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的汉宫在赤谷城的西南角,并未出城,却离乌孙王室和贵族们的穹庐保持着一些距离。离开长安一年,我们终于又看到了这熟悉的庑殿式建筑。
它筑在一层红褐色的土基上,正中开出数级蹋道,引领人们慢慢进入抬梁斗拱的前殿。也许是无法获得足够的汉瓦,又或是原主人细君公主不愿太招摇,汉宫为单檐的结构,前殿与寝殿两侧供仆从居住的屋子也只是简单的泥夯木房。
跪在汉宫前迎接的仆从看上去人丁荒凉。领头的壮实男子大约就是曾在未央宫做过郎官的护卫长魏喜,左右各有几名汉人男子。他们身后是疏疏落落的女奴,多是胡人的面貌和打扮,只有一名黑发黄肤的女子,身着青底白衽的苎麻襦裙。
公主允许他们起身抬头时,我看到青衣女子细长的眼睛和瘦削的下颌从阴影里露出来。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飞速掠过所有人,缓缓黯淡了下去。
我明白,那便是陈玉所说的苓儿了。
这是我们在赤谷城的第一个夜晚。
我做好了彻夜不眠的打算,正要指使长安带来的宫婢们开验辎车,准备公主明日大婚的服饰冠戴,公主却开口道:“阿嫽,几件衣服,有何要紧?”
“公主的意思是?”
“将那苓儿传来,只你与她二人,随我进后殿。”公主道。
后殿即是寝殿,虽不宽敞华丽,却全然是汉家的陈设。髹漆的朱雀双屏榻上铺着茱萸花纹的织锦,卷耳几上的玉卮杯在明灭闪烁的灯火中泛出晶莹的光泽,琴台则空空如也。公主抚过几只螺钿衣箱,又捻了捻素白的纱罗帐,最终在铜镜前停了下来。
她面向铜镜仔细打量了一番,猛地回身向着伏在地上的苓儿道:“昆莫可常来汉宫?”
苓儿一愣,微微抬起上半身,仍不敢看公主,只一字一顿地道:“回公主,细君公主在时,昆莫不常来;细君公主仙去后,倒是,倒是来得多些。”
公主不语,似陷入沉思。苓儿犹疑片刻,忽然爬上前,以头磕地:“公主,请救救少夫小公主吧,半月前,乌兰夫人就差人把她带走了!”
她扬起脸,双唇颤抖,眼里满是恐惧,用了极大的力气一般接着说道:“乌兰夫人是匈奴居次,当年与细君公主一起婚配老乌孙王猎骄昆莫,后来又一起改嫁当朝军须昆莫。不知为何,细君公主还是右夫人,乌兰夫人却不再是左夫人了。乌兰夫人为军须昆莫生有一子,叫亚泥,比细君公主所生的少夫小公主年长一岁。那天,乌兰夫人来汉宫,说要看看少夫,她抱起少夫后突然大声训斥奴婢,责备奴婢没有照顾好少夫,要将少夫带回她的营帐养育。魏喜与奴婢自是不愿,但奈何身份低贱,势单力薄,怎好明抢,只盼昆莫再来汉宫时,向昆莫禀报此事。谁料昆莫再也没有来过。”
“那你们便这样坐以待毙?什么主意也没有?”公主沉下脸来,俯低身,抓住苓儿的肩膀道。
这一回,苓儿连身子都发起抖来,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公主放开苓儿,长叹一声,向她道:“你可懂乌孙语?”
“回公主,奴婢能说一些。”
“那明日随我左右,此刻退下吧。”
公主坐回榻上,自言自语:“话倒是说得扼要利索,却并无几分胆识。”
她环视屋内,正色对我说道:“阿嫽,并非我不挂念小公主安危,须知连那匈奴的婴儿我都能接纳。只是在我想来,少夫并无危险,你说呢?”
“公主所言甚是。这寝殿之中一应陈设,理当为细君公主陪葬,却大体保留,苓儿又说昆莫常来,奴婢猜测,细君公主在世时看似失宠,实则令昆莫用情颇深。倘若那乌兰夫人真的对少夫行不轨,想必昆莫不会听之任之。堂堂匈奴居次,又在乌孙做了多年的后妃,不会连此中关节都想不清白吧?何况乌兰夫人生的是小皇子,而少夫只是小公主……”
“那么,她又为何带走少夫?”
“奴婢诚不知,但想来天下的宫闱皆是人心叵测之处,个中纠葛,需假以时日方可厘清。”
公主点点头:“阿嫽,现下只你我二人,有些话便可敞开心扉。我驱逐陈玉,实非出于意气。这一路各种枝节,你也看到,乌孙与匈奴相生相残,本就难分敌我。若乌孙能制住匈奴,大禄和苏鲁尔何必以我汉室城池为条件求其出兵?若匈奴能制住乌孙,右贤王何必盯着我汉室的河西诸郡,伊列河谷牧草丰美,右贤王直接取了乌孙岂不更好?”
我低头不语,但心中惴惴。公主是何等样人,此刻又提陈玉,应是直奔我的心结而来?
“阿嫽,你是心软之人,见不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公主上前,扶我起来,入榻而坐,柔声道:“可是,张掖一役,右贤王赔了本儿,匈奴必迁怒于乌孙,虽一时无力西攻,却总要乌孙有所表示,乌孙也不见得就有那置之不理的底气。而乌孙大禄毕竟镇守乌孙东境多年,帐下能控弦胜弓者数万人,就算三番五次打赤谷王城的主意,军须靡又怎会真的与其反目。这样一来,陈玉便是最好的献祭。我若带他回到乌孙,军须靡请我交出他、送往匈奴,你说我从是不从?留他在张掖李陵身边,只怕还有条活路。”
公主神色全无得意之处,眼底泛出温慈而无奈的光来。她原来是悲悯陈玉的。只是,陈玉并不惧死,弃之如敝履的际遇才会令他生不如死。
“阿嫽,我也知道陈玉对汉室的忠心。然而,他们那些文臣武将的心思,什么知死不可让,真是腐臭不可闻。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呢?
为什么不能从长计议呢?一次军功战绩就这样重要?河西沃土已是我汉室麾下,我刘解忧万里远赴乌孙自不会甘于无为,如此东西钳制匈奴,本是给天下一个喘息的机会。现在倒好,李陵和任文将匈奴右贤王逼到死路上,且鞮侯单于又新继位,匈奴单于庭只怕此刻正在商议怎样再掀硝烟。我大汉正是要屯兵之际,李广利却废物一个,损我大汉数万军士,就为了弄些大宛的马回长安。唉。”
我不由叹服,自出玉门关来,公主看似时而依附于翁归,时而惶惑枯坐,其实心底一直在盘算关外的局面。
“公主,李陵遵从陈玉的反间计,也是陛下降诏吧?陛下一心要得汗血宝马,也是为了壮我汉军骠骑营……”
公主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嗬嗬,阿嫽,两位李将军,你这是在为哪位说话?”
我一惊,本以为遮掩已深,却真是什么样的心思都瞒不过公主。
公主起身,来到窗前,推开那与楚地宫廷一样的木格窗栅。
月光皎皎,在她脸庞上蒙了一层苍白的面纱。她的背影因为月色隐约而纤瘦了许多,竟与我梦境中的细君公主重叠起来一般。
“阿嫽,情如刀剑,一旦出鞘,便覆水难收。所以,咱们女子的情,自应付与那值得托付之人。我喝过的苦酒,只愿你不要再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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