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昆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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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入乌孙昆莫军须靡的大帐,就像走入了一个没有声音、只有影像的世界。这个过于宏大而浑圆的空间,似乎从头到脚都布满了各种色彩的毡毯、兽皮和翎羽,它们的每条纤维,每处毛孔,每片毛翼,除了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腥膻外,还无情地吞噬了人们的声波。人与人的交流于是只能先从最原始的方法开始,用眼神或者手势,然后当距离足够亲近时,语言才有用武之地。

    我与桃儿抬着沾染了公主指尖血的乳羊,肩负通译之责的苓儿则紧随公主。我们穿越大帐的中轴线,往军须靡的象牙王座走去。

    浓重的酒气与动物油脂的味道包围了我们,透过这气味的屏障,我看到众多高鼻卷发、灰蓝眼珠的异族男子陷落在那些羊毡獭褥里。他们的眼睛看不出目光的方向,因为这一日的酗酒已经令他们的眼珠蒙上厚厚的迷雾。可是即便这样,我仍能知道,他们并不关注我们,因为我们的到来没有让既有的狂欢产生丝毫的节奏变化。

    对这些部落长老和乌孙贵族来讲,昆莫又娶了一个大汉女人,值得关心的不是她的样貌,而是她带来多少牛羊,多少工匠,那些牛羊是否肥硕健壮,那些工匠是否能令乌孙获得更神奇的冶铁手段。啊对了,还有,她的嫁妆里,可藏有一种神奇的虫子,听说这种虫子吃的是一种碧绿的好像牛羊心脏般的树叶,却能吐出这世上最纤细也最坚韧的丝缕。想到这里,乌孙男人们抬起手,抚摸着身上的丝锦长袍。他们的手掌因为拉过大弓、掣过马缰而布满厚厚的茧,这样粗粝的男性的皮肤触过柔软得好像不存在似的丝锦时,强烈的反差使他们不由心旌荡漾起来。多么令人迷恋的来自东方的轻浮之物啊,只一领袍子,就可以昂贵到要三五十头羔羊来交换。那是财富与权力的象征,是部落和贵族间一眼便能分出高下的标志。

    “阿嫽,桃儿,你们在心里记下,有多少乌孙人的丝袍外面,罩着薄棉大袖衫。”公主轻声说道。

    我明白,那是第一份名单。如果以棉护丝,就是以丝为贵的男人,大汉只有一位公主去贿赂乌孙昆莫,却有无数匹华美的丝绸去贿赂乌孙朝堂。

    “可是我觉得他们都长着一样的脸,实在分不清谁是谁。”桃儿嘟囔着。

    我提着的一口气顿时就泄了,咳嗽两声,掩盖住忍俊不禁的笑。这就是桃儿,复杂的事在她看来简单,而简单的事却真的会困扰她。

    可是这些男人哪里都是一样的呢?迎面象牙座上的那个男人,军须靡,就仿佛与这大帐中酒肉声色的气氛格格不入。他的脸上没有半点酒意,眸光清醒。那不再是昨日失望的眼神,而是一种如梦初醒的怜悯,似乎为了坦诚地表达这种怜悯,他放弃了所有的有关控制、警惕、厌恶、哀伤的情绪。这使他不再像一国之君,而带上了纯洁的妇人之仁。

    越是接近王座,高昂着头颅的公主,一定越是能看清军须靡的目光。这长长的中轴线上无声的交流,拉开了军须靡与公主此后七年相伴的序幕。此刻,他们在做成夫妻之前,已先阅读到了彼此的内心。

    左夫人须卜氏坐在军须靡的左手边。她的年轻令我吃惊。这个在乌孙地位最高的匈奴女人,竟然看上去比桃儿还小些。她的脸蛋娇艳光滑,像柯木孜灌溉着春花。和乌兰夫人的成熟魅惑不同,须卜氏就如一颗青草嫩芽上的晨露,在男人们心上滴溜溜地翻滚。她撅着嘴,斜睨着我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这敌意出现在这样一张稚子般的脸上,略略做作得有些滑稽了。

    军须靡伸出细瘦苍白的手,牵着公主坐在他右边。满大帐的文武官员和部落长老总算等到了今日的**似的,以彻底的释放来为国王助兴。他们端着酒杯,胡渣上还滴着亮晃晃的羊油,步履蹒跚地来到王座前,大着舌头引吭高歌。在帐下更远的地方,几个魁梧的武将则表演起格斗来,在厚密柔软的羊毡上撕作一团。

    一位须发皆白却身形魁伟的老者,来到军须靡面前,拥抱了军须靡,又转向公主,俯身行礼。

    “这是乌孙的大禄。”不待苓儿翻译,乌孙国的译长已机敏地来到我们身边,向公主言明老者的身份。

    公主,大禄向您,大汉的美人、乌孙的右夫人赔不是,更要向他挚爱的侄儿、乌孙昆莫军须靡谢罪。因为他的衰老带来的昏庸,他再次做出了反叛的恶行,令多年来恪守东境的乌孙将士蒙羞,也惊扰到了尊贵的大汉公主。军须昆莫诏他前来,不但没有给他羞辱,还在全体乌孙权贵前宣布了将他的儿子翁归立为储君的决定。昆莫饶了他的性命,更从魔鬼那里拉回了他的灵魂。大禄在恶梦醒来后,想明白了此生的罪与罚,因与果,他决定将东境的军队交给翁归,但只求昆莫与右夫人应允一件事。

    宽恕苏鲁尔。大禄说。

    为什么?公主问。

    军须靡转过头来道:“大禄终于在整个乌孙面前承认,苏鲁尔是他的长子,翁归的异母兄。”

    ……

    黎明时分,我们缓缓走在回汉宫的巷道上。东方渐渐泛出鱼肚白,晨曦之光映在公主的面颊上,也照亮了她望着前方汉宫呆呆出神的双眼。

    半个时辰前,她走出军须靡作为寝殿的侧庐,神色平静。

    昆莫与右夫人新婚之夜,侧庐一片冰冷。

    “阿嫽,他与我说了许多话,虽然我听不懂几个字,但我知道没有一个字是情话。他的心里想的是她,不知是我汉室之幸,还是不幸。”

    “阿嫽,我不能哀求这样一个可怜的男人宠幸我,我做不出,他也做不到。”

    “阿嫽,如果我是匈奴女人,他也许不会这样伤心。”

    “阿嫽,我们回汉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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