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跟个爹似的在那儿插着手翘首望着,大棉袍都没法让他比身边的大虎壮实一点。
等她走进了,丁先生瞧见她,目光一亮,手伸出来,还从袖管里顺出一根——被卷起的书……
糟!要挨打!
她当场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前进,在石阶边捂着屁股朝着他傻笑,声音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嘿嘿,先生……”
丁先生冷着脸:“手伸出来。”
她没办法,只能伸出手,丁先生二话没说,拿着书卷当戒尺,啪啪啪的冲着手心一顿打,真是半点儿没心软。
黎嘉骏可真是两辈子第一次这样挨打,一开始有点疼,后来就麻了,火辣辣的,她一只眼眯着,半侧着身子,人随着每一次挨打一抖一抖的,就是忘了出声。
这时丁先生旁边一个人笑道:“傻子,叫啊!”
不怎么疼啊,为什么叫,黎嘉骏看过去,恰恰和萧振瀛大叔那笑盈盈的脸对上,脑子里好像被人解了穴一样开窍了,当即撕心裂肺的叫起来:“哎呀呀!疼!啊!哦!额!咦!唔!吁!哎!诶!喂!”一边喊,一边头还左右摆,活像是在被人抽脸。
丁先生愣是气乐了,指着黎嘉骏笑骂:“皮比书还厚!”
“先生你不要生气嘛!”黎嘉骏腆着脸凑上去,伸出另一只手,“要不您接着打?”反正汉语拼音表还没背完。
“白费力气!”丁先生指着黎嘉骏朝萧振瀛道,“人不可貌相,丫头人小,主意大!这样都敢跟去,还有什么不敢的?”
萧振瀛笑着摇头,问黎嘉骏:“可看到什么了?”
一听这个她就激动了:“有有有!可惜晚上拍不到,先生,我说与你,你快写吧!再不倒出来我要憋死了!”
丁先生无奈的收起书,朝黎嘉骏招招手,往后方走去了。
黎嘉骏看天蒙蒙亮了,举起相机朝着归来的战士拍了一张,他们身上都背着麻袋,麻袋里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那全是人头,此时这些人准备去“兑换”了。
这一仗打得说不定比他们赚的军饷还多。
萧振瀛要去主持换钱,赵登禹刚刚带头砍人归来,气都没喘上一口又要组织军官布防,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黎嘉骏这边一腔热血的给丁先生说了一晚上的见闻后,丁先生都了,哗啦啦一顿健笔如飞,才寥寥几句话都如亲见一般。
其实之前黎嘉骏没见过丁先生的章,此时看他这般凝练的笔触大为佩服,奈何实在是力不从心,几个呵欠以后就倒在床上。
这一睡一醒,已经傍晚,丁先生正低头看着几封信和简报,旁边是三个馒头两碗粥,还有一碟花生和酱菜。
“醒了?吃吧。”丁先生头都不抬。
黎嘉骏挪出去嗅了嗅,没闻到硝烟味,看来今天也没打,她在外头的水缸接了水漱口洗脸后,挠着鸡窝头迷瞪着眼进了屋,坐下就吃,几口功夫终于缓过气,开始贼眉鼠眼的打量丁先生手下的东西:“先生,那是啥,我能看么?”
“报社寄的,近来与此战相关的快报章全在此处,想看便看吧。”
“哦。”黎嘉骏嚼着花生随手巴拉出一张剪报,那是从一份报纸上剪下来的,她看看,下意识的读起来:“这什么狗屁玩意儿!”
“我还要问你呢!”丁先生道,“你读的什么?你会日语?”
“昂,会点儿。”黎嘉骏没当回事儿,“我在奉天读的日本学校。”
“那不错呢。”丁先生夸奖。
早上挨得打余威还在,以至于听了夸奖她瞬间嘚瑟起来:“那可不,我还会英……还有德呢!”
丁先生不说话,眯眼看了她一会儿,黎嘉骏正心虚,他道:“那你在这儿可是屈才了,等回去了,我推荐你到外事部去。”
“啊,不要,我要在这!”黎嘉骏下意识的拒绝,甚至没反应过来外事部是哪。
丁先生还是不说话,但他默默的卷起了书……
“去去去我去我去先生说哪我打哪!”黎嘉骏自己都觉得自己怂的没边儿了,可让个人卷书动手其性质差不多和关公举起大刀一样,那是真要开干的节奏。
“恩,乖。”摸摸狗头,“那译我看着了,你看原吧,这些都是日和英的简报,不过差不多都是讲退出国联的事。”
“退出国联怎么了?”
“其实日本早就退出国联了,这信息有些滞后。”丁先生道,“我有一位在日本的同僚给我写了经过,很是精彩,你要看看吗?”
“好!”黎嘉骏接过就看,好长一篇,洋洋洒洒的,足见写的人激动之情,里面是一场漫长的外交大战,时间要追溯到去年的淞沪会战。
“一·二八”会战的时候,出身上海的外交大使颜惠庆就已经抗议日本入侵,那时候他就展现出非一般的外交能力,在摸清国联的里外潜规则后,他当时直接把停战提案提交了国联大会,而不是国联理事会。
这一点虽然信上没细说,但黎嘉骏是明白的,国联理事会就和现在的安理会一样,安理会成员各个是流氓,全有一票否决权,偏偏日本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按照别人习惯的提交理事会,那这辈子都别想通过。
但提交国联大会就不一样了,那个是所有成员共同的大会,涉及的国家必须避嫌,中国日本都没票,这么一来,国联大会作出的决议就非常不利于日本,所以才促成了“淞沪停战协议”。
而就在今年年初,回到日内瓦的李顿调查团对于满洲国事件的报告书进行审议,差不多是人们聚集起来吵日本侵华和满洲国城里的合法性,而这一次,竟然又是顾维钧上的!
顾维钧和颜惠庆一样,曾供职北洋政府,算是履历精彩实力过硬的超能力外交家,他们还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是上海人。
“不得不说这上海人就是天赋异禀啊。”黎嘉骏喃喃道,“平时没看出来嘴皮子那么厉害啊。”
顾维钧再次捋袖子上阵,面对的是日本外交官松冈洋右。
两人一番唇枪舌战,僵持不下的时候,顾维钧搬出了“田中奏折”来昭示日本的野心,偏偏这个“田中奏折”自出现起就是传言,谁也不知道真假,松冈洋右当然不认,结果顾维钧他呵呵一笑,拿出了他取材的书,放大招——松冈洋右著。
那个蠢货居然在自己的著作里得意洋洋的引用他自己道听途说的“田中奏折”!
……日本席一阵pipipi的打脸声。
肿成猪头的松冈洋右成功演绎什么叫充胖子,他不甘心,原地爬起,企图打同情牌,开始读他的大作“十字架上的日本”。
此长达一个半小时,通篇赘述他们日本多可怜,以前被中国虐,虐完了欧美虐,欧美虐了现在国联还虐,想找个休息的地方也被打,全人类都欺负他们,就看不得他们好,就想他们死,那些混蛋国家通通都是罪人,他们不得好死!
好嘛,这一读完,环视周围各“把日本往死里欺负”的国家代表铁青的脸,中方都懒得动口了,什么叫为作死操碎了心,松冈洋右就是铁证。
于是就在前几日,热河战役前后,国联大会以日本一票反对、泰国弃权,其余四十二票赞成的压倒性票数通过裁决,明确表示“不承认满洲国”。
据说当时,日本竟然拍案而起,毅然退场!
而就在前几日,三月八号他们开始攻打长城时,日本宣布退出国联。
这意味着正在“收复”了“满洲国”的“领土”热河后,南下长城这种明目张胆的入侵行为,不再受国联管辖。
他们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没了绳子,狗还是狗。
黎嘉骏看完后很无语,只觉得很郁闷,她就着这些信件吃完了中晚饭后,外面天都黑了。
“先生,今天又过去了?”
“恩。”先生正在誊抄着投书,“来,给我抄了这份书。”
黎嘉骏苦了脸:“先生,我字不好看。”
“那更该练!”
“哎……”
其后几天,在“喜峰口”大捷的鼓舞下,夜袭收人头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日常任务,凡是大刀耍的好的走得动道的全都参与过一次,一时间营房后面人头成山,什么表情的都有,密密麻麻的特别恶心,没两天就被一把火烧了。
这对日本人来说是极其可怕的事情,首先,对他们来说,头是灵魂所在,砍了头是不得超生的,死了都没法漂洋过海找到天照大神,这比客死异乡还残忍,白台子一战吓尿了小鬼子,那明晃晃的大刀上不知道缠了多少他们同胞的冤魂不得解脱,而偏偏最近二十九军的汉子们都爱上了砍头的快感,总是先往脖子瞄,连看人都好像在研究斩首的角度,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黎嘉骏总觉得砍头是很吃力的活儿,没见人家专门负责斩首的侩子手一个个都膘肥体壮的,看那些精干巴瘦的汉子一个个耍着大刀虎虎生威,好像一点重量都没,好奇之下她就借了一柄来耍,好家伙,根本不像表面上看得那么温柔!可沉可沉了!但是当她双手抡起来,使出吃奶得劲向木桩子削过去时,竟然轻轻松松入木五分!
这要是角度再好点儿,来个汉子,砍断木头真不是梦想。
关键还在于这刀的形状设计,日本人引以为豪的武士道是决计不敢这么用的,这就是咱老祖宗的智慧。
这一段时间是开战以来她过得最舒心的日子,虽然每日都有伤亡,但是夜袭总有收获,听说整一条长城战线都在效仿,收效不小,以至于到后来大虎乐颠颠的给她看了个新鲜花样,是他们一次夜袭的成果,说是小鬼子的新装备,他们睡觉都戴着。
黎嘉骏看到的时候,差点笑喷了,铁围脖!
那围脖呈半圆形,用钢条固定在头盔上,铁片不厚,中空的护着脖子后面和两侧,活像倒盖了一个马桶圈,想象他们戴着这样的头盔和围脖睡觉的样子,就一把辛酸泪。
小日本为了不被砍头也是蛮拼的!
可问题是,他们如此努力,伤亡反而更大!
因为行动不方便了啊,想想他们听到耳后呼呼的风声,想回头,噶,卡了一下,这么一卡,头就没了……铁围脖助攻。
汉子们压根没把那点儿阻力当回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方士气越来越旺,日军却因为军需和灵魂归宿的问题越来越萎靡,在这么巨大的装备差距下,战局竟然胶着了起来。
热河那么大,才撑了十来天。
长城就那么薄薄一线,却已经撑了一个月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