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登看着窗外那逐渐后退的棕榈树,轻笑了起来,“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到纽约去拍摄,虽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在美国,不同州都有不同的政策,比如说因为税费的不同,有的剧组为了省钱,专门到宾夕法尼亚州去拍摄,甚至是到加拿大去。选择纽约拍摄的剧组也有许多,但对于“借刀杀人”剧组来说却不太适用,不过一来容易增加成本,二来封锁纽约的街道比较麻烦,对于拍摄时间要求十分严格——“借刀杀人”的拍摄时间本来就十分紧迫,如果到纽约拍摄,时间的安排将会提出严峻挑战。
当然,最重要的是,兰斯不认为纽约和洛杉矶的城市差异是根本问题。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兰斯认真想了想,重新组织自己的话语,“还记得在拍摄‘上帝之城’的时候,我希望你用全景拍摄出的那种效果吗?就是整个镜头彷佛无边无际,深深地感觉到世界之大,但人物却在镜头里四处逃窜,彷佛无论他们怎么冲撞都找不到一个出口。”
海登转过头来,聚精会神地看向了兰斯,“你希望复制这样的效果?”他有些意外,他以为“上帝之城”和“借刀杀人”的拍摄技巧是有所区别的。
“不是,我是希望利用洛杉矶这里宽敞的街道,营造出一种喧嚣而热闹的景象,但是人物却被局限在一个无比狭小的空间里生活。就好像……嗯。就好像这个社会一样,我们都知道世界很大,但社会上给予自己的位置却十分有限,生活的压力一点一点地将我们的生存空间压缩。”
兰斯转头看了看海登。发现海登依旧是一脸的茫然,他不由停了下来,认真想了想,重新组织起了语言,“这样说吧。在高中的时候。我们曾经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彷佛轻而易举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就好像橄榄球队的四分卫。”海登加入了讨论。
“对,就是这样。”兰斯点了点头,“可是进入大学之后,我们渐渐就感受到了压力,世界的确很大,我们可以看到越来越多人,也可以看到越来越多可能,但同时也逐渐感受到了想要在社会上寻找一个属于自己位置的困难。”海登顺着兰斯的话语陷入了沉思,“而后我们开始工作了。在工作刚开始的阶段,依旧抱着梦想,满怀着雄心壮志,但是伴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渐渐意识到,这个社会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的世界开始一点一点被压缩,最后逐渐被困在一个办公隔间里,背负着房贷、卡债和家庭的重量,成为整个社会里碌碌无为的一员。”
海登的眉头紧紧打结了起来。“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所以你是说,洛杉矶的街道就是整个世界,我们甚至可以利用一些俯拍的视角来展现出城市的雄伟壮观。暗示着社会的宽阔……”想到这里,海登自己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在洛杉矶拍摄的确是正确的选择,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反而有利于展现出这种背景,“但是在街道上行驶的出租车。却像是一个狭窄的工作间,将麦克斯的生活束缚在原地。”
“不仅仅是麦克斯,整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兰斯修正了一下海登的话语。
海登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越来越紧,“所以,你是说,无论是室内还是室外,我们都需要营造出这种宽敞空间之中的束缚和压迫感。”得到了兰斯的肯定之后,海登意味深长地沉吟了一声,他已经开始理解兰斯的意图了——这与“借刀杀人”的剧本基调是相辅相成的。“这样一来,我们需要利用镜头的切换、机位的设定,还有灯光的变化,来实现这一目标。噢!所以,你今天就是想要……”海登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兰斯一上来就提起了灯光。
沉默了约莫两秒,海登终究忍不住,直接就咒骂了起来,“见鬼的上帝。”然后狠狠地瞪了兰斯一眼,“你这是在试图逼疯我。”
兰斯直接就无视了海登的抱怨,安静祥和地继续开着车,过了一会,轻描淡写地说到,“所以,你有方案吗?”
海登对着兰斯竖起了自己的中指,但最后还是愤愤然地放了下来,郁闷地转头看向了窗外,“你知道,你这是想要打破类型片的习惯,这不仅仅是一种创新,而且是试图挑战好莱坞的权威。”
兰斯耸了耸肩,“不然你认为,我为什么愿意牺牲大量的利益,就为了最终剪辑权。”
好莱坞的电影产业已经完全成熟起来了,每隔十五年到二十年,商业类型片的视觉风格、剪辑逻辑和场面调度都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改变,从经典的好莱坞式连续剪辑和复杂场面调度,到六十年代受到新浪潮影响的蒙太奇风格,到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规整沉稳的正反打镜头,再到九十年代受到香/港电影风格强烈影响的多机位多角度快速高频的镜头切换。
每一次在风格方面的质变都会带来对类型片的全方位影响,甚至包括演员的表演和剧本的写作角度,同时也是观众观感的全面革新。
比如说正反打镜头强调的是演员对手戏之间的对峙和切换,最常见的正反打就是“越肩”,越过背向摄像机的人的肩膀拍摄说话对手的正面,所以剧本的对话就显得至关重要,演员的表演需要细腻而准确之余,同时也需要互动感。
但是在高频镜头切换之中,强调的却是整体氛围的营造,考验的是导演对主线和多条支线同时推进的控制能力,剧本在撰写时会减少对话,强调节奏感,而演员的表演也需要更多的肢体辅助,表情的影响将被削弱。
目前的类型片风格依旧是延续了九十年代的系统,全景和特写、快镜头和慢镜头、追逐者和被追逐者之间的快速切换,融合在大型场面调度之中,将电影的紧绷和刺激烘托出来。迈克尔-曼原版的“借刀杀人”采用的也是这种风格。
不过,在迈克尔-曼的镜头之中,他有意放慢整部电影的节奏,以一种缓慢的镜头营造出一种流光溢彩的流动感,继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张力。但整体而言,他还是没有摆脱类型片的主流风格,包括机位的设定、镜头的切换、灯光的使用等等。
兰斯现在正在努力的方向,却是试图打破类型电影之中不可舍弃的与“现实性”的关联,而采用与众不同的光线塑造、寓意深远的画面质感、天马行空的镜头组合将观众与现实的联系切断,从内核思想到外在形态上,让观众脱离“这是一个发生在洛杉矶特定故事”的框架,而融入“这是一个社会的普遍形态”的泛情绪化之中,将剧本那庞大的主题核心挖掘出来。
这不仅仅是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
其实,兰斯在“上帝之城”中曾经尝试过,不过由于故事题材的特殊性,兰斯必须保留属于里约热内卢的特色,将贫民窟与社会根基之间的联系展现出来,所以兰斯并没有真正打破桎梏。这一次,“借刀杀人”的故事背景其实与洛杉矶没有直接联系,安排在洛杉矶这样的大城市,更多是营造出世界的恢弘感,兰斯希望昂首阔步地取得突破。
海登长长吐出一口气,隐隐约约地可以感受到血液之中的沸腾,难度越大,就意味着挑战越大。当初海登离开了电视剧剧组,选择了成为兰斯的合作伙伴,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童年情谊,更因为海登知道,兰斯不是一个保守之人,他总是会不断冲击自己的极限,无数的奇思妙想就像是一场豪赌,要么赢得一切,要么一无所有。
现在,继“上帝之城”之后,挑战又再一次到来了,海登不由就开始亢奋起来,即使现在他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才是他想要的职业生涯。
“呼……”海登深呼吸了一下,“再告诉我更多,再告诉我更多。所以,你对于角色的构思是怎么样的?”由于没有任何头绪,所以海登需要深入了解兰斯的想法,期待着能够碰撞出火花。
兰斯沉吟着思考了一会,他需要做的,是剥离脑海里关于原版电影的镜头,摆脱迈克尔-曼对电影的设定,然后根据自己对电影的构思和架构来重建画面,从角色开始……
于是,兰斯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一串奶黄色的灯光之下穿行,那明亮的灯光并不张扬,反而是被限制在了一个圆圈里,几乎无法支撑起夜色的重量,所以整个夜幕缓缓下沉,只剩下一点点灯光连成的光链在深夜流淌,就好像是潺潺的溪流一般。那辆出租车就在夜色之中悄无声息地行进着,宛若一座漂浮的孤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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