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不时就能看到一队队韩国骑兵,马踏积雪,旁若无人地朝着西边而去。
每当看到那些韩国骑兵,燕王赵弘疆便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恨不得率领麾下军队杀出城去。
但是理智却告诉他,此时贸然出城与韩军作战,只有死路一条。
这场仗,魏国还有胜算么?
燕王赵弘疆不禁有些茫然。
事实上,这场仗打到当下,魏国在北疆已全然陷入被动:燕王赵弘疆的山阳军退守,南梁王赵元佐的镇反军被逼无奈,一部分西撤驻守,一部分渡河驻守;反观韩军,气势正旺,分兵三路,分头攻略、、以及卫国。
毫不夸张地说,在韩军的凶猛攻势下,魏国完全陷入劣势。
虽然燕王赵弘疆还死死守着山阳县,但他心底其实也明白,山阳对韩军的威胁已经微乎其微,看看那些恣意纵马在山阳城外雪原上的韩军骑兵们,那些韩人根本就没有将山阳县放在眼里,一次又一次地绕过山阳,对、等地施压。
期间,这些韩军骑兵占领了一处又一处的魏人村庄,俘虏了大量的河内魏人。
明明曾许下承诺、要为国家镇守北疆,可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同胞被韩军所虏,每每想到这里,燕王赵弘疆就感觉胸口压抑地厉害。
时间渐渐逝去,转眼便临近黄昏,在城门楼上站了几个时辰的燕王赵弘疆暗暗叹了口气——他还是没有等到他期待的人。
裹了裹身上的战袍,赵弘疆转身走下城墙,带着两名寻常的护卫,骑马朝着城内的燕王府缓缓而去。
“燕王殿下!”
“殿下殿下!”
沿途遇到的山阳军士卒或者当地县民,皆热切地与赵弘疆打着招呼。
赵弘疆逐一点头回应,脸上挂着镇定从容的笑容,不敢透露内心的彷徨。
待等他回到燕王府时,他的妻子、燕王妃孙氏,正与两名侧室还有府上的侍女,为山阳军的士卒们缝补着战袍、冬衣以及甲胄。
在旁,燕王赵弘疆的长子、次子以及长女,歪着脑袋坐在板凳上瞧着。
魏人甲胄的内衬,一般都是采用厚实的牛皮,为了将纤细的针线穿过这些牛皮,孙氏与赵弘疆的两名侧室,可谓是吃足了苦头。
尤其是燕王妃孙氏,她出身魏国名流贵族,娘家以往占着矿、躺着地,一世吃用不愁,何曾做过这种辛苦的针线活。
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这类名门贵族的千金平日里的真实写照。
忽然,燕王妃孙氏皱了皱眉,原来是针线不慎刺伤了手指,然而这位贵族女出身的燕王妃,仅仅只是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了片刻,待血止之后便继续缝补手中的甲胄——仿佛她已经习惯了。
看到这一幕,站在堂外的燕王赵弘疆心情很是复杂,他既心疼,却又感到几分自豪。
“爹爹。”
胖嘟嘟的长女团团,瞧见了站在堂外的赵弘疆,高兴地奔了过去。
赵弘疆哈哈笑着,将女儿抱起。
见此,燕王妃孙氏等屋内的女人们,遂停了手中的针线活,恭谨地向赵弘疆行礼。
还有赵弘疆的两个儿子,赵伯武、赵仲武。
行礼之后,燕王妃孙氏走上前来,从丈夫手中抱过女儿,示意两名侧室领着三名儿女前到偏厅去。
只可惜女儿团团吵着要她爹爹抱,以至于到最后,只有赵弘疆的两个儿子老老实实跟着两位姨娘到偏厅。
待等众人识趣地退下后,燕王妃孙氏为丈夫倒了一杯茶,在旁笑着看着丈夫逗着女儿。
虽然女儿团团是侧室所出,但因为那两名侧室本来就是孙氏自幼相识的堂姐妹与表姐妹,因此孙氏向来是视如己出。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君,兄长还是没有来么?”
她口中的兄长,乃是她的亲兄长,也是燕王赵弘疆的大舅子,孙颢。
说起来,外黄孙氏与燕王赵弘疆的关系着实不浅,首先,燕王赵弘疆的生母孙贵姬,即是外黄孙氏的族女,按照辈分算,燕王妃孙氏得喊孙贵姬一声堂姑。
因此赵弘疆取了孙氏,与外黄孙氏可谓是亲上加亲,正因为这样,外黄孙氏当初才会大力支持赵弘疆组建山阳军。
不夸张地说,燕王赵弘疆的山阳军能发展到今日这种地步,外黄孙氏功不可没。
尤其是去年下半年魏韩之战再次爆发的时候,由于魏国急需大量武器装备,而大梁的冶造局与兵铸局又来不及打造,因此,朝廷特许地方贵族私铸兵器、甲胄,组建私军保卫国家。
在这条特殊政令下,以往那些看似仿佛国家蛀虫的魏国王公贵族纷纷行动起来,不惜投入重金组建私兵打造兵器,比如成陵王赵燊、安平侯赵郯眼下驻军在的军队,就是这两位赵氏王侯自行筹资打造。
再比如外黄孙氏,往年占着本属国家的矿山不肯放,但如今魏国面临覆亡威胁时,外黄孙氏当即花费巨资为山阳军锻造武器甲胄,为其筹集军粮。
不能否认,魏国的贵族、尤其是大贵族,平日里想尽办法以权谋私、钻朝廷的空子,但当这个国家遭到威胁时,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出钱出力。
想来,似楚国的巨阳君熊鲤那种贪婪而无远见的大贵族,世上还是极少的,绝大多数的贵族,哪怕平日仗着王公贵族的身份在国内作威作福,但当国家面临覆亡威胁时,他们还是会贡献自己的力量,即所谓嘛。
而燕王妃孙氏的兄长孙颢,最近几个月就负责向山阳运输粮草,但不知怎么的,比预定日期晚了整整三日,孙颢的运粮队伍还是没有抵达山阳。
这让赵弘疆夫妇都有种不详的预感——会不会是被韩军骑兵给劫袭了?
这个猜测,大有可能,因为从客观说,魏军已经失去了对河内至少七成地域的掌控,面对着据说几万十几万的韩国骑兵,北疆的魏军如今连各自驻守的县城都不敢轻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军骑兵恣意在雪原上驰骋,截断了北疆诸城与大河以南魏土的联系。
“或许是因为风雪耽误了,莫要担心。”
赵弘疆安慰着自己的妻子。
虽然这话,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当日傍晚,孙颢带着两三名家仆,浑身是血地逃到了山阳。
果然,孙颢押运粮草的队伍遭遇了韩军骑兵的袭击,见势不可逆,孙颢仓促命令家仆与民夫烧掉那一车车的粮草,免得这些粮草被韩军夺得。
事后,孙颢凭着二十几名家仆的拼死保护,好不容易这才逃到山阳,向赵弘疆禀述这个噩耗。
看着孙颢羞愧尴尬的模样,燕王赵弘疆摇了摇头,反过来宽慰前者。
他并没有责怪孙颢的意思,毕竟以北疆目前的情况,孙颢率队向山阳运输粮草,这本来就是一桩极其危险的事,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韩军骑兵的袭击。
但即便明知如此,赵弘疆心中还是不住地失望,因为他山阳县的粮食已经不充裕了。
尽管近两个月,山阳省吃俭用,但毕竟这座城池驻扎着将近一万八千名山阳军与四千余名南燕军,除此以外还有数万山阳当地或附近慕投而来的魏民,粗略估算下来,山阳城内的粮食,可能只够支撑半个多月。
而这并不是最坏的消息,最坏的消息是,近几日来,韩军骑兵在这一带的行动越来越频繁,对打击山阳、怀邑等城的粮道也越来越仔细。
这让燕王赵弘疆得出了一个结论:韩军即将对山阳、怀邑等地用兵!
次日,赵弘疆将曹焱、刘序等宗卫以及山阳军的将领召集到燕王府,与他们商议对策。
随同出席的,还有赵弘疆的大舅子孙颢。
在商议过程中,诸人无不忧心忡忡。
平心而论,山阳县在短时内倒是不至于会被韩军攻陷,毕竟燕王赵弘疆在山阳县经营了四五年,无论是城防还是城内魏人的民心,都是极为可靠的。
问题在于两点:
首先,从目前北疆的战况着眼,山阳县的战略意义已经非常小,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待等开春之后,韩军将大举渡河攻打大河以南的魏、卫两国领土,届时负责进攻河内郡的,可能仅仅只是邯郸方向韩军的一路偏师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山阳县的压力虽大大减低,但已经起不到分担韩军压力的作用,且没办法支援本国。
其次,在韩军骑兵的渗透袭击战术下,山阳县、怀邑县等地已变成一座座孤城,被韩军切断了与本国的联系,在这种情况死守山阳,最终仍逃不过被韩军攻陷的命运。
因此,宗卫刘序提出建议,趁着韩军还未开始行动,迅速撤到怀邑,与怀邑那一部分镇反军汇合,设法渡过大河,在原阳、南燕重新布置防御——那才是开春后魏韩之战的主战场。
但宗卫曹焱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山阳县,除我山阳军与南燕军合计两万余人外,还有数万魏民,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全部撤到大河以南?你当那些韩军骑兵都是瞎子么?”
顿了顿,他又说道:“更何况,若韩军占了山阳,天门关怎么办?”
是的,在天门关,还有商水军三千人将吕湛率领的五千驻守军,即是守卫着天门矿场,同时也是守卫着河内与上党的要道。
山阳若被韩军攻陷,天门关亦难以久守,这座关隘一丢,则韩军便可直驱上党郡境内,到时候,肃王军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上党郡,多半就要拱手还给韩国。
“唔,这不可!”燕王赵弘疆亦摇摇头,提出了反对意见。
记得在退守山阳之后,他就联系了天门关守将吕湛,还有镇守孟门关的魏将姜鄙的北三军,使天门关、山阳、孟门关三点相互支援,从而在韩军的进攻下撑到了寒冬。
无论从情谊还是战略角度来说,赵弘疆都不可能放弃这两支友军。
“要不然我军退守天门关?”一名山阳军将领建议道。
听闻此言,燕王赵弘疆隐隐有些意动。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毕竟天门关距离山阳县并不远,赵弘疆是很有可能将两万余军队以及数万山阳百姓迁入天门关的。
到时候,他赵弘疆与天门关守将吕湛汇合,凭借近三万的兵力,足可抵挡韩军。
至于那数万山阳百姓,则大可迁入上党郡内的县城,去年肃王赵弘润打下上党后,东宫党以及其他诸位皇子势力的帮衬贵族,亦在上党郡经营了一番,虽然收成不多,但终归是有些粮食的。
唯一的问题是,一旦山阳军放弃了山阳、退守天门关,虽说天门关易守难攻,但魏军想要再打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更要紧的是,待等开春之后,韩军的攻势就会像水银泻地般席卷河东、河内两郡,到时候,上党郡就会成为一块被隔离于魏国本土之外的飞地,在这种情况下,上党郡是守不住多久的。
正因为这样,南梁王赵元佐的主力军虽然退守到原阳、南燕一带,但仍留下了一支军队驻守怀邑,再加上燕王赵弘疆驻守的山阳,以及五千商水军驻守的天门关,艰难联系着上党郡与魏国本土。
随后,屋内诸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了种种建议,燕王赵弘疆静静地听着。
良久,燕王赵弘疆在经过权衡之后,做出了一个让诸人感到非常吃惊的决定:死守山阳!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最最危险的决定,因为一旦韩军在开春后展开攻势,到时候山阳就是一座孤城,这无疑是十死无生的局面——退守天门关尚有一线生机,但死守山阳,则必死无疑!
当然了,其实最安全的策略就是抛下山阳的百姓,也不顾天门关乃是上党郡的安危,迅速撤到大河以南,到时候与南梁王赵元佐的主力军汇合,至少燕王赵弘疆本人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很显然,燕王赵弘疆做不出来这种事,立誓要为国镇守国门的他,岂会抛弃山阳县的百姓,抛弃上党郡的友军?
而听闻燕王赵弘疆的决定,屋内诸人大惊失色,毕竟这是最最“糟糕”、最最危险的选择。
抢在诸将劝说之前,燕王赵弘疆正色解释道:“本王也有本王的考量。……你们不知,我妻兄孙颢此番前来,虽然押运的粮草被韩军所截,但他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诸将惊讶地看向孙颢,却见后者重重点着头。
而此时,就听燕王赵弘疆继续说道:“大梁已收到魏西战场的捷报,言我大魏已与秦国结盟,魏秦两国的战争在去年年末已经结束,眼下,我弟弘润正与秦国的援军,火速赶来北疆……”
“此事当真?”宗卫长曹焱惊喜地问道。
再看其他诸将,亦一个个鼻息粗重,满脸惊喜。
“千真万确!”孙颢点点头说道:“此事在大梁早已传开了,据说,肃王殿下与秦国的援军,有多达四十万!”
听到孙颢的确认,曹焱、刘序等诸将欣喜地无以复加。
整整四十万援军!
这可是一股足以令北疆这边的战局产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力量!
足以扭转如今魏韩两军的优劣势!
“因此,我军必须守住山阳!”环视着屋内诸将,燕王赵弘疆正色说道:“只要山阳还在,河东、河内的韩军,就没办法连成一气,我大魏就有夺回失地的机会!……但倘若山阳有失,韩军将毫无顾忌阻击弘润的援军,到时候,弘润的援军就会被河东、河内的韩军合力拖住,无法尽快支援原阳、南燕……”
言下之意,燕王赵弘疆准备吸引火力,防止河东、河内两地的韩军汇合,为赵弘润率领的援军创造速攻奔袭的机会。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只不过……不知肃王殿下的援军何时抵达?”曹焱转头问孙颢道。
“这个……”孙颢犹豫了一下,说道:“据我所知,朝廷那边猜测是三月初……”
“三月初……”曹焱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而其余诸将亦是面面相觑。
因为据他们估计,韩军或将在二月中旬发动攻势,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在肃王赵弘润与秦国的援军抵达北疆前,死守山阳最起码半个月。
半个月啊,单凭山阳这座孤城那并不算高的城墙,单凭城内两万余兵卒,守得住半个月么?
天晓得到时候韩军会出动多少兵力围攻山阳?
“就没办法再快些么?”一名山阳军将领有些苦涩地说道。
诸将闻言默然,半响后,燕王赵弘疆才微微叹息着说道:“这恐怕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你们要知道,河东郡那边的情况,比我河内郡好不到哪里去……”
听闻此言,诸将默然不语。
的确,此时在河东郡那边,魏军亦是节节败退,虽然有临洮君魏忌这位来自陇西魏氏的名将坐镇,但由于当地魏军与韩将乐成率领的太原军在实力与兵力上皆相差悬殊,以至于魏军在河东郡亦是连番战败。
但不管怎么说,得知肃王赵弘润在三月初即将率军赶来北疆助战,诸将心中好歹是有了几分希望。
待散会时,燕王赵弘疆喊住了妻兄孙颢:“内兄,我有件事拜托你。”
孙颢微微一愣,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片刻后,燕王赵弘疆领着妻兄孙颢来到了偏厅。
见丈夫与兄长到来,正在做针线活的燕王妃孙氏放下手中的活,起身行礼。
然而还没等她说话,赵弘疆便拉着她走到了内屋。
“殿下有什么事么?”燕王妃孙氏困惑地说道。
燕王赵弘疆也不隐瞒这位贤惠的妻室,如实说道:“待等下月中旬,韩军或将对我山阳展开攻势,因此我希望你们姐妹三人带着伯武、仲武还有团团那丫头,尽快跟随内兄先回大梁,我会派两百名骑兵护送。”
燕王妃孙氏闻言一愣,随即幽幽说道:“那殿下您呢?”
赵弘疆沉默了片刻,轻笑着说道:“本王岂会轻易将山阳拱手让给韩军?”
听闻此言,孙氏摇了摇头说道:“殿下身在山阳,妾身等人岂可轻离?”
可能是猜到了孙氏的想法,赵弘疆笑着说道:“爱妻是在担心本王么?哈哈哈,本王勇冠三军,你不必担心。我跟你说,八弟弘润即将率领四十万援军抵达北疆,倘若在他抵达北疆,我丢了山阳,岂不是会被他笑话?……总之你放心,本王不会有事的!”
孙氏抬头看着自己丈夫,忽而莞尔说道:“既然如此,妾身就算留在殿下身边,也无大碍吧?”
燕王赵弘疆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被妻子一句话堵得无言以对。
他恼羞成怒般呵斥道:“我让你先走,你就走!”
然而,赵弘疆粗鲁的呵斥,并未吓住孙氏,只见她轻轻搂住自己的丈夫,低声幽幽说道:“妾身的家(燕王府)在山阳,妾身的夫,亦在山阳,妾身又能去哪里呢?”说着,他抬起头看着赵弘疆,温柔地说道:“四年前,殿下将王府搬至山阳,问妾身怕不怕,妾身当时就说「不怕」……啊,只要在殿下身边,妾身就不怕……”
看着柔弱的孙氏那坚定的眼神,赵弘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随后,赵弘疆又召来他两位侧室,然而,二女亦说出了与孙氏一般无二的话。
无奈之下,赵弘疆只能托付妻兄孙颢将他三个儿女带到大梁。
事实证明,赵弘疆还是低估了韩军对于攻克河内郡全境的急迫,待等到二月初四时,冒险前往城外打探消息的山阳军斥候,就发现一支五万人的韩军正迅速逼近山阳。
从旗号判断,这支韩军的主将,乃是北原十豪之一,代郡守剧辛。
洪德二十三年二月初,魏韩两国的北疆战事,由率先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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