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刚虎步行至她面前,揭开布匹之时,遍地清辉,如同在这长廊中,暮然升起了一轮冷月般的,耀眼夺目,饶是魏舒文见多识广,见了这绝美的天弦画柱也不由微微有些失神。
“此物名唤天弦画柱,长五尺七寸,重三十二斤二两,乃西晋大都督呼延晏之物,相传其曾以此神兵,以一己之力杀出洛阳,故有诗曰‘东望天弦八方柱,西除王都无相顾。’后此物落入我朝辅国大将军林宪之手,世代相传,直至是数年前不知所踪,前日为林都护于龙城武库中掘出,托在下亲手交予将军。”
魏舒文像是在欣赏一幅画卷一般,也不出手接,只是站在宋刚面前,细细打量着这柄长枪“世人传天弦画柱乃是一柄长枪,今日一见,更似一绝品饰物……”
“此枪,唐将军见时亦是喜爱异常,林都护本欲将此物送给唐将军,不过听闻将军不日将成家,便托宋某送来予将军,作为贺礼,还让宋某转告将军,他本欲亲来,无奈各为其主,不想让将军危难,还望将军莫要见外。”
语毕,魏舒文虽然仍是那副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的模样,眼中却平白多了一丝凝重。
她默默解下外袍,显出内里素白劲装,伸出右手缓缓将长枪拿了过来,凝望着。
忽然如旋风般的扭转腰肢,迅疾一挥。
只见一片干枯脆弱的黄叶,飘摇下坠,直到落地那一刻,才在宋刚惊异的目光中,自正中的纹路一分为二。
挥枪之时,她仍背对着那片落叶,在宋刚看来,她只是不过信手一挥,到收枪站定之时,她才正面对着落叶飘来的方向,他甚至不知道,枪刃是何时击中枯叶的。
“神乎其技。”若非亲眼所见,宋刚决计不会相信,他瞠目结舌的看着魏舒文,忘了言语。
“林兄,有心了……”魏舒文此刻正抚摸着枪身鲜红的弦线,眼中的凝重,也渐渐变为了一丝悲戚“林兄……当年戏谑之言,一语成谶,你我二人,终是要兵戎相见了……”
宋刚小心翼翼的递上了一份信函“将军,都护贺贴……”
“贺贴……”她从宋刚手里拿过信函,信函上写着一行字“丹阳都统魏将军舒文亲启”。
“宋某离开龙城之前,曾撞上都护练字……”
“嗯。”她点了点头,移步走到旁侧,将信函拆开,细细读了起来。
看过了中规中矩的问候,略读了几笔公务往来,再看下一去时,眼眶不禁有些发热,将眼前那一纸贺贴上的字迹,恍得有些模糊。
“霄本欲,负贴千里奔赴贺携手。怎奈此,唯举杯遥祝祈白头。愿此生,你我动若参商不需别。”
她曾想过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此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再见之时,故人已故。可她只猜中了一半,造化弄人,故人已故,却势必要丧于故人之手……
“舒文此生,幸与君并世争雄。”她偷偷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宋将军,林都护于贺贴之中,提议让并州与丹阳互取所需,以盐易米,宋将军如何看待。”
“依宋某看,都护此举,一来是解龙城燃眉之急,二来乃是赠予将军的第二件贺礼。”
宋刚分析道“楚越之盟,犹如秦赵之约,仅一时之利使然,届时,无论皇朝天下归于何人之手,这一纸盟约,便要作废了。楚人要的是自制自立,要的是荆楚永世为楚人之荆楚,而吴越要的是遐迩一体,要的是天下为吴越人之天下。两地可同仇敌忾,却不得共治天下。秦赵成,则秦赵反目,楚越成,则楚越必有一战。”
宋刚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往下说,像魏舒文这样的人,即便初一见信时猜不出林霄的用意,经这么一番提醒,自能体会个中玄妙。
“不错,楚越迟早会有一战,此事本府亦有考量。却如林兄所言,这谋胜之资,还是握于手中最为稳妥。”魏舒文微微颦眉道“本府想问问宋将军,对于此事,本府该如何应对。”
宋刚呆了一呆,这种话,若是林霄问他,他自当直言,可是他今日与魏舒文这番谈话,已属交浅言深,若是再多话,指不定会招来横祸。自打来到扬州之后,宋刚先后与曹轩魏舒文两人分别深谈过,但他也看出,这两人虽是各有所图方才定下姻亲,平日里却颇为亲密,相互欣赏、爱慕,若是自己贸然接口,恐怕会坏了大事。
考虑到这些,宋刚有些犹豫的说道“宋某只是替人传话,决策之事,还得看将军的想法……”
“本府听闻,将军曾向曹将军讨要了一个闲职。”魏舒文微微一笑道“将军并不甘于一个无足轻重的散官吧?”
宋刚大惊,连忙俯首拜道“将军说笑了!”
魏舒文却不打算就此罢休“投之亡地然后存,置之死地而后生。时值乱世,欲成大事,便要冒得大险,将军若是不愿将生死置之度外,今天的话,便到此为止,今日之后,你我亦不对他人提起,如何?”
宋刚凝神看了她一阵,决定赌上一赌,赌的便是林霄与魏舒文情义。
他咬牙道“将军当应下林都护之邀。一来盐铁米粟,统军命脉,两军若各取所需,可使两军后顾无忧,期间所得银钱,也可富军强兵。二来,吴越兵锋强盛,燕赵秦魏难敌,此举可保新军速成,而吴越不可轻胜,联军不敢妄动。荆楚便可藉此养精蓄锐,不出一年便可一举荡平荆州都护府,而后东侵秦阳,南伐巴蜀,步步蚕食,则无论皇朝天下作何归属,荆楚亦能立于不败,甚至是……逐鹿中原。”
宋刚的建议充满了诱惑性,魏舒文不由有些心动,只是,她还有更加长远的考量。
这一场角逐,若是吴越胜了,这便是功利千秋之举,反观若是吴越败了,魏舒文就必须面对自己亲自供养出来的十余万披甲士,这是她不愿看到的。虽说,荆楚完全可以在吴越败像显露之时转投朝廷,可归顺之后呢?战阵之上虽是刀兵无眼,可却好过太平长夜之中笑里藏刀。
可林霄何尝不是在赌,若是联军得胜,他夹盛世而来,荆楚难敌,况且若是荆楚顺应朝廷,他也便不必再与楚军纠缠,可以安心的处理四地不臣之臣,可若是联军败了,这亲手奉养的十余万披甲士,将会让他的新军万劫不复……
思虑了一番后,魏舒文叹了口气“如此豪赌,林兄果然大气,只是拿这皇朝天下来当彩头……”
她苦笑了一下,回头看着宋刚“宋将军几日后便安心随本府去丹阳吧,本府虽只能给将军一府参将之职,但却足以让将军施展抱负,再者,此事交予他人,林都护信不过,本府也不放心。”
“末将谢都统赏识!”宋刚大喜过望,可道过谢后,却又有些为难“只是……叶姑娘……”
魏舒文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也是,能常伴叶姑娘左右,着实比做这一府参将有意思,宋将军不必担心,叶姑娘那里,本府自有安排。”
“有劳将军了。”
两人谈完之后,恰巧叶静秋与曹轩也谈妥了甲兵购置之事,正从君子轩内出来,四人相互辞别后,曹轩便与魏舒文一道离去。
宋刚在九溪边目送两人远去,看了看西北的方向,呢喃了一句“大人,末将又得一段时日,不能随大人鞍前马后了。”
夜色正浓。
风吹过重门,搅动着遍地黄叶,将冷月下的庭院,映衬得更加幽冷。
晚风爬上窗台,她颦眉飘到床前,微微掩上窗户。
紫烟不绝,思念顺着烟雾升腾,一间简朴雅致的厢房内,放着一张檀木方桌,桌上,是一架古琴,那架琴似是有些年月没用过,琴弦下积了些灰尘。
“唉……”一声长叹,魏舒文细细擦了擦那架古琴,若是有旁人在,定会为之惊奇。这平日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似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女将军,此刻眉宇间却总有一股淡淡的哀伤。
“不知道,还记不记得那只曲子。”她如是说着,打开一旁的炉子,在里面燃上一块琼脂,顺道将一纸信笺也在炉中焚烬。
秀手轻扬波澜起,琴韵绕梁烟雨凝。
她记得上一次弹起这支曲子,还是在她请任丹阳都统,离京之时。
东来小雪,落在素白的长袍上,沙沙作响。
那天,他煮了一壶茶,就在紫溪边那么等着。
如今,故人不见,曲调却一如当年,哀婉凄绝,如泣如诉,闻者黯然。
在这份淋漓尽致的哀愁中,她微微仰起头来,闭上双眼,呢喃着“冬雪春风,究竟是谁,负了谁。”
“舒文?”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琴声戛然而止,她没有回头,只是问了一句“卿有何事。”
曹轩迈入了屋内半步“从未听你弹过如此悲凉的曲子。”
“无事……只是不日便得回丹阳去,心中感怀。”
“舒文,你近日都在思量如何击败他,可你若是终日算计一个人,你迟早会……你我自幼……罢了。”曹轩看她不愿见自己,便咬牙退了出去,将房门关好。
明月,正当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