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拒绝带走陈玉。
“他与李将军有了军功,在张掖等着被我汉室封侯吧。”公主对她未来乌孙丈夫的兄弟、翕侯翁归说道。
翁归意会地笑了。他觉得这位新晋右夫人行事果决的做派,真是与此前那柔弱的细君公主很不相同。要是被人得罪,细君公主空洞的眼神不会有任何变化,她只会回到她的汉宫,整夜地弹着琵琶。而眼前这位丰满红润的公主,就如小母狼一样,带着恶狠狠的生机。
陈玉没有再来见公主。他像深秋的一片落叶那样安静。他记起八年前自己在长安蚕室的日子,也是这样冬寒将至的时候,他刚受完宫刑,疼痛已经演化出奇异的节奏,忽而尖锐地袭来、令他几乎闭过气去,忽而又变成火辣辣的绵延的灼烧、刺激得他无比清醒。他蜷缩成一只蛹,汗水涔涔的额头贴着泥夯的地面。泥土传来暖热的与人体一致的温度,如母亲的手抚摸着他。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这里叫蚕室了。经历过那次荒唐而沉重的破茧,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就一直飘在天上。天子仍然留他在未央宫为官,隔了几年又派他随细君公主前往乌孙和亲。被思乡忧伤缠绕的细君公主,那种精神上浓重的绝望,令陈玉想起蚕室里的自己。他与细君公主作伴五年,说过的话连半箩筐都装不了。他们俩都像沙漠中骆驼的枯骨,意兴阑珊地等着被风沙瓦解殆尽。
是舍中大吏苏鲁尔的刻意结交,把陈玉的灵魂又拉回地面。最初是出于好奇,这个尊贵的乌孙大员,为何要向自己学汉话,并且在乌孙贵族的会议上为大汉、为已经失宠的细君公主仗义执言。终于,当细君公主产下女儿少夫后慢慢走向死亡时,苏鲁尔向陈玉敞开了心思。
苏鲁尔是个生意人,他却出错了价码。他以为陈玉要的是权力,是封地,是宫刑带来的仇恨的出路。然而,陈玉从来没有仇恨,他只是茫然。他以良家子入朝为郎,想象中的荣耀与权欲美色无关,他要百战穿金甲、马革裹尸还,他可以风餐露宿,但他要名留青史。宫刑之后,如何再回到他的梦想中,他并不知道。而苏鲁尔,扮演了那个拨开迷雾的角色。
陈玉偷偷禀报了乌孙王军须靡。让他震惊的是,军须靡召来了自己的堂弟翁归。翁归的父亲便是苏鲁尔效力的主人,当朝大禄,多年前已因为老乌孙王传位给军须靡而反叛过一次,在得到更多的封地后退守乌孙东境。
翁归对陈玉说,不要将我与我父亲混为一谈,我没有他那种失却耐心的愚蠢。军须靡已经承诺立我为储君,父亲与苏鲁尔的横生枝节,只是出于他们的自私。陈玉,请你想个法子,让他们成为整个乌孙国的笑柄,也给屡犯我们乌孙东境的匈奴人一点颜色。
陈玉意识到,汉室可以在其中捡个大便宜。他想起了与自己曾经同在未央宫为郎官的李陵。
当然,这最后的一步,需要大汉天子来走。当陈玉捧着细君公主的衣冠站在天子面前时,天子的哀痛那样感人心腑。陈玉甚至妒忌起死去的细君公主来,如若让天子也为自己这样哭一场,死又有何足惜?
但天子很快收起了眼泪,为陈玉人等的谋划兴奋不已。上林苑驭马挑选和亲人选时,陈玉也远远地站在公卿们身后。
“陛下,刀剑无情,万一解忧公主有个什么闪失,或者真的被右贤王掳去……”陈玉问。
“那就再从朕的公主中选一位送去乌孙。”天子道。
陈玉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一路被这股寒意困扰,直到今天,我站在他面前时,他看上去终于解脱了。
“陈主簿,公主让我将这物件还给你。”我从汉节中取出那张墨炭书就的羊皮。
陈玉接过羊皮道:“冯嫽,我们都是人臣,也都是棋子。”
“不要怨恨公主,你毕竟欺瞒了她,置她于险境,你也许是天子的臣僚,却难称是她的属下。”
陈玉没有回应我这自作聪明的分析,他转身离去,又折回来:“请你禀报解忧公主,细君公主的女儿少夫,很健康,在乌孙汉宫,照顾她的侍女是汉人,叫苓儿。”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陈玉,也不知道天子是否予他荣耀。汉使来往乌孙,军须靡、翁归、公主都像达成了默契,从未问起过陈玉。多年后在贝加尔湖畔,与李陵按辔而行时,我也没有向他打听陈玉。
其实我们都知道谜底,只是不忍揭穿……
半月后,在玉门关,我们碰到了凯旋而归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他的军队已疏疏落落,不知是否还有万人,却带着三千匹大宛的汗血宝马。士卒憔悴打蔫,马匹却精神抖擞,一眼望去,倒像是马押着人入了关。
匆匆照面,李广利向公主行礼后,一开口就让我犯了嘀咕。这哪是爷们的嗓音呢,如此柔腻温婉。
“哼,本该和他兄弟李延年一样,在未央宫给陛下唱歌作曲儿,却跑来打仗,还不是陛下宠爱李夫人,要让李广利得军功。这兄妹三人,真是把陛下给迷晕了。”桃儿悄悄对我说。
我反应过来,卫长公主于桃儿有主仆之恩,而卫后因为李夫人缘故失宠于陛下,难怪桃儿对李夫人一家这样不忿。
李广利的面容清秀异常,苍白中透出几分仙姿,和李陵的骁将气概有天渊之别。翁归向公主打趣道:“你们大汉的男子,真是什么样儿的都能领兵攻城,将我们西域小国吃个干净。”
严冬呼啸而来,我们也终于赶到了楼兰。
我们无法在冬季翻越勃达岭,而龟兹和温宿都太小,容不下庞大的和亲使团。于是,公主与翁归决定,提前在楼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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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楼兰王与王后看起来很不高兴,甫才打发走了李广利索要补给的军队,怎么又来了一拨汉人。这供吃供喝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我们在楼兰城外已经结冰的湖泊边扎下营帐。当地人说,那是个咸水湖,在夏季,它蓝得像楼兰王后的眼睛,深得像楼兰国王的心。
地冻如铁,水工无法凿开地下淡水。我只好又奉公主之命,带上丝绸作礼,进楼兰城讨水。
这漫长的冬季,快些过去吧。
然而,又恰是在冬季,彼此入侵、反击、拼杀的人们才能暂时消停下来,缩在穹庐或者城堡里,喝几壶滚烫的酒,想几番缭绕的心事。
只有天地四季,才有着主宰一切的终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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