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道:“农工商业,为国家富强之根本,要想富国强军,农工商必须并重,西洋各国如今正从农业国逐步向工业国转化,并以工业为基础建立庞大的商业帝国。
英吉利在发明了蒸汽机之后,率先推行并完成了工业革命,然后利用首屈一指的工业优势和制造优势积极推行自由贸易政策,逐步建立起了自由主义的经济体系。
再然后又以武力为后盾,强迫一个又一个国家打开大门,迅速扩张成一个庞大的‘日不落帝国’,同时也构建了一个庞大的以英吉利为核心的商业贸易圈,把全世界变成英吉利的原料供应地,反过来,海外贸易又极大的迅速的推动英吉利的工业化进程,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大清不能继续停留在数千年以来的农业为本的阶段,尤其是在思想上必须转变,继续以农业为本,我们只会成为英吉利以及西洋后续强国的原料供应地,仰西洋鼻息。
我们必须积极推动和促进工业的发展,利用本身巨大的农业优势、人口优势、市场优势、地域优势,迅速发展工业,转变成为一个工业国家,同时,也要高度重视、大力扶持商业的发展,国与国之间,东西方之间,战争不是常态,商贸才是常态!”
他宛如闲侃一般娓娓而谈,说的不急不缓,一众人都听的十分认真,眼见的是话缝,奕枻连忙道:“国城兄,农业优势、人口优势、市场优势我们理解,何谓地域优势?”
“地域优势是咱们四大优势之一。”易知足缓声道:“目前,大清已经是东方不折不扣的霸主,也是唯一的霸主,要发展工业,无人能够掣肘,而西洋各国要想强势崛起,则需要面临英吉利、法兰西的阻扰和打压。
另外,虽然航海技术发展迅猛,海贸会日益昌盛,但东西方相隔数万里之遥,商品运输成本高昂,这无疑极大的提高了咱们本土商品的竞争力,利于保护咱们本土企业,而西洋各国就没有这一优势!”
绵愉冲着奕枻摆了摆手,轻声道:“有问题等下再问不迟,别搅了国城的思路。”
“无妨。”易知足笑了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
这随口之言对他们来说都是了不得的见识,奕詃连忙将话头拉回来,“对于农工商业的具体革新举措,国城兄有何高见?”
易知足也不谦逊,缓声道:“开荒屯田,兴修水利,改进技术,引进新物种,新农具,这都是振兴农业题中应有之义。兴办农事试验场则有些新意,朝廷就应该是高屋建瓴,指导引导地方农民因地制宜发挥地区农业优势,实现地区农业生产专业化,形成了有显著特征的农业带。
实则千百年来,我国已经自发的形成了一些有显著特征的农业带,辽东的大豆,河南山东的小麦,四川湖广的水稻,江南的桑棉等等,农业生产专业化有着巨大的优势,但目前却受限于交通运输,无法凸显出来。
不过,随着铁路建设的进程加快,十年之后,大清就能形成初步的铁路网,海上运输也会得到极大的提高,整个大清的交通运输将得到迅猛发展,所以,这个时候,朝廷应该开始未雨绸缪。”
顿了顿,他扫了众人一眼,接着道:“工商业方面,要振兴工商业,牵扯颇多,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保护私产!苛捐杂税多若牛毛,地方官府巧取豪夺,恣意摊派勒索,工厂企业没有成长的空间和土壤,要想振兴工商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说到这里,他哂笑道:“元奇这二十年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给朝廷的巨额借贷,没有承接朝廷的巨额国债,没有给地方官府的巨额捐输,没有广州禁烟,没有英吉利挑起战争,没有元奇团练的辉煌战绩.......,元奇早就被吃的渣都不剩了。
为什么短短不过十余年,上海就能蓬勃发展起来?万商云集,商号林立,工厂遍地,除了元奇自身实力雄厚,并且不遗余力的扶持兴办实业之外,还在于元奇承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而且元奇有实力保护他们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各省商贾富户敢于前来投资办厂!”
这番话说的一众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绵愉、载垣、肃顺、文祥等年纪稍大,皆是亲眼看着元奇一步步崛起的,一个个脸上更是火辣辣的,这话着实打脸,但却是事实,朝廷这些年就不知道在元奇身上刮了多少银子,若不是易知足这个怪胎,十个元奇也倒闭了!
见的气氛尴尬,奕詃苦笑着开口道:“《大清律例》在保护私有财产方面,并不逊色于西洋各国.......只是吏治**,以至于弊端丛生。”
这倒是实情,《大清律例》对私有财产的保护即便是称不上圣神,也相差不远,易知足磕了磕烟灰,道:“吏治**,确实是司法**的一个主要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根子还在于皇权至高无上,且地方官员权力过分集中,有若土皇帝一般。”
奕枻沉声道:“国城兄是指三权分立?”
“三权分立,是大势所趋。”易知足说着反问道:“此番变法革新,政治方面有哪些举措?”
“主要是改革官制,裁减冗员,整顿吏治,以及一些行政体制改革。”奕詃缓声道:“朝廷决定先停止捐纳实官,然后再进一步废除,成立督办政务处总领变法革新之事宜。
增设外务部、商务部、巡警部、教育部等,将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并入礼部,将太仆寺并入兵部。各部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不分满汉。”
各部官员不分满汉?易知足瞥了他一眼,这玩意分明就是个障眼法嘛,见的奕詃住口,他才慢悠悠的问道:“不是听闻有人倾向宪政?”
倾向推行宪政的不是别人,正是奕詃、奕枻两兄弟,见的对方明知故问,奕詃一脸苦涩的道:“宪政事关重大,非是一蹴而就之事,且朝廷争议颇大,皇上为慎重起见,意欲遣使赴洋,多方考察,再行议定。”
终究还是堪不破!易知足心里微觉失望,略微沉吟,才缓声道:“宪政之事,确实应该多方考察,但三权分立,利于权力的平衡监督,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朝廷改革官制,应仿行三权分立,尝试责任内阁,至少也应该注重司法独立,那些个不痛不痒的行政改革,有什的必要?”
这话已经是很不客气了,而且带有斥责的口吻,一众人不由的面面相觑,怡亲王载垣不满的轻哼了一声,“治大国如烹小鲜,变法革新,尤须谨慎,岂能大刀阔斧?”
易知足眼神冷漠的看了他一眼,“现在不大刀阔斧锐意革新,只怕以后连大刀阔斧的机会都没有。”
奕枻忍不住道:“国城兄这话又是何意?”
“知道立宪需要筹备多长时间吗?”易知足接着点了支香烟,“英吉利、美利坚立宪准备期都在十年以上,大清是什么情况?比英美两国要复杂的多,若是要推行宪政,预备立宪的时间只会更长!真等到非立宪不可的时候,再来考虑立宪,来得及吗?”
一众人听的一楞一楞的,包括奕詃在内谁也没想到立宪的筹备期会需要如此长的时间,奕枻迟疑着道:“国城兄的意思,朝廷应该乘早入手研究宪政?”
易知足颌首道:“即便不实行宪政,也必须研究宪政!能有所借鉴也是好的。”
奕詃道:“国城兄可是认为大清非推行宪政不可?”
听的这话,易知足一笑,“这个问题还何须问我?如此多宗室王公满汉大员周游西洋各国两年,难道心中没有答案?”
一直到将近黄昏,易知足才将一行人打发离开,因为谈的实在太累,他连宴请都免了,起身将众人送出院子,他径直转往长乐书屋,赵文烈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道:“大掌柜,朝廷有没有可能下决心推行宪政?”
“自然有可能,在察觉无法维持皇权**的情况下,他们会退而求其次。”易知足缓声道:“有人曾经说过一句话,很精辟!处于权威危机中的统治者往往会迅速的变成真诚的改革者,他对改革的真诚,来源于他对保住权力的真诚。”
细细咂摸了一阵,赵烈文才道:“确实说的精辟,不过,真要等到那时候,岂非太晚?”
“看情况,朝廷不主动,咱们主动!”易知足沉声道,推动朝廷变法革新,这事虽然谈不上是刻不容缓,却也不宜再拖延,而且他也无法容忍朝廷雷声大雨点小,他要借助朝廷变法革新来宣扬新思想新观念,及早让自由、民主、平等等思想深入人心。
棠香园。
下车一进大门,奕枻就抱怨道:“易国城也忒小气了,居然连宴请的客套话都没一句。”
绵愉笑道:“你们连珠炮似的问了这半天,还指望他留客?”
听的这话,奕枻吞的一笑,“我如今有些后悔,这两年去西洋周游纯粹是浪费时间,留在上海或许收获更大,今儿一番闲谈,感觉比西洋之行收获更大。”
奕詃却是刻意的落后几步,与肃顺并列而行,轻声问道:“易国城带在身边闷葫芦似的那个士子可认识?”
“那是赵烈文,江苏阳湖人,字惠甫,是个秀才。”肃顺随口道:“易国城对他甚是器重,这次元奇叙功给他保了个三品,但他却依然留在身边。”
如此说来,这人志不在入仕为官?奕詃漫应了声,打消了刚冒出来的念头,朗声吩咐道:“着人准备一桌上好的席面,送到正厅,伯涵,尽快将谈话记录整理出来。”
“下官遵命。”曾国藩连忙驻步躬身应道,待的众人离开才起身,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奕詃一行人进了正厅,一落座,载垣就忍不住道:“朝廷变法革新,易国城为何会极力支持,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这话太过直白,一时间没人接话,奕枻斟酌着道:“对于朝廷变法革新,易国城显然是深思熟虑,看似信口而言,但细细琢磨,却是无一不精辟......。”
肃顺扫了众人一眼,道:“此事暂且不要妄自揣摩,从元奇抗击西夷的情况来看,易国城并非是不顾大局,恰恰相反,而是处处以大局为重,朝廷变法革新以图富国强军,这是真正的大局,易知足极力支持,早就在情理之中。”
绵愉也附和着道:“易国城一直以来都甚是顾全大局,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不仅是抗击西夷,海外扩张,其平定捻乱,驱逐发匪,巩固西北等功绩,都是不容抹杀的,要说元奇,说易国城不顾大局,只怕朝野上下都没人会信。”
“哼!”载垣冷哼了一声,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之辈,历朝历代还见的少了?”
奕詃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怎么着,怡亲王这是非要把元奇逼的造反不成?”
这帽子可有点大,载垣当即不再吭声,端起茶杯啜茶不语,奕詃缓声道:“不论是迫于元奇的压力还是迫于西洋的压力,朝廷都到了非变法图强的境地,不管元奇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能够积极支持朝廷变法,都是好事,总比阻扰朝廷变法强。”
从这个方面来说,确实是如此,以元奇的实力和势力,若是阻扰朝廷变法革新,朝廷新政将有可能无法实施,肃顺当即附和道:“恭亲王所言甚是,当前,朝廷应该尽力笼络元奇,以推行新政,而不是质疑元奇包藏祸心。”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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