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的两侧各放着一把藤椅,一位书生打扮的儒雅男子倚坐在屏风里侧的藤椅上,手里拿了本泛黄卷边的旧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时值初冬中夜,唯一的一扇窗被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都进不来。
唯一的光源来自书生身侧的一盏昂首鹤形黄铜立灯,灯芯时不时地噼啪作响,迸出零碎的火星来,提醒人该去拿灯花剪了,然而书生显然无意起身。
这时,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身姿挺拔的黑色身影裹挟着寒意走了进来,屋内滞闷的空气也被带动,灯火晃了几晃,在门被关上以后,又恢复了平静。
“你掏了十两黄金,可以问两个问题。”书生头都没抬,翻过一页后,翘起纤长细嫩的小指挖了挖耳朵,随后抬眼看着指尖挖出的秽物,“噗”地一口气吹掉。
“关于‘鬼剑客’的一切。”来者十分直接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书生闻言心生诧异,这声音太过年轻,对方应该还是个少年郎。
他经营八卦楼近二十年,做过的生意何止上千桩?见到的人形形□□,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年轻的主顾。
毕竟在江湖上风生水起地混了大半辈子,书生只是微微一怔,就神态如常地打趣道:
“这阵子来八卦楼买‘鬼剑客’消息的人可不少,你用不着特地进到‘坤八’,花一两银子去‘乾一’就能打听清楚。为了它花一锭金子可不值哟。”
对方年纪不大,但行事却十分老练,面对书生的戏谑只回了一个字:
“说。”
这“说”字甫一出口,好似激活了书生身上的一个隐蔽程序,只见他两眼失焦,语调平直,条件反射般地迅速回应道:
“他来去无踪,像个鬼魂,他身形极快,他的武功强大无比,他的剑不会受到任何阻挡,很多人不相信他的存在,相信的人,叫他‘鬼剑客’。”
一段话终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书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发言?而且这语言风格和自己多年来的习惯完全不符合啊。
“就这些?”
书生从这三个字中听出明显不耐,知道定是刚才自己鬼上身了似的一番话引得对方不满了,为了不给自己的金字招牌抹黑,赶紧补救道:
“‘鬼剑客’的名号最初是从西山翁的家仆口中传出的……”
西山翁虽然年过花甲,却依旧喜爱流连花丛。为振雄风,每天睡前都要进一大碗补药。
那晚仆人照例给西山翁端药,可进到卧房没多久就传来凄厉的喊叫声。其他人闻声进去,却看到老爷子的无头尸体躺倒在血泊中,家仆瘫坐在地,汤药洒了自己一身也不自知,只顾尖声惊叫。问他看到了什么,他就说是有个厉鬼左手拿着红色的宝剑,右手抓着老爷的人头,看到自己进来以后,一跺脚就在原地消失了。
这家仆受惊过度神志不清,从他口中再得不到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然而西山翁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此前,已有杀人僧赵二、黄皮鼠黄堂、飞天蜈蚣吴阿魏和翻江鲤季连等十五人,被用同样的方式杀死,头颅不知所踪;当然,西山翁也不是最后的受害者,他之后还有十四人陆续被取走头颅。
“从第一个被杀的赵二,到最近——也就是昨天被杀死的小财神钱壹,仅仅七十二天,就有三十人死在鬼剑客的剑下。”书生一一细数被害者的名号,讲得口干舌燥,但现在又不方便叫人送茶水上来,只得咽下口唾液权作润喉,“被害人散布在真武大陆各地,却时常常出现相隔近千里的两人甚至三人在同一天被杀的情况。因此有人怀疑,要么这些人不都是‘鬼剑客’杀死的,要么‘鬼剑客’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庞大的组织。
“至于为何要杀死这些人,目前尚无定论,因为死者的身份占了黑白两道,而且彼此之间并无联系——”说到这儿,书生表情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但再开口时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关于‘鬼剑客’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一句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的冰冷话语从屏风的另一面传来:
“八年前,是谁带着你们血洗了玄真山庄?”
就听“啪嗒”一声,书生手中的旧书跟着对方的话音一起落地,他腾地从藤椅上站起来,瘦高的身影投射到屏风上,随着摇曳的灯火一同摆动,犹如鬼影。
“你——你是谁?!”
“呵呵,”这笑声仿佛在问他“你是傻x吗”。
来人仍坐在藤椅上,说出的话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我掏了十两金子进到‘坤八’来,不是为了让八卦楼的主人——勾命书生庞仁问我问题的。”
听到自己老底被揭出来,书生——不,是庞仁并不吃惊,因为更隐秘的事情对方都已经知道了!
当年自己和大哥筹谋多时,拟定的计划才被主人最终采纳。除了大哥,自己,赵二,西山翁和黄堂,其他参与的三十七人都蒙着脸,被玄凛杀死了十人,另外二十七人都不知彼此的身份——当然,主人,大哥和自己是知道的。
那一夜将山庄里的人赶尽杀绝后,又放了一把大火将所有的痕迹都烧了个一干二净,只有……
庞仁脱口而出:“你是玄凛的儿子?!”说完不等对方的回应,立即伸手去扳黄铜鹤形立灯的脖子。
鹤颈连着一道机关,一经扳动,庞仁脚下的地板便会迅速地打开、合上。他会连同藤椅一起落入一道隐蔽的密道中逃命。
与此同时,一道红光闪过,屏风上方一尺被齐齐削去,庞仁眼看着机关发动,地板豁然敞开一块黑黢黢的洞口,藤椅和自己的身子一齐落入密道中。
庞仁正庆幸逃过了一劫,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地板在自己眼皮底下再次合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视野中突然闯入一张遍布着陈旧疤痕的年轻脸庞。庞仁只能看到对方的双唇一张一阖,却什么都听不到,而视线也迅速模糊起来……很快地,庞仁的意识便永久地陷入到黑暗的泥沼中。
玄霜单手抓着庞仁头上的儒巾,将头颅举到自己的眼前,平视着庞仁仍在圆睁的双眼,轻舒了一口气:“取了你的脑袋就能歇到d-dy了。”
嫌弃地看了一眼顺着脖颈切口处滴滴答答往下淌的鲜血,玄霜就地取材,把绢制的屏风扯下一大块来,随意地将头颅裹了几层,然后推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八卦楼的规矩是,客人进入的房间等级越高,就越被看重*。能进出楼中等级最高的“坤八”房间的客人不会受到丁点阻拦。
江湖上很少会有人主动去找大夫和情报贩子的麻烦,因为说不定哪天就有用到对方的时候。八卦楼做了二十多年的生意,还没遇到过有哪位客人上门来找麻烦的。
更何况每个房间中都有一条密道可供逃生,而坐镇“坤八”的更是实力高深莫测身份成谜的八卦楼主人。尽管注意到这位客人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团用红白花布包裹之物,但在密道中巡逻的护卫发现楼主的无头尸之前,楼底负责接待的美貌侍女说死也想不到那里面会是自家楼主的脑壳。
走出八卦楼,玄霜抬头望了一眼夜空,只见漫天星子如同无数碎钻般洒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中,闪烁着梦幻般的银色光华,让人看了简直移不开眼。
如果还是上辈子,生活在长年被雾霾困扰的华国里,玄霜若是能在北方冬夜看到这番美景,少不得一边哼着《uyds》,一边在网络上发几段不超过一百四十四字的字大肆感慨一番。
然而现在的他只是在想:“师父太沉迷修行了,除了跟我看过一次日出,又去山顶湖转了一圈,就再没见她离开过宫殿,想来现在也不可能站在雪山上跟我千里共观星吧?以后应该拉着她老人家经常出去走走,吃遍天下美食,赏遍天下美景!”握拳!
心里在想着事儿,可玄霜脚下一点都没耽搁,披着浓浓的夜色,他很快来到五十里外的一家沈记镖局里。
去八卦楼之前,他先去这家镖局走了一遭,将沈兴交给他的铜牌给镖局里的掌柜看过后,掌柜一个字也没问,听从玄霜的吩咐,让自己的一名心腹留在镖局的某房间中彻夜等候。
当心腹终于等到玄霜,并接到“将人头做好防腐处理,于某月某日押送到某地”的指示后,捧着染着大片血花的包裹的手就顿时抖个不停,就跟捧着一抔火炭似的。玄霜见此情状心中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也不想为难对方,再三叮嘱了人头送达的时间和地点后,就干脆地离去了。
回到客栈里二十个铜板一晚的简陋房间中,玄霜用桌上茶壶里早已凉透的粗茶水浸透手帕,把脸和手擦了擦,然后和衣躺倒在木板上上,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旧棉褥。
“拿到庞仁的脑袋,第一阶段的计划就算完成。接下来只等老贼做寿了,还要过十七天呢。”庞仁在心中盘算着,他换了个舒服些的躺姿,木板床“吱嘎”地响了两声,“要在这十七天中赶路回到东州、和沈兴确认计划的人员部署,随沈兴的人马去西山‘祝寿’,提前去玄冽的家宅探路,还要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
这两个多月以来,玄霜不是在杀人,就是杀人的路上,用来休息的时间非常少。虽然感觉自己身体还很能撑得住,但精神上早已疲惫不堪了。
一旦松懈下来,玄霜精神高度紧绷时无心顾及那些思绪,在这个宁静的夜晚中一齐涌上心头。
“是从第几个开始的?第七个?还是第八个?不安、恶心、害怕、自我厌恶……这些普通人杀人后该有的反应我都体会不到了,而今天晚上杀死庞仁后,我居然会产生一丝完成了任务的……快感。”回想起割下的那些头颅,尽管不愿承认,但玄霜十分清楚一件事,“我已经真正地习惯杀戮了。”
尽管达成了原定目标,但玄霜并不觉得高兴。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做一辈子的守法良民,可在这个以武为尊的世界里,好像没有官府这个设定,也无法可依……我现在只能凭良心行事,给自己划出一道底线来。
“报仇之后,除非遇到罪大恶极的魔头,比如开膛手杰克那种;除非遇到不得已的情况,比如关系到师父和我的自身的安危——只要不涉及到这两方面,我绝对不能杀人!
“被人驳了面子,因为一句话就要动怒杀人;单纯看对方不顺眼就要取人性命;给自己立了奇奇怪怪的规矩,比如女圣斗士被人看到面具下的脸就要杀死对方——这是有多自卑才会靠杀人来维系尊严啊?
“我虽然做不到高尚、纯粹、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益于人民,但我至少能保证自己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默默地给自己做了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说,玄霜心情振奋了不少,然而没过多久,他又想到了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师父知道我杀死了这么多人吗?”回想起师父仙人一般的凛然身姿,玄霜觉得有点心虚了,“师父不用说话,周身的巍然正气都能压倒一片人了,知道我杀了这么多人,而且几乎没啥负罪感,会不会觉得收了个魔头啊?”想到这儿玄霜猛然翻身坐了起来,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师父她不会把我清理门户了吧?!”
焱颜坐在客房唯一的椅子上,就看徒弟在木板床上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床板响起的“吱嘎”声简直能谱一首小调了。
“徒儿睡相竟如此不雅……虽说筑基修士无需睡眠,但——”焱颜剑眉轻蹙,但随即舒展开来,“安神玉还有半尺见方,待我炼成玉枕赠与徒儿,定能助他安然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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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第二天,一宿没睡面色惨淡的玄霜推开房门,和守在门外的魏一差点撞上。
玄霜:(⊙o⊙)
魏一:^_^主人让我送东西过来,说一定要你随身携带。
玄霜:(⊙o⊙)
魏一:^_^东西送到了,宅见。
玄霜:(⊙o⊙)?这是啥?枕头?师父你要我杀人的时候也把枕头背后背上吗?!妥妥地会被仇人嘲笑哒!这仇没法报了!(°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