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侍郎托着诏书来到掖庭的时候,翁主和我终于明白楚王妃此前与我们告别时的复杂心情。其实无论是彭城还是长安,一些围绕身边的飞语,已使我们的猜测离谜底很近。
细君公主去世了。宫里的人说,天子大哭一场,哀恸的程度,与多年前得知霍将军故去时不相上下。汉使前往乌孙,带回了细君公主的一副衣冠,也带回了同样处于悲痛中的乌孙王的请求。
“圣明的天子,我东方的昆弟啊,我失去了美丽的右夫人,我的臣民失去了仁慈的国母,黄鹄在伊列草原回旋哀鸣,乌孙人听懂了它们的话语,请天子再赐予乌孙人一位汉朝公主,带来东方帝国的福祉吧。”
我的女主人,就这样被天子选中成为和亲公主。她的封号也再次更改,从翁主变成了楚公主。而掖庭令似乎比我们还高兴,他的治内已整年未曾出过好消息,看着那些罪妇和贱婢哭丧的脸,他真觉得倒霉透了。太初四年看来是他的好年景,吉事连连,这不,他刚送走黄门侍郎,又迎来了椒房殿的人——卫皇后嘉赏掖庭,并召见楚公主。
三日后,我随公主跪在椒房殿下,被一股独特的温暖的香气包围。
时令到底还在蚕月,上林苑驭马后,长安城的天气突变。我在公主的深衣里加了两件彭城带来的丝絮里子的上襦,依然无法抵挡这京都的陌生的严寒。但奇怪的是,一进到卫皇后的宫里,无端的融融暖意就扑面而来。
我如今仍能记起卫皇后如水的眼神和温柔的声音,还有丰盈的黑发。楚王妃说天下的宫廷,皆是不许红颜见白头,所以,青丝永盛的卫皇后才能有福享受这数十年的盛宠吧?
解忧,来我榻前说话。大鸿胪已回禀陛下,你的骑术了得,胆色过人,是我刘氏宗脉的气魄。至于那乌孙烈驹,已经被杖毙了。
公主脸色骤变,似乎没有理解卫后的意思,抑或是不愿意理解。我觉得心肝处剧烈地颤了一下,庆幸自己跪在远处,可以低头掩饰。
陛下纵使喜爱良马,但更看重宗室情谊,那乌孙龙友到底是让陛下的公主受了些苦,陛下怎会留它。何况,李将军再征大宛,贰师城被破也就是眼前的事了,何愁我大汉难获大宛天马。陛下向来赏罚分明,于人于马都是如此。
卫皇后未见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我偷偷抬起头,望见她眼中的一丝凄凉。
公主僵直的身体慢慢松弛,复苏的还有她的话语。陛下仁厚,皇后多慈,解忧罪臣之后,初蒙楚王和王妃不弃,视如己出,今又负陛下圣恩,和亲西域,解忧无以为报,唯振心提气,必不负汉室嘱托。
卫皇后的脸上浮现出一阵笑容,很浅,但很清晰。这笑容让她从一位迟暮的美人,变成仁爱的长辈。
孩子,不要再提你祖父的事,先帝当年留下了你父亲,又让你叔祖继任楚王,就已经宽恕了你一家的罪行。那是往事了,现在说来,你既奉诏和亲,便成了我汉室的有功之人。只是孩子,乌孙离长安万里之遥,陛下与我都担忧塞外风霜委屈了我汉家公主。想必你也知道,江都细君公主就过于柔弱……但你和她看来很不相同,不要害怕,乌孙也是西域富饶之地,乌孙王壮年英武,仰慕我大汉已久,此番诚心求亲,他必会好好待你。对了,你初来长安,想来生疏谨慎,有何牵挂之事,尽管说与孤听。
这交心体己的话语从卫后口中说出,比椒房殿的气味更暖了三分。令人心旌荡漾的亲近氛围,迷惑了公主。她略一迟疑,竟开口道,解忧在彭城时曾师从一位故人习琴,他如今是陛下的鼓琴待诏,解忧不知可否与这位故人见面道别。
我惶恐地抬起头,盯着卫皇后。楚王妃在公主行前,对我千叮万嘱的禁忌,终于还是没有避免。可我只是公主的侍从,难道能封了她的嘴不成。
卫皇后果然收起了笑容,但公主的话,对她来说似乎并不新鲜。把东西呈上来吧,她向宫殿深处说道,嗓音里的威仪刹那间覆盖了此前的和蔼。
一柄直颈琵琶。
解忧,这应该就是你所说的故人给你的礼物,他来自下邳,眼有疾患,没错吧?他是陛下的琴师,却送你这柄汉琵琶。你还想见他吗?
公主再也忍不住,这几日的长安生活已让她太过负重,而眼前的汉琵琶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粟草。她双唇颤抖,泪如雨下,驭使龙友那日,她都不曾如此害怕过。
皇后恕罪,解忧并不识得下邳的琴师。公主跪在卫皇后脚下,说完这句话,便只剩下抽泣。
孩子,不要轻易地把心思说出来,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于人于己都好。陛下不会降罪于他,你放心地去乌孙吧。
卫皇后闭上双眼,侧靠在榻上。她也仿佛是累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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