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二年九月,大汉骑都尉李陵,率五千步兵,北出居延塞,向东西浚稽山进发。
这支队伍,本应跟在李广利身后,运送辎重,保证李广利与匈奴右贤王之战的军需。他们是步兵。当大汉终于有了可与匈奴匹敌的骑兵后,至少在天子眼中,步兵大概已退居到与驮马相当的地位。
然而这一切,因为李陵星夜疾驰回长安向天子的上奏,而改变了。
未央宫武台殿。大汉天子注视着站在殿下的李陵。这个身高臂长的年轻都尉,确实很像他的祖父,李广。
想到李广,天子心中某个深秘的角落,如冰面破裂般,渗出几丝不快。
一个历经三朝的老将,为大汉出征七十余次,北御匈奴,南平藩乱,朝廷却一直没有给他侯位。高祖皇帝定下规矩,有军功者可封侯。孝文皇帝则说,李广要是在大汉立国时,封个万户侯又有何难。孝景皇帝没有任何表示。于是,这个局面最终摆到了当今天子面前。
从庙堂朝臣,到长安布衣,大家议论纷纷。李广成了一个奇异的符号,仿佛天子脸上的一块癣。
为什么不给他侯位?因为他曾经引诱数百羌人归降又杀之?因为他命数为奇乃不详之人?还是因为他的祖先李信曾是秦国名将?
最终,当李广在漠北大战中自刎的消息传来,天子才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像群臣那样扼腕叹息,甚至,还有些胜利的喜悦。他坚持到了最后,没有为了仁君的体面而向李广妥协。
必定有些迂腐的老家伙,腹诽他的绝情寡义。
这些老家伙一定忘了,李广曾犯过一个最严重的错误。在孝景皇帝平叛吴楚之乱时,李广随太尉周亚夫出征,私自接受了梁王授予他的将军印。
自古,“君君臣臣”乃铁一样的原则。李广是大汉的臣子,不是那藩国梁王的臣子。并非出自大汉天子之手的将印,你李广也敢接?
刚刚摆脱窦太后黄老术治国的当今天子,最恨不讲规矩之人。而李广,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规矩。他杀了曾阻止自己夜入城门的霸陵尉,他在事关大汉生死的漠北之役中与大帅卫青唱反调。
既然他只想做一个将军,却不懂怎么做一个臣子,那就让他到死都封不了侯吧。
然而此刻,李广的鬼魂仿佛又回到了未央宫,驱使着他的长孙李陵,与天子对抗。
“臣请求自成一队,分散单于的兵力。”李陵说。
天子皱了皱眉。多么熟悉的场景。当年李广不愿意做卫青的边路军,现在李陵不愿为李广利运送粮草和辎重。他们李家真有意思,难道专门喜欢和天子宠爱的外戚将军对着干吗?
“我没有骑兵给你。”天子试图让李陵知难而退。
“臣不需要骑兵。臣在张掖有五千步卒,他们都是来自荆楚之地力能伏虎的剑客或射手。陛下,臣在张掖训练他们多年,太初四年又曾在张掖与任文一同诱击右贤王。请陛下相信,吾等定能以少胜多,直捣单于王庭。”
李陵掷地有声的军令状,在那一瞬间,似乎松动了天子心中对整个李氏家族的芥蒂。
天子想起了一个人霍去病,那个勇冠全军却英年早逝的奇才。
莫欺少年穷,莫挫少年勇。或者,碰碰运气吧?没准这真是一支奇兵?
“好吧,我答应你,你带着那五千步卒自行成军。另外,我将诏令强弩都尉路博德,为你接应。
天子的嘉许,使李陵血脉贲张。他从长安赶回张掖,整肃队伍,准备出发。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长安后不久,强弩都尉路博德忽然上书天子,请求天子改变计划。
路博德的奏疏是这样行文的:“眼下是秋天,匈奴的战马刚上膘,正是战斗力最强的时候,大汉不能与之开战。臣愿意和李陵一同等到来年春天,各自从酒泉张掖带五千骑兵出击匈奴。”
这是一封对李陵来讲致命的上书。
天子的疑心,像猛添一把干柴的新火,熊熊燃烧起来。
“强弩都尉不过是去做个接应,有什么危险路博德是朕的一员老将,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们说,他自己会不敢在秋天出击?路博德带的是骑兵,匈奴人的马能贴膘,难道他的马就贴不上膘”
天子怒气冲冲,一连串的问题如箭矢,飞向群臣。
群臣很快就听出了言外之意。
“陛下所言甚是。路将军此举,想来是受李将军之托吧?李将军誓以步卒进击匈奴骑兵,勇气可嘉,但无异于以卵击石。李将军一时意气之后,静心思索,或也知不妥,故请路将军代为上奏,希望暂缓出兵。”
没有人记得是哪位大臣说出了天子内心的判断。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群人。
当暗箭从背后射来时,是谁在拉弓,有几个人在拉弓,重要吗?
重要的是,天子对李陵厌恶已极。在天子面前,臣子没有反悔的资格。世上能出尔反尔的,只有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路博德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天子告诉他,不用再为李陵做接应。数月后,当李陵的军队在距离居延塞不足百里的荒漠间弹尽粮绝之时,路博德在塞内甚至能隐约听到那绝望的呐喊。
路博德看到碉堡上年轻的守卒不停颤抖。他耸耸肩,自言自语道:“小兵雀子,心还不够硬呐。李陵
,我不管你祖宗是飞将军还是地将军,你想爬到我的头上来,门都没有。”
李陵并不知道这一切。就在他刚准备带着队伍从张掖沿着弱水北上时,天子的第二封诏书到了。天子为他指定了明确的路线:至东浚稽山龙勒水上,查看匈奴敌情,然后沿着龙城故道回到受降城休整。
李陵有些疑惑,天子不是刚刚答应由他自己决定行军路线吗?为何现在又将他这匹脱缰的战马变回受牵引拉磨的驴?
很快,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天子得到了情报,匈奴单于会出现在这条线路上。
他确实与单于正面相遇。
第一场战斗是在秋霜初降的清晨打响的。
李陵的副将韩延年最先发现了敌情。
“李将军,匈奴人漫山遍野都是匈奴人咱们终于找到他们了。”
李陵正在向负责辎重的军侯管敢询问一些粮草的情况,听到韩延年在帐外的喊声,立即奔了出去。
虽然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但真的见到浚稽山的山脊被那些无声的异族骑士占得满满当当时,他的大脑还是有一阵短暂的空白。
不过很快,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战术,就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车兵,居于正中……弩兵,围住战车……弓手,靠着弩兵……剑士和戟卒,在最外层……”
这是一个复杂的阵型。李陵的五千人都是步兵,但其中有明确的分工。沿袭自前秦的战车,如稳固的堡垒,藏着后备军与粮草,成为面积不小的实心圆。在它的外围,大汉的连发弩车,像张开巨口的猛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敌人。弩车之外,则是由弓手和手持白刃的士卒组成的最后防线却也是冲锋的力量。
李陵在张掖用五年时间演练这个阵型。不知是否冥冥中预感,他抛弃了祖辈传给他的骑兵阵法,而专门想出了一个克制骑兵的阵型。
以静制动。
骑兵的可怕之处,在于迅速的移动力,以及对于步兵方阵的冲击力。
可是此刻,匈奴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站在山头上,好奇地研究谷地中这些汉人。
他们像狼遇上了刺猬,不知从哪里下嘴。
且鞮侯单于的左大将,带着一支精兵站在山腰上。他孔武有力,但性情急躁。他射出了第一支鸣镝。
尖利的响声飞向刺猬,却如石沉大海。
更多的鸣镝呼啸而去,在战车弩车和盾牌坚硬的外壳前败下阵来,只留下当啷啷的声音在山谷里回想。
单于似乎明白了,这一仗不能由长兵射手来打。
在他发出冲锋号令的瞬间,东西浚稽山的匈奴人,如山洪般倾泻而下。他们早就憋不住了。他们对胯下的战马和手中的弯刀充满了自信。眼前这数千汉人步兵,在三万匈奴骑兵面前,难道不是羊落虎口吗?
然而,当他们进入两百步的射程之内时,大汉的弩车给了他们当头痛击。连弩的发出的利箭,密集而有力,那是人的臂力达不到的凶猛。
匈奴人从四面八方冲下山来,但李陵的阵型中射出的弩箭,也飞向四面八方。它们像从太阳中发出的光芒,迅速融化了匈奴人最前排的冰凌。
随着第一排骑兵的倒下,后面匈奴人的行径速度突然受阻,他们不得不机敏地绕开成为路障的同伴。然而受伤的战马的体型对于行进中的队伍来讲是巨大的危险,不少骑兵未被弩箭射中,却被中箭倒下的马匹绊倒了。
匈奴人红了眼,继续向李陵的队伍冲过来。汉人的鼓声变了节奏,弩手让出了自己的舞台,弓手开始表演。弓手的灵活,使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到骑兵队伍里的百夫长,将羽箭射向百夫长的咽喉,从而打乱敌人的阵型。
而当匈奴人终于逼近汉人阵型的主体时,刀兵戟卒剑士一跃而出,砍杀着骑兵与战马。
且鞮侯单于站在山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匈奴人赖以自豪的骑兵队伍,像掉在地上的铜镜般,碎成一块又一块。然后,这些碎片又变成浪花,退潮似地往回缩。
这是一个耻辱到有些好笑的景象。汉人士兵,举着刀剑,像顶着犄角的牛犊,追赶着骑马飞奔撤离的匈奴人,把他们往山上赶。匈奴人的战马,一改方才冲下山坡时的所向披靡,变得吃力而恐惧,慌乱地向山顶爬。
这些在草原上驰骋惯了的四脚兽,并不适应刀光血影中的登山路径。它们的蹄子一旦打滑,它们的速度一旦放慢,从后面追上来的汉人就可能一刀斩断它们的腿,然后用第二刀刺入它们的主人的胸膛。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当白得耀眼的正午骄阳变成如血残阳时,喊杀声终于弱了下来。
且鞮侯单于退到了山谷的另一边。
“那第一仗,李陵的五千人没什么损失,而匈奴,死了六千骑兵。”卫律对我说。
鄂尔浑河的晚风带着漠北深秋的冰凉,在我们身边蠢蠢欲动。
“后来他是怎么投降的?”
“因为没有援兵。因为你们的天子,本来就想让他死。”卫律得意洋洋。
卫律是第一个告诉我这句话的人,但不是唯一一个。
从天汉二年直到本始年间,不断有人这么说。卫律,郭平,司马迁,霍光,常惠……
好像所有人都或早或晚看清了一切,包括李
陵自己。
大汉天子,刘彻,从一开始,就希望李陵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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