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身体不能动了,神智却变得清醒,一阖眼,灵魂却像要飘上天一样,大有离开身体不再返的感觉……不是梦魇?懵了好一会儿,王夫人突然就想到了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死亡的最后一刻,整个人顿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她这是要死了?不,不,她不要死!她还没看着元春做皇妃、生皇子,还没看到宝玉成家立业,她不要死!
王夫人想尽办法挣扎着!却绝望地发现,相对于神魂的清晰轻灵,身体简直跟泰山一样重,病重时还能挪动的四肢跟那擎天大柱般,任她怎么使劲命令都纹丝不动……她骇怕地张大了眼,发觉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恐惧像连绵不断的滴水,简直要将她的心墙摧毁,平日瞧着不够富贵阔敞住着却安稳无比的院子也变得黑魆魆冷飕飕地像只吞人的怪兽,而她就是那陷入虎口无力逃生的猎物。
人的身体一旦被束缚,思想就更活跃一些,尤其是王夫人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候,连她最为疼爱的宝玉都疑上了。
大宅子里,奴才们的言行往往能映射出上头主子的心思,想到日间听到的闲言闲语,她一面心痛元春所受到的挫折,惴惴于自己对她的拖累,一面也害怕,是不是连宝玉也听了这样的话嫌弃起自己了?
她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子女对她的孺慕倚赖。
如今她所能倚靠的也只有他们了,倘若连他们都要抛弃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孤零零僵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王夫人想着自己的生平,她是伯府出身的大家千金,生下来便使奴唤婢,身边时时有人嘘寒问暖,便是嫁到了荣国府,虽不是承爵长子,却也是国公府邸极受父母看重疼爱的嫡次子,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当家太太……她风光荣耀了十几年,眼看着女儿即将成为深受帝王宠爱的皇妃,仅剩的嫡子尽管不爱读书,却是衔玉而诞,天生的造化,将来定是封公封爵的命……一切都很美好,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凄凉下场?
也许,这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不是真的。
对,不是真的!
等明天醒来,那些该死的奴才,那些怠慢她的人,她要将他们通通杖毙!还有赵姨娘那个贱人,等自己好了定要将她卖到最低贱的地方日日夜夜给人糟蹋,看她还狐不狐媚!至于她生的贱种,就是给她儿子当奴才的命!
等着吧,她不会饶了他们的……
王夫人疯狂地诅咒着,片刻不敢闭眼。
时间在煎熬中沉重而缓慢地流逝着,就在王夫人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时,外间传来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她一喜遂又一惊,没有通报,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暗哑的推门声显得十分诡异且危险。
“等死的滋味好受吗?”
悠缓清凉的声音飘进耳朵,一个婀娜若仙的身影缓缓踏进门来。
怎么会是她?!王夫人惊诧地盯着来人清丽脱俗的面孔,分不清是真是幻,不过她马上记起与林家的仇怨,眼睛不由迸出狠意来。
真是色厉内荏啊,兰祯快意道:“很诧异么,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不是贾敏?是她女儿林兰祯。王夫人胸口剧烈起伏,长时间紧绷着精神令她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想着自己真的是要死了……
哼,林家也不过如此,什么书香门第家风清正,一样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兰祯看她奄奄一息了也要在脸上表现出对林家的蔑视来,不由好笑,等她一口气喘不上来了方将一缕生气注入她的身体。
王夫人如饮甘霖般将胸中浊气咳了出来,一点也不感激地看向俏立房中的人,问道:“你到底……是人是妖?”
不是贾敏,她松了口气,又觉得失望。贾敏生前是她的手下败将,就是变成鬼了也斗不过自己。倒是林兰祯,贾府虽比不得勋贵之家防护森严,也不至于让人如入无人之境,她一个普通闺阁千金怎么懂得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而且,方才恍惚是她朝自己一点,自己才精神起来的……
细思起来,林兰祯小小年纪就有一种教人不敢冒犯的气质,极独特,连自己这种在国公府做了多年当家太太自问阅人无数的人也看不透,只是那时不愿意承认贾敏教养出来的儿女胜过自己的元春宝玉,于是下意识忽视了。
想得深了,王夫人没察觉自己又可以开口说话。
“是人是妖有什么关系,总归是来送你最后一程。”兰祯转至桌边,拿出一个白玉雕小葫芦瓶,将里面的绿色液体倒到茶碗里,又执起水壶冲了些水进去。
“你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你要干什么?”王夫人以己度人,见那倒出来的汁液绿莹莹的……直觉不是好东西。
猜估着林兰祯要喂她□□,她又恨又急。死她不怕,就怕临死还要受那肠穿肚烂的折磨,在贾敏的女儿面前失了体面。
“从马道婆手里拿的,听说楚地桃花江一带的旅店常用它熬汤,可以解热毒瘴气呢。”兰祯举了举手里的小白玉瓶,见王夫人脸色惨白眼珠子乱转,轻轻笑叹:“你真有福气,这是马道婆最后留的了,喝了它,你就不必再受病痛折磨了。”
当然不必再受病痛折磨,这是水莽草研磨的粉末!喝了它会死,连灵魂都会被永远囚禁!这是她曾经用来毒害贾敏的东西!!
王夫人瞳孔紧缩,厉声道:“你骗我,马道婆怎么可能给你这东西!”
马道婆是下九流的人物,擅长一些歪门邪道,专做后宅妇人生意,因此不仅通晓底层鼠路,便是在上层富贵圈里也有着一张关系网,不然她也不能在京里混了几十年还安然无恙——王夫人清楚这点,自然也知道马道婆做生意的忌讳。
是的,像马道婆这样为了钱什么生意都接的人也是有规矩的,不卖同一种药给争斗的两方以免殃及自身便是其中一条。
“马道婆当然不可能给我这种东西了,她被人告发以诬蛊害人,顺天府的衙役冲进她的住所时她正在行那厌胜之术,被魇镇之人正是京中病得奄奄一息的右都御史刘大人的嫡出幼子,证据确凿。加之她以前做生意记录的册子、密室里各种害人的东西都被曝露了出来,连累了京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家,如今已从顺天府大牢改羁道录司了。像这种不起眼的东西,”她将白玉瓶收起,“丢个一两件有谁会注意呢?”
马道婆完了!以前的保身之物这会儿都成了催命索。王夫人死死地瞪着林兰祯,林家能从马道婆那儿拿到水莽草肯定是一早就盯住了人的,说不定马道婆出事也是林家动的手脚。
也不知是不是临死思维清明,她又想到了贾敏死后自己所行所谋之事皆不能成……不由也怀疑是林家暗中下了绊子。至少,相对于自己的各种不顺,赵姨娘却跟换了副心肠一样不仅行事伶俐周全,连容貌仿佛也盛了不少,自己也不是没怀疑过她背后有高人指导。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却也晚了。王夫人只恨以前的自己太过自信,弑母之仇不共戴天,怎么就觉得林家人会咽下怨恨?怎么就觉得马道婆能永远法外逍遥?
是了,因为她不信阴私报应。
因为她太过相信自己的地位,太过相信夫家和娘家的权势。
结果她相信的引以为傲的一切逐一崩塌,林兰祯却拿着水莽草索命来了。
“真的是报应?呵,反正我也活够了!”眨了眨发酸的眼眶,王夫人压下心中的忿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眼前的人不会给她活路的,何况她也真的……无路可走了。
马道婆出事,最多牵扯出自己,坐实了害人的事实,以她如今的状况又能差到哪里去?倒是这次有一大堆夫人太太陪着“扬名”,也好教天下人知道,不是她王氏狠毒,是天底下没有人是干净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为了更好地活着!
对元春和宝玉的影响也会小些。
王夫人眼神黯了下来,脑海里闪过女儿大年初一诞生的喜庆,儿时的精心教养,满心期盼地送她入宫……多年愿望达成的喜悦,终究是自己没福气享受这荣耀。
对于女儿,她已经尽力,未来是好是歹靠她自己挣了。只有宝玉,她那个被老太太养得纯挚且不知人间疾苦的儿子,她走了,谁还能成为他的依靠?老太太再疼爱他,还能有几年?
“你应该感谢我。”兰祯将茶碗抵在王夫人嘴边,“你人死了灵魂却能永存,就像当初你对我娘做的,不过我好心一点,你可以在钟府、贾府、京中沟渠所至之处自由活动。”
她多好心,一点水莽草粉兑了三个地方的水。
居然还有臭水沟的水?
王夫人想吐,遂又反应过来,不再抗拒地任那恶心的液体滑入喉里。
还有机会看见宝玉,听到女儿的消息,她有什么不能忍的?!
何况除了恶心,并不痛苦。王夫人恍惚地想着,整个人好似脱离了什么重负,又好像由一个整体分裂成了两个,浑浑然地脑海仿佛被撕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正要努力去想,就被一股力量扯离了这里。
兰祯将茶碗搁在一边,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有完成了一件事的轻松,又有终于摆脱了命运的怅然。
“姑娘?”淡云显出形来,担心地低唤了一声。
“嗯,回去吧。”自失地笑了笑,其实命运早就改变了,是自己太过在意王氏这个人了。
“是。”淡云袖子一拂,一股鬼气在空茶碗和王夫人面上盘卷而过,抹了最后一丝痕迹。
“姑娘?”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兰祯见她一肚子话要说的模样,不由莞尔。
“奴婢看那王氏分明不甘心受死,后来怎么又乖顺地喝了茶水?”
“人只有到临死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最牵挂的又是什么。王氏是怕死的,自然也怕魂飞魄散或者下地狱受苦。她一向不怕阴司报应,一旦怕了,下意识自然选择不去受罪。她一辈子到底害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孽只有她自己知道。而且,她不放心她的儿女,不甘心自己算计失败,仇家却享受富贵逍遥。”
“莫非她还想修成厉鬼将来报复林家?”淡云眉头皱了起来。
“水莽草她是一定要吃的,虽然你修了鬼道不在乎能不能转世,我娘的那两道补魂在阴司也因魂魄不全无法投胎,可有的选择和没的选择是不同的,说不定哪一天就需要了呢?我别的不能做,这困缚着你们的桎梏是一定要去掉的。”
淡云又高兴起来,好一会儿才道:“奴婢确实觉得灵身轻松稳定了不少,与之前大有不同。”
兰祯微微一笑,“而且她不得不死,老太太已经不容许她再活下去拖累贾家了。”以王夫人的精明或许她已经猜测、不,是感觉到了,有谁比她更了解内宅的阴私手段呢,赵姨娘的那些手段都是她玩剩的。“至于修成厉鬼?她怎么修?跟谁修?你见过哪个厉鬼保留了完整且清明的神智?这里是皇城,有道录司镇着,哪个鬼怪敢大摇大摆出来祸害人。”
淡云这才放下心,不过还是打定主意要盯着王夫人,不让她有机会再害到林家。
夜风清凉,万籁俱寂,絮云层层,绕着整个夜空堆砌了一圈,西沉的弦月发出霜雪似的光芒,照得周围没有一丝云彩的夜空愈发澄澈如镜。这样的夜景优美独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欣赏一番,可堪堪踏出贾府的兰祯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凛,只觉得有什么危险的东西盯住了自己,脚步便有些迈不出去。
淡云反应迅速地护在兰祯身旁,紧张不安地跟着四下探望,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别怕,是我们。”封靖晨和林赫林灿从暗处走了出来。
见是他们,淡云心里一安。
一股寒凉的风贴着地面从远处卷了过来——
兰祯抢前两步,左手抛出一团银芒将其他人罩在了里面。封靖晨几人脸色一变,林灿更伸手按向光壁可看着薄如蝉翼软如轻纱的光罩竟怎么也戳不破,急得直喊道:“姐姐快进来!”
声音没有传出去,同一时间,澄明的夜空划过一道亮光。
就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了镜面一样,并不能带动周围丝毫波动。兰祯心下更加确定,衣袖在夜风中微微飘拂,水母般轻漾着的光球就跟柳絮一样飘移了开去。
“反应还是这样的灵敏。”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夜空俯瞰着这里,她云髻峨峨,羽袂飘飘,身边碎云如雪,微月照映在她姣美的脸上,如仙如魅。“不过这次你逃不掉了!”
“警幻仙姑。”占据了大半个夜空的巨大影像给人极大压力,却也轻易让人看清了她眼底的阴冷。林兰祯并不怵她,“你真是不长教训呐。”
一个修练有成的妖仙一次又一次地算计凡人,好意思么。
警幻仙姑?封靖晨与林赫林灿两人相对愕然,是谁?
“看来我们彼此印象深刻。”警幻仙姑美眸微眯地巡睃着兰祯的身边,发现那隐藏起来的几人连元神波动都没有,惊讶之后心里不由更加嫉恨起来。
有些人天生便得天独厚,生具万中无一的道体、轻易就能得到别人苦求不得的神君仙师青睐,连天道都钟爱地赐予她福禄气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