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疥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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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疥疬

    乌兰夫人帐内的獭褥上,大王子泥靡如中箭的小兽一样翻滚哀嚎,不停地抓挠自己的手臂,或者交叠双腿使劲磨蹭。他穿着匈奴孩子常穿的“卡呼单”短袄,布片下露出布满红色疙瘩的皮肤。小公主少夫则蜷缩在一角,雪白的嫩藕般的小胳膊上,有着与泥靡相同的触目斑驳,但她只是侧卧身体,眉头紧蹙,小脸上挂着泪珠,却是一声不吭。

    是日一早,公主正要出汉宫,乌兰夫人的女奴塔娜便策马而来,说是泥靡与少夫都出事了。待我们赶到时,见到昆莫军须靡和女巫琴雅已站在帐内。

    此刻,乌兰夫人的语言噼噼啪啪,像打在草地上的骤雨。这雨下得自然有源头,因为军须靡的脸上布满了乌云。乌兰夫人固然心疼泥靡,但难说又带着几分庆幸,若只是少夫这般惨状,她真是无法交待。昆莫军须靡虽然性情温和,却到底和她乌兰一样,都不似汉人那般善于隐藏自己,他对已亡故的细君公主的彻骨思念,她乌兰若看不出来,就枉做女人了。

    想到这里,乌兰夫人真想把塔娜鞭打一顿,都是这奴婢出的馊主意,说若是将少夫小公主抢来帐下抚养,保不准能将昆莫的恩宠多引来几分。现在倒好,保不准的事儿果然发生了,小公主在她乌兰夫人的帐内中了邪。

    乌兰夫人的诉说与辩解令军须靡的神色更为阴郁,但乌云并未带来响雷。他的脸依然苍白,目光依然没有什么温度,等乌兰夫人说够了,他才侧过头向女巫琴雅问询。

    “王子与公主是受了月神的诅咒,性命无虞,但应当去特克斯河岸附近的圣泉里清洗身体。”琴雅说。

    “泥靡和少夫身份尊贵,圣泉又在山谷里,路途遥远,此事还要请大王定度。”乌兰夫人道。

    乌兰夫人话音未落,小公主少夫忽然从褥子上撑坐起身,哇哇大哭起来。少夫是看到了苓儿,边哭边向她爬过来。苓儿以奴婢身份,哪里就敢一时上前接住。少夫可不管,她完全不似刚才隐忍胆怯的模样,恢复了稚儿不管不顾的天性,一头扎在苓儿怀里,肥胖的小手楼主苓儿的脖颈,再也不肯放开。

    众人一时竟有些尴尬,特别是乌兰夫人,好像给人当众出了丑一般。虽然军须靡对她从汉宫抱来少夫未置一词,但眼前的情形触动人心,大家可以想见,当初少夫被迫与半似仆人半似养母的苓儿分离时,是怎样的凄惨。多嘴的奴仆们最爱传风言飞语,必会这样开头:咱们乌孙的公主,还不如依偎着母牛的犊子命好,乌兰夫人的心肠,比蛇蝎还狠。

    苓儿颤巍巍的语言打破了僵局。她搂紧少夫,一边轻轻替她抓痒,一边向诸位主上说道:“奴婢斗胆进言,泥靡王子与少夫公主并非受了诅咒,而应是患了疥疬。此症在中原并不罕见,冬春多发。无须前往圣泉受浴,以赤谷城外的狼毒花研成汁水,以毒攻毒,遍涂两位皇儿的身体,如仍不见好,奴婢愿受鞭笞至死。”

    在一旁沉默多时的解忧公主此刻终于开口:“你怎对此症所知这般详细?”

    “启禀公主,奴婢的先祖曾为文帝朝廷尉属官,太仓令淳于意获罪时,先祖敬其名医之德,并未苛待,太仓公免罪后,奴婢父族中数位族人拜入其门下,如此传承,奴婢在入江都王府侍奉细君公主前,对医方药论,也略知一二。”苓儿道。这回我着意听了她的话,发觉她倒真如公主所说,虽然胆子小,言语却拿捏有度,现在听下来,果然是体面人家的女儿。

    军须靡的目光扫过来,在苓儿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回女巫琴雅。琴雅没有出声,也没有表情。她是萨满巫师,不是谁的奴仆,她似乎并不试图以意见左右人们的选择,世俗之王的威严也进入不了她的内心。

    “就按照这个汉宫奴婢所说的做吧,右夫人,你将少夫带回汉宫照料。”军须靡做了决定。

    “泥靡也不用去圣泉,让右夫人的奴婢每日送药过来。”他补充道。乌兰夫人答应着,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见到苓儿和桃儿采回的狼毒花时,汉宫里的一个乌孙奴女恍然大悟:“原来是它,我们乌孙人竟不知道它可以祓除月神的诅咒。不过乌孙人叫它羊见怕。”

    “羊为何怕它?”解忧公主好奇道。

    “回右夫人,因为这花不但有毒,牛羊不食,而且它生长的地方,牧草竟也长不起来。去年阿勒班部落和苏宛部落的牧民闹了内讧,就是因为阿尔班的草场长了许多这种花,牧民们只得去别处放牧,进入了苏宛的草场,两边打得不可开交,连军须昆莫都劝不住,最后只得让阿尔班牧民赶着牲口进入昆莫的夏牧场,不再挤占苏宛的地盘,这事儿才罢休。”乌孙女奴回答。

    “部落间经常因为牧场而打架吗?”公主追问。

    乌孙奴女一愣,犹豫了一下,见公主面色和气,便继续喋喋不休:“右夫人,我们乌孙人吃喝得靠牛羊,打仗得靠马,没有牧草喂它们,可不是逼得人们拼命嘛。奴婢家原是伊尔克部落,多年前在河西一带以屯田为生,不怎么会放牧。听奴婢的祖母讲,迁徙到伊列河谷后,咱们部落打不过那些大部落,幸好祖先曾向汉人,也就是右夫人的娘家人学过几样打铁铸剑的本事,部落中的年轻男人干脆做了乌孙的铁匠。”

    公主听得十分认真,低头抚摸着案几上的玉卮杯,陷入沉思。

    后面的几日,苓儿忙碌得像一阵风。她已细细禀过公主,狼毒花确如那乌孙奴女所言,毒性不小,即使外用,也须谨慎。她在石臼里将狼毒花捣成泥汁,混合上草木灰与伊塞克湖水,先涂在自己的手臂上,过得半个时辰未觉异样,才为少夫敷药。

    而为泥靡王子送去的药,公主叮嘱我一同跟着,亲见苓儿为王子涂完药,才准回汉宫。乌兰夫人眼看王子身上的红疙瘩逐渐褪色,缩成了

    一粒粒草籽大小的黑痂,她的眉眼也越来越舒展,甚至偶尔通过苓儿做通译,问我几句中原风土之类的闲话。

    “冯嫽,你猜,在你们汉人的将军里,我们匈奴人最佩服哪一位?”一日,乌兰夫人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她眼角笑意盈盈,黑溜溜的眸子盯着我,看不出故设圈套的样子。

    我心中惴惴,强令自己摒息凝神,迅速斟酌着答案:“回乌兰夫人,莫不是蒙恬大将军?”

    乌兰夫人呵了一口气,红唇微抿,带着夸张的语气道:“哎呀,到底是大汉公主的心腹,有这般急智,拿个前朝的汉将来回话,便不得罪我了是吗?”

    她往后靠在一张狼皮上,低下头,打量着身侧的棕黑狼毫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不过我一直听父兄念叨的,却不是这将我们从河西赶走的霍将军,而是,飞将军李广。”

    她揪下一根狼毫,抬起星眸闪烁的眼睛:“你们汉人都说我们匈奴人是漠北苍狼,那么一个能孤身从狼群中逃离的猎人,难道不比一群打狼的猎人,更英勇?飞将军当年被我匈奴人擒获,竟然以重伤之身夺了一匹骏马逃回中原,匈奴人都当他天神一般。只不知他的后人可有他的当年英姿。咦,冯嫽,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我捧着狼毒花药汁的手轻轻颤抖:“乌兰夫人,汉匈世仇多年,虽然如今您与奴婢的主人同为乌孙王妃,但您谈论这些,确实令奴婢诚惶诚恐,不敢妄言。”

    乌兰夫人挥挥手,宽容地笑言道:“除了糊弄我的话,你倒也会说几句实话。好了,不再为难你们,涂完药你们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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