?”
笑成睁开眼,发现是一位护士。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能不能现在到……下面签个字?”
见笑成似乎没什么反应,护士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麻烦现在去签字确认一下好吗?遗体只有家属确认签字才能送去殡仪馆……”
“砰”的一声门弹开,卫邵歌脸色不善,“你怎么进来的?不是说了有事情找我处理。”
护士说,“我们有规定,遗体必须家属亲自确认签字。下面来人已经在等着了。”
卫邵歌把饭盒在床头柜上一放,正要开口。
笑成闭了闭眼,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坐了起来,“我现在跟你下去,稍等一下。”
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在笑康抢救的这几天,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也没吃什么东西。一直忙前忙后处理各种事情,直到刚刚实在支持不住,才稍微躺了一会。
这时突然坐起来,眼前就是一花,手脚发软使不上力,脚在鞋里踩了几下,没套进去。他扶着桌子皱起眉,闭眼抵制着虚弱。
脚被抬了起来。
卫邵歌单膝跪在地上,握着他脚帮他把一只鞋套了上去,然后是另一只。看得护士一惊,来回打量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卫邵歌神色里没有一丝异样,又顺手给笑成理了理裤脚,然后站起来,“我扶你?”
笑成目光在他伸出的手上一触即收,“不用。”他说,然后撑了下桌子,稳稳站了起来。
就像是被抽干的力量一瞬间又重新回归到这具躯体之中。他松开手,对护士点点头,“麻烦带路吧。”
目光在对方挺直的背脊上停了停,卫邵歌马上也跟了上去。
然后就是坐电梯,到地下室,在医务人员带领下,在成片的单架车之中,找到笑康的那个编号。“嗤啦”一声拉开了拉链,往下扯了扯,让露出来的面积更大一些。
“你看一下是不是。”
那人简短冷漠的说了一句。
笑成低下了头。
卫邵歌随即移开了视线。
他突然有点,不敢……或者说不忍,看到对方现在的表情。
地下阴冷极了,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已经起了一层细碎的鸡皮疙瘩,目光不论放在哪里,都会看见灰蓝色的袋子躺在担架车上。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他不知道该看什么,只好把目光落在地面上。
过了几分钟,又好像只有短短十几秒。
他终于听到笑成的声音,“没错。”
又是快速的“嗤啦”一声,医护人员动作利落的重新把袋子拉上拉链,另外一个等在旁边的人对他们说,“先过来签字吧。”
笑成转身走过去。
卫邵歌立刻跟了上去。
在对方低头签字的时候,他终于悄悄看了眼笑成的侧脸。
深刻的五官和唇线,在有些暗淡的光线里勾勒出一个明显的轮廓,冷锐,锋利,坚毅。
仿若高山巍峨,不可动摇。
又仿若大地厚重,亘古不变。
“好了。”
他听见对方说,语音没有一丝丝的波动。只有家属确认那一栏“成”字最后一个笔,勾破了一点纸,才流露出一丝丝的不稳。
下面就是等殡仪馆来交接。
笑成本来想就在这里等着,一次把事情弄完,卫邵歌没答应。他要笑成上去休息室吃点东西,或者再睡一会。卫邵歌看着他一点都不让步,笑成也就没坚持。
两人上楼回到之前那个房间,卫邵歌拉过床脚的折叠桌推上来,把饭盒打开摆上去,笑成自己取了筷子,速度不快不慢的吃起来。
吃了两口,他抬头问卫邵歌,“你吃了吗?”
“我不饿。”卫邵歌立刻摇头,“你赶快吃。”
笑成没再客气。
吃晚饭他躺了下去。
没多久就有人给卫邵歌打电话,说殡仪馆的到了。他就要叫醒笑成,但又犹豫了一下。这个他就能办,不如让对方多睡一会?
但是看到笑成即使睡着也蹙在一起的眉头,他微微叹口气,打消了这个的念头。
然后就是各种手续,直到笑康的遗体搬上殡仪馆的车子。今天这一趟家属不一定要跟着过去,笑成不放心,也上了车,车上位子不够,卫邵歌就没法陪着一起去。
他留在医院这边了结了最后几项手续,只剩下两张声明,还有一张自愿书要留给笑成签字。
其实他到现在还有些恍惚——那天一切发生的太毫无征兆。
就在实验室北面的床下,笑康正用笔点着屏幕,和威廉姆斯讨论一个细节,突然就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卫邵歌当时就在一边陪同,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们把笑康送到医院,笑康所在研究所的所长很快赶到,一边紧急治疗,一边和院长商量会诊。研究所的所长孟建国和笑康是极好的朋友,也很了解笑康的病情,只是他自己是生物结构学的,当下就联系了国内肿瘤医学这一块的权威专家,紧急举办了一次会诊。
这时候情况还算稳定。
到当天晚上的时候笑康似乎已经没事了。送笑康过来的实验室研究员都散了。卫邵歌留了下来。舒雁在外地开会,现在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这时大家都基本放松下来,结果没两个小时,笑康身体突然急速衰竭,情况十分危急。舒雁赶到的时候,正好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当时就晕了过去。
卫邵歌当即心里一沉,给笑成打了电话。笑成当天晚上就赶到了医院。
然而无数专家紧急抢救了四天。笑康还是没撑过去。
他想象不出这对笑成而言是怎样的打击。
医院里人来人往,仿若剪影,有的人带笑,大部分是面无表情和麻木,剩下的,都是刺目的痛苦。
生老病死。
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可言喻的空茫。
不知道从何而起,也不知来自何方。
一个半小时,笑成赶了回来,签了最后两个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算是了结了。
舒雁现在状态不稳,笑成没在医院多呆,最后弄完之后就往家里赶。卫邵歌默默跟了上去。
笑成一转头看见他,“你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可以了。”
卫邵歌没说什么,从他手里接过了包,“我帮你提着。”然后当先迈开脚步。
笑成忽然一偏头,吸了口气,快步走了出去。
笑康走了。
他父亲去世了。
他从没想过会发生这一切。
就是在得知笑康患病的时候,他即使忧心着急,也从来没真的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明明是没变的。
一切都没变的。
为什么不一样了呢?
为什么?
他仰头看了眼天空。
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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