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鲁尔彻夜未眠。阴谋的编织者皆是这样心绪不宁。他不是没有担心过陈玉是否真心叛汉,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张掖周围是否有伏兵,甚至直到匈奴右贤王的军队浩浩荡荡从弱水一路杀来,他的心也没有放到肚子里去。接下去该怎么办?右贤王何时兑现对乌孙大禄的承诺呢?
失眠的头疼使他精神萎靡。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乌孙先王猎骄靡阴沉着脸来到他跟前。
“苏鲁尔,你为何要怂恿我的次子对我的长孙谋反?”须发花白的猎骄靡恶狠狠地盯着他。
苏鲁尔刚想辩解,战鼓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来到城头,倒吸一口冷气。漫天蝗雨一般的利箭飞向右贤王的大军营帐。苏鲁尔从来不知道箭阵可以如此密集而来势汹涌,浑然不应出自骑兵之手。
他揉搓酸胀的双眼,努力远眺。他看清了一片汉旗下的密密麻麻的黑色家伙,如暴怒的怪兽,不停地喷射黑焰般的铁箭。
那是大汉的弩车。
李陵出身骑射世家,却精于训练步兵。他在张掖数年,早已练就了一支善用阵法和弩车的步兵军队。而正因为使用步兵,没有马匹嘶鸣,他才可以无声地藏匿于张掖附近的山林中,等待匈奴人一步步进入陷阱。
右贤王的军营鬼哭狼嚎。不少将士还沉浸在黎明的酣梦中,便被箭簇要了性命。反应过来的匈奴人连滚带爬冲出营帐,在混乱中寻找自己的战马。百夫长们迅速集结自己的兵卒,调整着骑兵的队形。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负责张弓的远程长兵的箭阵掩护下,负责骑马砍杀的短兵呐喊着向远处李陵的步兵阵营方向奔去。
然而,匈奴人杀到半路,就遇上了更为浩大的汉人军队——敦煌守将任文的骑兵。
任文的骑兵自敦煌而来,只不过奔袭了两日,毫无疲态。去岁,他已与右贤王交过手,熟悉匈奴骑兵的服色与套路。他的先头精锐专挑匈奴的百夫长攻击,使匈奴方阵大乱。
昨夜的秋雨成为李陵的天赐良机,骑兵对阵没有掀起漫漫沙尘。鼓声住,钲声起,任文的骑兵掉转马头如潮水般回撤,李陵的步兵则自弩车后杀出,在泥泞中奔跑突袭,斩断匈奴骑兵的马腿。
匈奴人靠骑射称霸草原,但他们的马匹不同于西域马,并无雄姿,只是爆发力与耐力均衡,既可以冲锋又可以不知疲倦地长途征战。李陵的步兵则身躯高大,在敌我数量相当的近距离短兵相接中,他们的攻击力完全不逊于匈奴人,甚至可以直接刀入马腹、剑插敌胸。
一时间,将士和战马四处飞溅的血肉残肢,匈奴和汉军声嘶力竭的怒吼,铜剑和铁刀激越碰撞的寒光,张掖郡外的大地又在战争中沉落了,雨后似欲现身的白日,也仿佛哀叹眼前的残酷血腥,又隐入青灰色的厚密云层中。
苏鲁尔在城上气得发抖。不信任,都是缘于不信任!如果右贤王果断地入城,汉军何至于如此轻易地占据上风。
他回过身,看到陈玉与曹勋。
“陈主簿,你一定很得意吧?那些送亲护兵可真没有白白做你的棋子。”
“大吏,护兵校尉本就是慷慨赴死,不演得真切些,匈奴右贤王能入塞?你以为他就那么相信你?”
“哼,其实就像右贤王对我一样,我一开始也并不相信你,但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赌一把,赌你是个正常的有仇恨的人。可是我没料到,你的皇帝对你动了腐刑,让你变成废人,你还如此为他效劳。”
陈玉冷笑道:“士事于君,死于国,我汉室的人臣之道,你又岂能参悟。不过,你的少主人翁归,他比你更懂得耐心二字,事实上,他也在张掖城内。”
苏鲁尔闻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城外战事如荼时,传舍的武装忽然就溃散了。看守我们的乌孙勇士,在闯进来的另一队乌孙人面前,俯首称臣。公主倏地起身,又警惕又好奇地盯着迎面大踏步而来的一身戎装的乌孙贵胄。
他脱下皮帽,微卷的发辫垂在肩头,密而长的双睫下,是和苏鲁尔一样的灰蓝色眼珠。但与苏鲁尔的精明眼神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澄澈,并带着温暖的气息,令人想起光明的夕阳下乌孙阿肯的歌声。
他欣喜地望着公主,说出一串胡语后,抚胸低首,优雅行礼。一旁的乌孙通译道:“启禀大汉解忧公主,这是我乌孙王的兄弟、当朝大禄之子、翕侯翁归,来迎接您前往乌孙。翕侯说,公主受惊了。”
公主目光炯炯,直直地看着翁归,好像没听见通译的话。数年后,当我第二次为公主准备嫁衣、陪伴她来到翁归的大帐前,赤谷城浩瀚的星空下,我终于借着酒胆问起她:“公主,您是在张掖城的传舍中,就认定了翁归靡做您心尖的那人吗?翁归靡之前之后的男人,便再也入不了您的眼?”公主反手扶助有些摇晃的我:“阿嫽,不要再想李将军了,万事不论喜忧,莫回首。”
张掖激战两日,右贤王损兵万余,北撤居延外。
任文留下部分骑兵给李陵,率余部重返敦煌。李陵则没有进城。曹勋说,李将军有令,三日内汉军兵不解甲、战车原地待命,以防匈奴人反攻。他自己,也留在战场上,与将士们同守营地。
“难怪人们都说李将军甚肖先祖李广,是个用心的将军,且礼待部下。”公主道:“阿嫽,从长安赶来的牲口里挑出三百头羊,给李将军送去,算作劳军。桃儿,你也去,我们不日就要启程,等不得你叔父回城与你相见了。”
照理,毕竟公主身份尊贵,李将军再恪守军职,也应前来拜见。我仔细
探寻公主的面色,却推测不出她这番话里到底有几分体谅、几分愠怒。
又或许,她根本没心思去计较李陵的礼数,她接下来对着陈玉道:“陈主簿,苏鲁尔和匈奴俘虏怎么办?”
“回公主,苏鲁尔当由翁归翕侯带回乌孙处置,匈奴俘虏当解除武装、令其北归。”
“那么你呢?”公主似乎漫不经心地语气里,终于露出一阵寒意。
陈玉一愣,垂下双手,无言以对。
公主斜了他一眼,起身拿来汉使节杖,交给我:“阿嫽,去李将军大营时,拿上这个。你莫要怯拒,自行斟酌应酬,你说的便是我要说的。”
在做戏般的哗变中奔逃躲藏的工匠与羊倌们,又陆陆续续地从张掖城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他们曾经眼热护兵们策马戎装的神气形象,而此刻则对惊魂甫定的自己说,嗨呀,同在帝王家,还是整天数羊比较好。
当他们赶着公主劳军的肥羊,来到硝烟未尽的战场上、看到触目惊心的画面时,更坚定了此前的庆幸。
当值的汉军兵卒,有的在指挥匈奴战俘收殓汉军阵亡将士的尸体,放入涂了来自西域的特殊香料的牛皮里,有的则正在割下死去的匈奴人的首级,堆成塔山清点,以作军功记载。那些无头尸,和断臂残肢,布满了秋草萋萋的大地。
终于,人们期盼的救星来了,那是成群的乌鸦,和一些独来独往的秃鹫。它们虽然来势汹汹,但却知趣地扑向血腥的尸体,而不是受伤的战马或聚集的羊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多了死尸、便也汲取了人的狡黠心思,战场食腐的鸟类多半相当聪明而有眼色,它们害怕自己一旦逾矩便会招致人类手中的响箭。
李陵的副将领着我和桃儿来到大帐外,忽然一个手势请我们停下。
帐内有争执声。我侧耳倾听,只言片语间,大致也明白,他们在争论是否要杀降。
副将清清嗓子,高声禀报,掀开门帘。帐中案几后,走出一位重甲将军。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李陵,此前关于他的想象在这一刻落到眼前清晰的面容上。他虽戎装在身,但头盔已除,脸上仍有血污尘土的痕迹,却发髻整肃、面庞坚毅。他不像陈玉那般心事重重,也不像翁归那般爽朗鲜明,更没有苏鲁尔的故作诚挚。他是一个独特的大汉军人,身上笼罩着有别于其他男子的沉静与磊落。
李陵看到我,似乎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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