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费云帆想必已游遍了欧洲吧?当你坐在
红磨坊中喝香槟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在遥远的、海
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怀念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台
湾的小树林?和那冬季的细雨绵绵!我想,那些记忆应
该早已淹没在西方的物质文明里了吧?
……绿萍和我很好,已迈进典型的夫妇生活里,我
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储蓄了一日的牢骚,在晚上可
以充分的向我发挥……我们常常谈到你,你的怪僻,你
的思想,你的珠帘,和你那一帘幽梦!现在,你还有一
帘幽梦吗?……”信纸从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著,然后,我慢慢的拾起那张信纸,把它投进了炉火中。弓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著那信纸在炉火里燃烧,一阵突发的火苗之后,那信笺迅速的化为了灰烬。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为灰烬之后,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云帆正默默的凝视著我。我张开嘴,想解释什么,可是,云帆对我摇了摇头,递过来一杯调好了的酒。“为你调的,”他说。“很淡很淡,喝喝看好不好喝?”
我接过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坏了我,”我说:“我本来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火光映红了他的面颊。
“喝一点酒并不坏,”他说:“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他盯著我:“明天,想到什么地方去玩吗?”
“不,我们才回家,不是吗?我喜欢在家里待著。”
“你真的喜欢这个‘家’吗?”他忽然问。
我惊跳,他这句话似乎相当刺耳。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不,没有意思,”他很快的说,吻了吻我的面颊。“我只希望能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你已经给我了。”我说,望著炉火。“你看,火烧得那么旺,怎么还会不温暖呢?”
他注视了我一段长时间。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站了起来,去给他自己调酒了。我继续坐在炉边,喝干了我的杯子。
这晚,我睡得颇不安宁,我一直在做恶梦,我梦到小树林,梦到雨,梦到我坐在楚濂的摩托车上,用手抱著他的腰,疾驰在北新公路上,疾驰著,疾驰著,疾驰著……他像卖弄特技似的左转弯,右转弯,一面驾著车子,他一面在高声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然后,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我尖叫,发狂般的尖叫,车子翻了,满地的血,摩托车的碎片……我狂喊著:
“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摇撼著我,我耳边响起云帆焦灼的声音:“紫菱!醒一醒!紫菱!醒一醒!你在做恶梦!紫菱!紫菱!紫菱!”我蓦然间醒了过来,一身的冷汗,浑身颤抖。云帆把我紧紧的拥在怀里,他温暖有力的胳膊抱紧了我,不住口的说:
“紫菱,我在这儿!紫菱,别怕,那是恶梦!”
我冷静了下来,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想起我在呼叫著的名字,那么,他都听到了?我看著他,他把我放回到枕头上,用棉被盖紧了我,他温柔的说:
“睡吧!继续睡吧!”我阖上了眼睛,又继续睡了。但是,片刻之后,我再度醒过来,却看到他一个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著香烟。我假装熟睡,悄悄的注视他,他一直抽烟抽到天亮。一帘幽梦30/4016
新的一年开始了。天气仍然寒冷,漫长的冬季使我厌倦,罗马的雕像和废墟再也引不起我的新奇感,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当日的可口,过多的奶酪没有使我发胖,反而使我消瘦了。云帆对我温柔体贴,我对他实在不能有任何怨言。我开始学习做一些家务,做一些厨房的工作,于是,我发现,主妇的工作也是一种艺术,一双纤巧的、女性的手,可以给一个家庭增加多少的乐趣。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已会做好几样中国菜了,当云帆从他的餐厅里回来,第一次尝到我做的中菜时,他那样惊讶,那样喜悦,他夸张的、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像一个饿了三个月的馋鬼!他吮嘴,他咂舌,他赞不绝口:
“我真不相信这是你做的,”他说:“我真不相信我那娇生惯养的小妻子也会做菜!我真不相信!”他大大的摇头,大大的咂舌,一连串的说:“真不相信!真不相信!真不相信!”
我笑了。从他的身后,我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耳边,我低语:
“你是个好丈夫!你知道吗?”
他握住了我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
“紫菱!”他温柔的叫。
“嗯?”我轻应著。“已经是春天了,你知道吗?”
“是的。”“在都市里,你或者闻不出春天的气息,但是一到了郊外,你就可以看到什么是春天了。”
“你有什么提议吗?”我问。
“是的,”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来,让我坐在他膝上,他用胳膊怀抱著我:“记得我曾告诉你,我在郊外有一个小木屋?”我点点头。“愿意去住一个星期吗?”
我再点点头。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带了应用物品,开车向那“小木屋”出发了,在我的想像里,那距离大约是从台北到碧潭的距离,谁知,我们一清早出发,却足足开了十个小时,到了黄昏时分,才驶进了一个原始的,有著参天巨木的森林里。
“你的小木屋在森林里吗?”我惊奇的问。
“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里,还有什么情调呢?”
我四面张望著,黄昏的阳光从树隙中筛落,洒了遍地金色的光点。是的,这是春天,到处都充满了春的气息,树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绿,草地上一片苍翠,在那些大树根和野草间,遍生著一丛丛的野百合,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树木青草的气息混合著,带著某种醉人的温馨。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仰视蓝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高兴的叫著说:
“好可爱的森林!你怎么不早点带我来?”
“一直要带你来,”他笑著:“只因为缺少一些东西。”
“缺少一些东西?”我愕然的问。
他笑著摇摇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森林里绕了好几个弯,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小木屋”,于是,我知道了,这儿大概是个别墅区,欧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作别墅。那么,这森林里必定有湖,因为,划船、钓鱼,和他们的“度假”是不可分的事情。果然,我看到了湖,在森林中间的一个湖泊,好大好大的湖,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闪烁,把那蓝滟滟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黄。我深深叹息。
“怎么?”他问我。“一切的‘美’都会使我叹息。”我说:“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这样神奇!”“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东西是什么?”他问。
“是什么?”“你。”我凝视他,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我的血管,绞痛了我的心脏。一时间,我很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一些话,一些最最亲密的话,但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话到嘴边,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现,我如何能摆脱掉楚濂?不,不行。那么,我又如何能对云帆撒谎?不,也不行。于是,我沉默了。
车子停了,他拍拍我的肩。
“喂,发什么呆?我们到了。”
我警觉过来,这才惊奇的发现,我们正停在一栋“小木屋”的前面!哦,小木屋!这名副其实的木屋呀!整栋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盖成的,原木的屋顶,原木的墙,原木的房门!这屋子是靠在湖边的,有个木头搭的楼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楼梯底下,系著一条小小的小木船。我正在打量时,一个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过来,他对云帆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话,我的意大利文虽然仍旧差劲,却已可略懂一二,我惊奇的望著云帆说:“原来你已经安排好了?你事先就计划了我们要来,是吗?”我望著那意大观人。“这人是你雇佣的吗?”
“不,他在这一带,帮每家看看房子,我们十几家每家给他一点钱。”房门开了,我正要走进去,却听到了两声马嘶。我斜睨著云帆,低低的说:“那是不可能的!别告诉我,你安排了两匹马!”
“世界上没有事是不可能的!”他笑著说:“你往右边走,那儿有一个马栏!”我丢下了手里拎著的手提箱,直奔向屋子右边的马栏,然后,我立即看到了那两匹马,一匹高大的,有著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较小巧,却是纯白色的。它们站立在那儿,优美,华贵,骄傲的仰首长嘶。我叹息著,不停的叹息著。云帆走到我身边来,递给我一把方糖。
“试试看,它们最爱吃糖!”
我伸出手去,两匹马争著在我手心中吃糖,舌头舔得我痒酥酥的。我笑著,转头看云帆。
“是你的马吗?”他问。
“不是。是我租来的,”他说,“我还没有阔气到白养两匹马放著的地步。但是,假若你喜欢,我们也可以把它买下来。”
我注视著云帆。“你逐渐让我觉得,金钱几乎是万能的!”
“金钱并不见得是万能的,”他说:“我真正渴求的东西,我至今没有买到过。”他似乎话中有话,我凝视著他,然后,我轻轻的偎进了他的怀里。“你有钱并不希奇,”我低语:“天下有钱的人多得很,问题是你如何去运用你的金钱,如何去揣测别人的需要和爱好,这与金钱无关,这是心灵的默契。”我抬眼看他,用更低的声音说:“谢谢你,云帆。我一直梦想,骑一匹白马,驰骋在一个绿色的森林里,我不知道,我真可以做到。你总有办法,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挽紧了我,一时间,我觉得他痉挛而颤栗。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喃喃的说。
我怔了怔,还没有体会出他的意思,他已经挽著我,走进了那座“小木屋”!天哪!这是座单纯的小木屋吗?那厚厚的长毛地毯,那烧得旺旺的壁炉,那墙上挂的铜雕,那矮墩墩的沙发,那铺在地毯上的一张老虎皮……以及那落地的长窗,上面垂满了一串串的珠帘!“云帆!”我叫著,喘息著。跑过去,我拂弄那珠帘,窗外,是一览无际的湖面。“你已经先来布置过了!”
“是的,”他走过来,搂著我。“上星期,我已经来布置了一切,这珠帘是刚订做好的。”
我泪眼迷□。“云帆,”我哽塞的说:“你最好不要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坏!”“让我宠坏你吧,”他低语。“我从没有宠过什么人,宠人也是一种快乐,懂吗?”我不太懂,我真的不太懂。噢,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但是,人类是多么容易忽略他已到手的幸福呀!
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自备的晚餐。然后,我们并坐在壁炉前面,听水面的风涛,听林中的松籁,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光。我们叹息著,依偎著,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我们的小木屋,我们的森林,我们的湖水,我们的梦想,和我们彼此!云帆抱起了他的吉他,他开始轻轻弹奏。我想起他那次把手指弹出血的事,于是,我说:
“不许弹太久!”“为什么?”我躺在地毯上,把头枕在他的膝上,我仰望著他的脸,微笑的说:“你已经娶到了我,不必再对我用苦肉计了。”
他用手搔著我腋下,低声骂:
“你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怕痒,笑著滚开了,然后,我又滚回到他身边来。
“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呢!”我说。
“为什么?”“人家——”我咬咬嘴唇:“怕你弄伤手指!”
“怎么?”他锐利的注视我:“你会心痛吗?”
“哼!”我用手刮他的脸:“别不害臊了!”
于是,他开始弹起吉他来,我躺在地毯上听。炉火染红了我们的脸,温暖了我们的心。吉他的音浪从他指端奇妙的轻泻出来,那么柔美,那么安详,那么静谧!他弹起一帘幽梦来,反复的弹著那最后一段,我阖上眼睛,忍不住跟著那吉他声轻轻唱著: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他抛下了吉他,扑下身来,他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唇上。我的胳膊软软的绕住了他的脖子,我说:
“云帆!”“嗯?”他继续吻我。“我愿和你一直这样厮守著。”
他震动了一下。“甚至不去想楚濂吗?”他很快的问。
我猝然睁开眼睛,像触电般的跳了起来,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变得苍白了,所有的喜悦、安详,与静谧都从窗口飞走,我愤怒而激动。“你一定要提这个名字吗?”我说。
他坐直了身子,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他的声音冷淡而苛刻:“这名字烧痛了你吗?经过了这么久,这名字依然会刺痛你吗?”我拒绝回答,我走开去,走到窗边,我坐在那儿,默默的瞪视著窗外的湖水。室内很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门响,我倏然回头,他正冲出了门外,我跳起来,追到房门口,他奔向马栏,我站在门口大声喊:一帘幽梦31/40
“云帆!”他没有理我,迅速的,我看到他骑在那匹褐色的马上,疾驰到丛林深处去了。我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听著那穿林而过的风声,看著月光下那树木的幢幢黑影,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折回到屋里来,关上房门,我蜷缩的坐在炉火前面,心里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满心抽痛。把头埋在膝上,我开始低低的哭泣。我哭了很久很久,夜渐渐的深了,炉火渐渐的熄灭,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我越来越觉得孤独,越来越感到恐惧,我就越哭越厉害。最后,我哭得头发昏了,我哭累了,而且,当那炉火完全熄灭之后,室内竟变得那么寒冷,我倒在那张老虎皮上,蜷缩著身子,一面哭著,一面就这样睡著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有人弯身抱起了我,我仍然在抽噎,一面喃喃的,哽咽的叫著:
“云帆!云帆!”“是的,紫菱,”那人应著,那么温暖的怀抱,那么有力的胳膊,我顿时睁开了眼睛,醒了。云帆正抱著我,他那对黝黑的眼睛深切而怜惜的看著我,我大喊了一声,用手紧紧的抱著他的脖子,我哭著说:
“云帆,不要丢下我!云帆,你不要生我的气吧!”
“哦,紫菱,哦,紫菱!”他抱紧我,吻著我的面颊,他的眼眶潮湿,声音颤栗。“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生你的气,我不该破坏这么好的一个晚上,都是我不好,紫菱!”
我哭得更厉害,而且开始颤抖,他把我抱进了卧室,放在床上,用大毛毯层层的裹住我,想弄热我那冰冷的身子。一面焦灼的,反复的吻著我,不住口的唤著我的名字:
“紫菱,别哭!紫菱,别哭!紫菱!哦,我心爱的,你别哭吧!”我仍然蜷缩著身子,仍然颤抖,但是,在他那反复的呼唤下,我逐渐平静了下来,眼泪虽止,颤抖未消,我浑身像冰冻一般寒冷。他试著用身子来温热我,把我紧紧的抱在怀中,他躺在我身边,他那有力的胳膊搂紧了我。我瑟缩的蜷在他怀里,不停的抽噎,不停的痉挛,于是,他开始吻我,吻我的鬓边,吻我的耳际,吻我的面颊,吻我的唇,他的声音震颤而焦灼的在我耳边响著:“你没事吧?紫菱?你好了一点了吗?你暖和了吗?紫菱?”他深深叹息,用充满了歉意的声调说:“原谅我,紫菱,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以后不会再发生了!真的,紫菱。”
我把头埋进了他那宽阔的胸怀中,在他那安全而温暖的怀抱里,我四肢的血液恢复了循环,我的身子温热了起来。我蜷缩在那儿,低低的细语:
“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丢下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嗫嚅著:“你不要我了!”想到他跑走的那一刹那,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他很快的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审视著我的眼睛,然后,他大大的叹了口气。“我怎会不要你?傻瓜!”他喑哑的说,然后,他溜下来,用他的唇热烈的压在我的唇上。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昨夜的不愉快,早就在泪水与拥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满了活泼的朝气与美好的阳光。我一清早就起了床,云帆把为我准备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自从来欧洲后,我从来没有为“穿”伤过脑筋,因为,云帆一直有著浓厚的兴趣来装扮我,他给我买各种不同的服装,总能把我打扮得新颖而出色。我想,学室内设计的人天生对一切设计都感兴趣,包括服装在内。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长统马靴,一件鲜红色滚金边的大斗篷,和一顶宽边的黑帽子,我依样装扮,揽镜自视,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像个墨西哥的野女郎,”我说。“或者是吉卜赛女郎!反正,简直不像我了。”他走到我的身后,从镜子里看我。
“你美丽而清新,”他说:“你从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爱!”我望著镜子,一时间有些迷惑。真的,我从小认为自己是只丑小鸭,可是,镜子中那张焕发著光彩的脸庞,和那娇小苗条的人影却是相当动人的。或者,我只该躲开绿萍,没有她的光芒来掩盖我,我自己也未见得不是个发光体!又或者,是该有个云帆这样的男人来呵护我,照顾我,使我散发出自己的光彩来。我正出著神,云帆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走吧,野丫头,你不是心心念念要骑马吗?”
啊!骑马!飞驰在那原野中,飞驰在那丛林里!我高兴的欢呼,领先跑了出去。那匹白马骄傲的看著我,我走过去,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喂了它两粒方糖。它是驯良而善解人意的小东西,立即,它亲热的用它的鼻子碰触著我的下巴,我又笑又叫又躲,因为它弄了我满脸的口水。云帆把马鞍放好,系稳了带子,他看著我:“你可以上去了。”他说。
“啊呀!”我大叫:“我从没有骑过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么高,我怎么上去?”
“我抱你上去!”他笑著说,话没说完,已经把我举上了马背,帮我套好马镫,又把马缰放进了我手里,他笑嘻嘻的望著我:“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第一次,骑马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是,这匹马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它不会摔了你,何况,还有我保护著你呢!你放心的骑吧!”
我不放心也不成,因为马已经向前缓缓的跑出去了,我握紧了马缰,紧张得满头大汗。云帆骑著他的褐色马赶了过来,和我缓辔而行,不时指点我该如何运用马缰、马鞭,和马刺。只一忽儿,我就放了心,而且胆量也大了起来,那匹马确实十分温驯,我一拉马缰,向前冲了出去,马开始奔跑起来,我从不知道马的冲力会这样大,差点整个人滚下马鞍,云帆赶了过来,叫著说:“你玩命吗?紫菱?慢慢来行吗?你吓坏了我!”
我回头看他,对著他嘻笑。
“你看我不是骑得好好的吗?”
“你生来就是个冒险家!”他叫著:“现在,不许乱来,你给我规规矩矩的骑一段!”
哦,天是那样的蓝,树是那样的绿,湖水是那样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样的芳香……我们纵骑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绿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荫夹道的小径中。阳光从树隙里筛落,清风从湖面拂来,我们笑著、追逐著,把无尽的喜悦抖落在丛林内。纵骑了整个上午,回到小屋内之后,我又累又乏,浑身酸痛。躺在壁炉前面,我一动也不能动了。云帆做了午餐,用托盘托到我面前来,他说:
“觉得怎样?”“我所有的骨头都已经散了!”我说:“真奇怪,明明是我骑马,怎么好像是马骑我一样,我似乎比马还累!”
云帆笑了起来。“谁叫你这样任性,一上了马背就不肯下来!”他把烤面包喂进我的嘴里。“你需要饱餐一顿,睡个午觉,然后我们去划划船,钓钓鱼。晚上,我们可以吃新鲜的活鱼汤!”
我仰躺在那儿,凝视著他。
“云帆,”我叹息的说:“我们过的是怎样一份神仙生活啊!”是的,那年夏天,我们几乎都在这小木屋中度过了,划船、游泳、钓鱼、骑马……我们过的是神仙生活,不管世事的生活。我的骑马技术已经相当娴熟,我可以纵辔自如,那匹白马成了我的好友。我们常并骑在林内,也常垂钓在湖中。深夜,他的吉他声伴著我的歌声,我们唱活了夜,唱热了我们的心。那是一段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我们都非常小心的避免再提到楚濂。当冬季再来临的时候,湖边变得十分寒冷,生长在亚热带的我,一向最怕忍受的就是欧洲的冬季。于是,这年冬天,云帆带著我飞向了旧金山,因为,他说,他不能再不管旧金山的业务了。
旧金山的气候永远像台湾的春天,不冷也不热。他只用了一星期的时间在他的业务上,他最大的本领,就是信任帮他办事的朋友,奇怪的是,那些朋友居然没有欺骗过他。他从不和我谈他的生意,但我知道,他是在越来越成功的路上走著。因为,他对金钱是越来越不在意了。
我们在美国停留了半年,他带著我游遍了整个美国,从西而东,由南而北,我们去过雷诺和拉斯维加斯,我初尝赌博的滋味,曾纵赌通宵,乐而忘返。我们参观了好莱坞,去了狄斯耐乐园。我们又开车漫游整个黄石公园,看那地上沸滚的泥浆和那每隔几小时就要喷上半天空的天然喷泉。我们到华盛顿看纪念塔,去纽约参观联合国,南下到佛罗里达,看那些发疯的美国女人,像沙丁鱼般排列在沙滩上,晒黑她们的皮肤。又北上直到加拿大,看举世闻名的尼加拉大瀑布。半年之内,我们行踪不定,却几乎踏遍了每一寸的美国领土。
就这样,时光荏苒,一转眼,我们结婚,离开台湾,已经整整两年了。这天,在我们旧金山的寓所里,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常收到云帆的信,知道你们在国外都很惬意,
我心堪慰。绿萍与楚濂已搬出楚家,另外赁屋居住,年
轻一代和长辈相处,总是很难适应的,年来绿萍改变颇
多。楚漪今年初已赴美,就读于威斯康辛大学,并于今
年春天和陶剑波结婚了,双双在美,似乎都混得不错。只
是我们长一辈的,眼望儿女一个个长大**,离家远去,
不无唏嘘之感!早上揽镜自视,已添不少白发。只怕你
异日归来,再见到爸爸时,已是萧萧一老翁了。”
握著信,我呆站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乡愁突然从心中油然而起,我想起我的卧室,我的珠帘,我们那种满玫瑰和扶桑的花园,那美丽的美丽的家!我想起父亲、母亲、绿萍……和我们共有的那一段金黄色的日子!我也想起楚濂,陶剑波,楚漪……和我们那共有的童年!我还想起台北的雨季,夏日的骄阳……奇怪,去了半个地球之后,我却那么强烈的怀念起地球那边那个小小的一隅!我的家乡!我的故国!我所生长的地方!云帆悄悄的走了过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你在想什么?”他温柔的问。“你对窗外已经发了半小时呆了,窗外到底有些什么?”一帘幽梦32/40
“除了高楼大厦之外,一无所有。”我说。
“哦?”他低应了一声,沉默片刻之后,他问:“是谁写来的信?”我把父亲的来信递给了他。
第二天,云帆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嚷:
“收拾箱子,紫菱!”“又要出门吗?”我惊奇的问:“这次,你想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他走向我,伸手递给我两张机票,我接过来,中华航空公司,直飞台北的单程票!我喘了一口气,仰起头来,我含泪望著云帆,然后,我大喊了一声:
“云帆!你是个天才!”
扑向了他,我给了他热烈的一吻。
17
还有什么喜悦能够比重回到家中更深切?还有什么喜悦能比再见到父母更强烈?为了存心要给他们一个意外,我没有打电报,也没有通知他们。因此,直到我们按了门铃,阿秀像发现新大陆般一路嚷了进去:
“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父亲和母亲从楼上直冲下来,这才发现我们的归来。他们站在客厅里,呆了,傻了,不敢相信的瞪著我们。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母亲的脖子,又哭又笑的吻著她,一叠连声的喊著:“是我!妈妈,我回来了!是我!妈妈!”我再转向父亲,扑向他的怀里。“爸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天哪!”母亲叫,用手揉著眼睛,泪水直往面颊上流。“真是你?紫菱?我没有做梦?”
我又从父亲怀里再扑向母亲。
“妈妈,真的是我!真的!真的!”我拚命亲她,抱她。“妈妈,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哦!”父亲喘了一口大气。“你们怎么这样一声不响的就回来了?”
我又从母亲怀里转向父亲,搂住他的脖子,我把面颊紧贴在他的面颊上。“哦,爸爸,”我乱七八糟的嚷著:“你一点都没有老!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骗我!你根本没有白头发!你还是个美男子!”“哦呀,”父亲叫著,勉强想维持平静,但是他的眼眶却是潮湿的。“你这个疯丫头!云帆,怎么你们结婚了两年多,她还是这样疯疯癫癫的呀?”
云帆站在室内,带著一个感动的笑容,他默默的望著我们的“重聚”。听到父亲的问话,他耸了耸肩,笑著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再过十年,她还是这副样子!”
母亲挤过来,把我又从父亲怀里“抢”了过去,她开始有了真实感了,开始相信我是真的回来了!握著我的手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又哭又笑的说:
“让我看看你,紫菱!让我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哦!紫菱,你长大了,你变漂亮了!你又美又可爱!”
“那是因为你好久没有看到我的缘故,妈妈!我还是个丑丫头!”“胡说!”母亲喊:“你一直是个漂亮的孩子!”
“好了,舜涓,”父亲含泪笑著:“你也让他们坐一坐吧,他们飞了十几个小时呢!”
“哦!”母亲转向云帆了。“你们怎么会忽然回来的?是回来度假还是长住?是为了你那个餐馆吗?你们会在台湾待多久?……”一连串的问题,一连串等不及答案的问题。云帆笑了,望著我,他说:“我想,”他慢吞吞的说:“我们会回来长住了,是吗?紫菱?或者每年去欧洲一两个月,但却以台湾为家,是吗?紫菱?”哦!善解人意的云帆,他真是个天才!我拚命的点头,一个劲儿的点头。“哦呀!”母亲叫:“那有多好!那么,你们先住在这儿吧,紫菱,你的卧房还保持著原来的样子呢!你窗子上的那些珠帘,我们也没动过,连你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儿,也还贴在那儿呢!”母亲永远称我那些“艺术海报”为“乱七八糟的画儿”,我高兴的叫著:“是吗?”就一口气冲上了楼,一下子跑进我的屋子里。
哦,重临这间卧室是多大的喜悦!多亲密的温馨!我走到窗前,拨弄著那些珠子,抚摸我的书桌,然后,我在床上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呆愣愣的看著我那盏有粉红色灯罩的小台灯。母亲跟了进来,坐在我身边,我们母女又重新拥抱了一番,亲热了一番,母亲再度审视我,一遍又一遍的打量我,然后,她握住了我的手,亲昵的问:
“一切都好吗?紫菱?云帆有没有欺侮过你?看你这身打扮,他一定相当宠你,是吗?”
“是的,妈妈。”我由衷的说:“他是个好丈夫,我无法挑剔的好丈夫,他很宠我,依顺我,也——”我微笑著:“从没有再交过女朋友!”“哦!”母亲欣慰的吐出一口长气来,低语著说:“总算有一个还是幸福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惊觉的望著母亲,把握著云帆还没有上楼的机会,我问:“怎么?绿萍不幸福吗?”
“唉!”母亲长叹了一声,似乎心事重重,她望了我一眼,用手抚摸著我已长长了的头发,她说:“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紫菱,他们相处得很坏。最近,他们居然闹著要离婚!我不了解他们,我不了解楚濂,也不了解绿萍。现在,你回来了,或者一切都会好转了。有机会,你去劝劝他们,跟他们谈谈,你们年轻人比较能够谈得拢,而且,你们又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母亲的这番话使我整个的呆住了。楚濂和绿萍,他们并不幸福!他们处得很坏!他们要离婚!可能吗?我默然良久,然后,我问:“他们为什么处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母亲又叹了口气:“反正,绿萍已不是当年的绿萍了,她变了!自从失去一条腿后,她就变了!她脾气暴躁,她性格孤僻,她首先就和你楚伯母闹得不愉快,只好搬出去住,现在又和楚濂吵翻了天。哦……”母亲忽然惊觉的住了口:“瞧我,看到你就乐糊涂了,干嘛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呢?还是谈谈你吧!”她神秘的看了看我,问:“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吗?”“什么消息?”我不解的问。“你——”她又对我神秘的微笑:“有没有了?”
“有没有?”我更糊涂了。
“孩子呀!”母亲终于说了出来:“云帆不年轻了,你也该生了,别学他们老是避孕。”
“学谁?”我红了脸。“绿萍呀,她就不要孩子!其实,他们如果能有个孩子,也不至于天天吵架了。”“哦!”我有些失神的笑笑。“不,我们没有避,只是一直没有,我想,这事也得听其自然的!”
“回台湾后准会有!”母亲笑著。“亚热带的气候最容易怀孩子,你放心!”这谈话的题材使我脸红,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生儿育女的问题。但是,我的心神却被绿萍和楚濂的消息扰乱了,他们不要孩子?他们天天吵架?我精神恍惚了起来,母亲还在说著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父亲和云帆及时走了进来,打断了母亲的述说,也打断了我的思绪。父亲笑著拍拍母亲的肩:“好哦,你们母女马上就躲在这儿说起悄悄话来了!舜涓,你还不安排一下,该打电话给绿萍他们,叫他们来吃晚饭!还要通知云舟。同时,也该让云帆和紫菱休息一会儿,他们才坐过长途的飞机!”“哦,真的!”一句话提醒了母亲,她跳起来:“我去打电话给绿萍,假若她知道紫菱回来了,不乐疯了才怪呢!”
“噢!”我急急的说:“叫绿萍来并不妥当吧,她的腿不方便,不如我去看她!”“她已经装了假肢,”父亲说:“拄著拐杖,她也能走得很稳了,两年多了,到底不是短时间,她也该可以适应她的残疾了。你去看她反而不好!”
“怎么?”我困惑的问。
“她家里经常炊烟不举,如何招待你吃晚饭?”
“哦——”我拉长了声音。“他们没有请佣人吗?”
“他们请的,可是经常在换人,现在又没人做了。”父亲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绿萍是个很难侍候的主妇!”
我的困惑更深了,绿萍,她一向是个多么温柔而安静的小妇人呀!可是……他们都在暗示些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越来越不安了。父亲再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小睡一下吧!等一会儿我来叫你们!”
“哦,爸爸!”我叫:“我这么兴奋,怎么还睡得著?”
“无论如何,你们得休息一下!”父亲好意的、体贴的笑著,退了出去,并且,周到的为我们带上了房门。
室内剩下了我和云帆,他正默默的望著我,脸上有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近了我,他低语:
“这下好了,你马上可以和你的旧情人见面了!”
我倏然抬起头来,厉声的喊:
“云帆!”他蹲下身子,一把捉住了我的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刻的、严肃的、郑重的表情,他凝视著我的眼睛,清晰的说:“听我说!紫菱!”我望著他。“是我要你的父亲马上找楚濂来,”他说:“是我要你今天就见到他们,因为你迟早要见到的!他们夫妇似乎处得并不好,他们似乎在酝酿著离婚,我不知道这事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我已经把你带回来了!”他深深的、深深的看著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要冷静,你要运用你的思想。同时,我要告诉你,我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我注视著他,然后我把头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为什么你要带我回来?”我低问。
“我要找寻一个谜底。”
“我不懂。”“你不用懂,那是我的事。”他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你想家了。”抬起头来,我再注视他。
“云帆!”我低叫。“嗯?”他温柔的看著我。
“你说你永远站在我身边?”
“是的。”“我也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由衷的说。
“是什么?”“我是你的妻子。”我们相对注视,然后,他吻了我。一帘幽梦33/40
“够了,”他低语:“我们都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不是吗?”他摸摸我的面颊。“现在,试著睡一睡,好不好?”
“我不要睡,”我说,“我猜想绿萍他们马上会来,而且,我要到厨房去找妈妈说话——我不累,真的。”
他点点头,微笑著。“最起码,你可以换件衣服吧!我很虚荣,我希望我的小妻子看起来容光焕发!”我笑了,吻了吻他的鼻尖。
“好了,你是我的主人,安排我的一切吧!我该穿那一件衣服?”我们的箱子,早就被阿秀搬进卧室里来了。
半小时后,我穿了一件鹅黄色软绸的长袖衬衫,一条鹅黄色底有咖啡色小圆点的曳地长裙,腰上系著鹅黄色的软绸腰带。淡淡的施了脂粉,梳了头发,我长发垂肩,纤腰一握,镜里的人影飘逸潇洒。云帆轻吹了一声口哨,从我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腰。“你是个迷人的小东西!”他说。
对镜自视,我也有些儿眩惑。
“妈妈说得对,”我说:“你改变了我!”
“是你长大了,”云帆说:“在你的天真中再加上几分成熟,你浑身散发著诱人的光彩!”
我的脸发热了,用手指头刮著脸羞他。
“你少‘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你知道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就够了!”他又话中有话。我瞪了他一眼,无心去推测他话里的意思,翻开箱子,我找出带给父亲母亲的礼物,由于回来得太仓促,东西是临时上街去买的,幸好云帆是个阔丈夫,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从未缺少过,这也省去许多麻烦。我给父亲的是两套西装料,都配好了调和色的领带和手帕。给母亲的是一件貂皮披肩。拿著东西,我冲下了楼,高声的叫著爸爸妈妈,母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看著那披肩,她就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拥著那软软的皮毛,她一面擦眼泪,一面说:
“我一直想要这样一件披肩。”
“我知道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母亲含泪望我。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吗?”我说。
于是,母亲又一下子拥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
父亲看到礼物后的表情却和母亲大不相同,他审视那西装料和领带手帕,很感兴趣的问:
“这是谁配的色?”“云帆。”我说。他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你的服装呢?”“也是他,他喜欢打扮我。”
父亲掉头望著云帆,他眼底闪烁著一层欣赏与爱护的光芒,把手压在云帆的肩上,他说:
“我们来喝杯酒,好吗?”
我望著他们,他们实在不像个父亲和女婿,只像一对多年的知交,但是,我深深的明白,他们是彼此欣赏,彼此了解的。礼物被捧上楼去了,我又挑了一个小别针送给阿秀,赢得阿秀一阵激动的欢呼。我再把给绿萍和楚濂的东西也准备好,绿萍是一瓶香水,楚濂的是一套精致的袖扣和领带夹。东西刚刚准备妥当,门铃已急促的响了起来,云帆很快的扫了我一眼,我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但是,我的心却跳得比门铃还急促。绿萍,绿萍,别来无恙乎?楚濂,楚濂,别来无恙乎?首先走进客厅的是绿萍,她拄著拐杖,穿著一件黑色的曳地长裙,长裙遮住了她的假肢,却遮不住她的残缺,她走得一跷一拐。一进门,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她胖了,往日的轻盈苗条已成过去,她显得臃肿而迟钝。我跑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叫著说:
“绿萍,你好?我想死你们了!”
“是吗?”绿萍微笑著望著我,把我从头看到脚,漫不经心似的问:“你想我还是想楚濂?”
再也料不到我迎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我呆了呆,立即有些手足失措。然后,我看到了楚濂,他站在绿萍身后,和绿萍正相反,他瘦了!他看来消瘦而憔悴,但是,他的眼睛却依然晶亮,依然有神,依然带著灼灼逼人的热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紫菱,你在国外一定生活得相当好,你漂亮清新得像一只刚出浴的天鹅!”他说,毫不掩饰他声音里的赞美与欣赏。也毫不掩饰他的眼睛里的深情与激动。
“哈!”绿萍尖锐的说:“丑小鸭已经蜕变成了天鹅,天鹅却变成了丑小鸭!爸爸,妈!你们注定了有一对女儿,分饰天鹅与丑小鸭两个不同的角色!”
云帆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把我挽进了他的臂弯里。
“紫菱!”他说:“不要让你姐姐一直站著,她需要坐下来休息。”“是的,”我应著,慌忙和云帆一块儿退开去。
“云帆!”绿萍尖声说,脸上带著一份嘲弄的笑。“我虽然残废,也用不著你来点醒呵!倒是你真糊涂,怎会把这只美丽的小天鹅带回台湾来!你不怕这儿到处都布著猎网吗?你聪明的话,把你的小天鹅看看紧吧!否则,只怕它会拍拍翅膀飞掉了!”“绿萍!”楚濂蹙著眉头,忍无可忍的喊:“紫菱才回来,你别这样夹枪带棒的好不好?”
“怎么?”绿萍立即转向楚濂,她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却冷酷而苛刻:“我正在劝我妹夫保护我的妹妹,这话难道也伤到你了吗?”“绿萍!”楚濂恼怒的喊,他的面色苍白而激动,他重重的喘著气,却显而易见在努力克制自己不马上发作。
“哎呀,”云帆很快的说,笑著,紧紧的挽住我。“绿萍,谢谢你提醒我。其实,并不是在台湾我需要好好的看紧她,在国外,我一样提心吊胆呢!那些意大利人,天知道有多么热情!我就为了不放心,才把她带回来呢!”
“云帆,”我勉强的微笑著。“你把我说成了一个风流鬼了!”“哈哈!”云帆纵声大笑。“紫菱,我在开玩笑,你永远是个最专一的妻子!不是吗?”
不知怎的,云帆这句话却使我脸上一阵发热。事实上,整个客厅里的这种气氛都压迫著我,都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悄眼看绿萍,她正紧紧的盯著我,于是,我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楚濂一定是个傻瓜,会把我们那一段告诉她!不过,也可能,楚濂没有说过,而是她自己体会出来的。我开始觉得,我的回国,是一件完全错误的决定了。
父亲走了过来,对于我们这种微妙的四角关系,他似乎完全体会到了。他把手按在绿萍的肩上,慈爱的说:
“绿萍,坐下来吧!”绿萍顺从的坐了下去,长久的站立对她显然是件很吃力的事情。阿秀倒了茶出来,戴著我送她的别针。于是,我突然想起我要送绿萍和楚濂的礼物。奔上楼去,我拿了礼物下来,分别交给绿萍和楚濂,我笑著说:
“一点小东西,回来得很仓促,没有时间买!”
绿萍靠在沙发中,反复看那瓶香水,那是一瓶著名的“CHANEL NO.5”,她脸上浮起一个讽刺性的微笑,抬起眼睛来,她看著我说:“紫菱,你很会选礼物!CHANEL NO.5!有名的香水!以前玛丽莲梦露被记者访问,问她晚上穿什么睡觉?她的回答是CHANEL NO.5!因此,这香水就名噪一时了!可惜,我不能只穿这个睡觉!紫菱,你能想像一个有残疾的人,穿著CHANEL NO.5睡觉吗?”
我瞠目结舌,做梦也想不到绿萍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楚濂又按捺不住了,他大声的叫:
“绿萍!人家紫菱送东西给你,可不是恶意!”
绿萍迅速的掉头看著楚濂:
“用不著你来打抱不平!楚濂!我们姐妹有我们姐妹间的了解,不用你来挑拨离间!”“我挑拨离间吗?”楚濂怒喊,额上青筋暴露!“绿萍!你真叫人无法忍耐!”“没有人要你忍耐我!”绿萍吼了回去。“你不想忍耐,尽可以走!你又没有断掉腿,是谁拴住你?是谁让你来忍受我?”
“绿萍!”母亲忍不住插了进来。“今天紫菱刚刚回来,一家人好不容易又团聚在一起了,你们夫妻吵架,好歹也等回去之后再吵,何苦要在这儿大呼小叫,破坏大家的兴致!”
“妈妈,你不知道,”绿萍咬牙说,“楚濂巴不得吵给大家听呢!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此时不吵,更待何时?是吗?楚濂?你安心在找我麻烦,是吗?楚濂?”
楚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他的手握著沙发的靠背,握得那么紧,他的手指都陷进沙发里去了。他的呼吸剧烈的鼓动著胸腔,他哑声的说:
“绿萍,我看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哈!”绿萍怪叫:“你舍得吗?才来就走?”
“好了!”父亲忽然喊,严厉的看著绿萍和楚濂:“谁都不许走!你们吃完晚饭再走!要吵架,回去再吵!你们两个人维持一点面子好吗?”“面子?”绿萍大笑。“爸爸,你知道吗?我们这儿就是一个面子世界!大家都要面子而不要里子,即使里子已经破成碎片了,我们还要维持面子!”
“绿萍,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父亲问。
“我自从缺少一条腿之后,”绿萍立即接口:“能运用的就只有一张嘴,难道你们嫌我做了跛子还不够,还要我做哑巴吗?”“跛子!”楚濂叫,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我为你这一条腿,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你后悔吗?”绿萍厉声叫:“你还来得及补救,现在紫菱已经回来了,要不要……”
楚濂一把用手蒙住了绿萍的嘴,阻止了她下面的话。我惊愕的望著他们,于是,我的眼光和楚濂的接触了,那样一对燃烧著痛楚与渴求的眼光!这一切的事故击碎了我,我低喊了一声:“天哪!”就转身直奔上了楼,云帆追了上来,我们跑进卧室,关上了房门。立即,我坐在床头,把头扑进手心中,开始痛哭失声。云帆蹲在我面前,捉住了我的双手。
“紫菱!”他低喊:“我不该带你回来!”
“不不!”我说:“我为绿萍哭,怎么样也想不到她会变成这样子!”我抬眼看著云帆。“云帆,人类的悲剧,就在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呢?”他深深的凝视著我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用手揽住他的头,直视著他的眼睛。一帘幽梦34/40
“我知道,云帆,我们要留下来,在台湾定居。同时,要帮助绿萍和楚濂。”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你在冒险,只怕救不了火,却烧了自己。”他低语。“但是,或者我是傻瓜,我要留下来,”他咬了咬牙:“看你如何去救这场火!”
18
一星期后,我和云帆迁进了我们的新居,那是在忠孝东路新建的一座豪华公寓里。四房两厅,房子宽敞而舒适,和以往我们住过的房子一样,云帆又花费了许多精力在室内装饰上,客厅有一面墙,完全是用竹节的横剖面,一个个圆形小竹筒贴花而成。橘色地毯,橘色沙发,配上鹅黄色的窗帘。我的卧室,又和往常一样,有一面从头到底的珠帘,因为这间卧室特别大,那珠帘就特别醒目,坐在那儿,我像进了蓝天咖啡馆。云帆对这房子并不太满意,他说:
“总不能一直住在你父母那儿,我们先搬到这儿来住住,真要住自己喜欢的房子,只有从买地画图,自己设计开始,否则永不会满意。”他揽住我。“等你决定长住了,让我来为你设计一个诗情画意的小别墅。”
“我们不是已经决定长住了吗?”我说。
“是吗?”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只怕你……引火焚身,我们就谁也别想长住。”
“你不信任我?云帆?”
“不是你把你自己交给我的,紫菱,”他深思的说,靠在沙发上。“是命运把你交给我的,至今,我不知道命运待我是厚是薄,我也不知道命运对我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他吸了一口烟,喷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个楚濂,他在千方百计想找机会接近你。”
“我们说好不再为这问题争执,是不是?”我说:“你明知道,我只是想帮助他们!”
他走近了我,凝视著我的眼睛。
“但愿我真知道你想做些什么!”他闷声的说,熄掉了烟蒂。“好了,不为这个吵架,我去餐厅看看,你呢?下午想做些什么?”“我要去看看绿萍。”我坦白的说:“趁楚濂去上班的时候,我想单独跟绿萍谈谈。你知道,自从我回来后,从没有机会和绿萍单独谈话。”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后,他吻了吻我。
“去吧!祝你幸运!”“怎么?”我敏感的问。
“你那个姐姐,现在是个难缠的怪物!你去应付她吧!但是,多储蓄一点儿勇气,否则,你非败阵而归不可!”他顿了顿,又说:“早些回来,晚上我回家接你出去吃晚饭!”
于是,这天午后,我来到绿萍的家里。
我没有先打电话通知,而是突然去的,因为我不想给她任何心理上的准备。她家住在敦化南路的一条小巷里,是那种早期的四层楼公寓,夹在附近新建的一大堆高楼大厦中,那排公寓显得黯淡而简陋。大约由于绿萍上楼的不方便,他们租的是楼下的一层,楼下唯一的优点,是有个小小的院子。我在门口站立了几秒钟,然后,我伸手按了门铃。
门内传来绿萍的一声大吼:
“自己进来!门又没有关!”
我伸手推了推门,果然,那门是虚掩著的。我走进了那水泥铺的小院子。才跨进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从里面冲出来,差点和我撞了一个满怀。我吓了一大跳,又听到绿萍的声音从室内转了出来:
“阿珠,你瞎了眼,乱冲乱撞的!”
那叫阿珠的小姑娘慌忙收住了脚步,一脸的惊恐,她对室内解释似的说:“我听到门铃响,跑出来开门的!”
“别人没有腿,不会自己走呀!”绿萍又在叫:“你以为每个客人都和你家太太一样,要坐轮椅吗?”
我对那惊慌失措的阿珠安慰的笑了笑,低声说:
“你是新来的吧?”“我昨天才来!”阿珠怯怯的说。“我还没有习惯!对不起撞了你!”“没关系!”我拍拍她的肩。“太太身体不好,你要多忍耐一点呵!”小阿珠瞪大了眼睛,对我一个劲儿的点头。
“喂!紫菱!”绿萍把头从纱门里伸了出来,直著脖子叫:“我早就看到是你了,你不进来,在门口和阿珠鬼鬼祟祟说些什么?那阿珠其笨如牛,亏你还有兴趣和她谈话,这时代,用下女和供祖宗差不多!三天一换,两天一换,我都要被她们气得吐血了!”我穿过院子,推开纱门,走进了绿萍的客厅。绿萍正坐在轮椅上,一条格子布的长裙遮住了她的下半身。这已是夏天了,她上身穿著件红色大花的衬衫,与她那条格子长裙十分不配。我奇怪,以前绿萍是最注重服装的,现在,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她的头发蓬乱,而面目浮肿,她已经把她那头美好的长发剪短了,这和我留长了一头长发正相反。
“紫菱,你随便坐吧!别希望我家里干干净净,我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收拾房间!”
我勉强的微笑著,在沙发上坐下来,可是,我压著了一样东西,使我直跳了起来,那竟是绿萍的那只假腿!望著那只腿,我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反胃,差点想呕吐出来。我从不知道一只栩栩如生的假腿会给人这样一种肉麻的感觉,而最让我惊奇的,是绿萍居然这样随意的把它放在沙发上!而不把它放在壁橱里或较隐蔽的地方,因为,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一件让人看了愉快的东西。
我的表情没有逃过绿萍尖锐的目光。
“哦,怎么了?”她嘲弄的问:“这东西使你不舒服吗?可是,它却陪伴了我两年多了!”
“啊,绿萍!”我歉然的喊,勉强压下那种恶心的感觉。“我为你难过。”“真的吗?”她笑笑。“何苦呢?”推著轮椅,她把那只假腿拿到卧室里去了。我很快的扫了这间客厅一眼,光秃秃的墙壁,简单的家具,零乱堆在沙发上的报纸和杂志,磨石子的地面上积了一层灰尘……整个房间谈不上丝毫的气氛与设计,连最起码的整洁都没有做到。我想起绿萍穿著一袭绿色轻纱的衣服,在我家客厅中翩然起舞的姿态,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湿了。绿萍推著轮椅从卧室里出来了,同时,阿珠给我递来了一杯热茶。“还喝得惯茶吗?”绿萍的语气里又带著讽刺。“在国外住了那么久,或者你要杯咖啡吧!”
“不不,”我说:“我在国外也是喝茶。”
“事实上,你即使要咖啡,我家也没有!”绿萍说,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已经有了先见之明,故意穿得很随便、很朴实,我穿的是件粉红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纯白色的喇叭裤。但是,我发现,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装束,我仍然刺伤了她,因为,她的眼光在我那条喇叭裤上逗留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头直视我的眼睛:“你来得真不凑巧,紫菱,楚濂下午是要上班的。”她说,颇有含意的微笑著。
“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我坦率的凝视著她。“我是特地选他不在家的时间,来看你的。”
“哦!”她沉吟片刻,唇边浮起一个揶揄的笑。“到底是我亲爱的小妹妹,居然会特地来看我!”
“绿萍,”我叫,诚恳的望著她。“请你不要这样嘲弄我,好吗?我是很真心很真心的来看你,我觉得,我们姐妹间可以开诚布公的谈话,像以前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们不是很亲密吗?”
“是的,”绿萍的笑容消失了,她眼底竟浮起一丝深深的恨意。“那时候,我们很亲密,我甚至于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但是,我那亲爱的小妹妹却从没有对我坦白过!”“哦,绿萍,”我蹙紧眉头。“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什么?”她冷笑了起来。“抱歉我失去了一条腿吗?抱歉你对我的施舍吗?”“施舍?”我不解的问。
“是的,施舍!”她强调的说:“你把楚濂施舍给我!你居然把你的爱情施舍给我!你以为,这样子我就会幸福了?得到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我就幸福了?紫菱,你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你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紫菱,你知道是什么毁了我吗?不止是失去的一条腿,毁灭我的根源是这一段毫无感情的婚姻!紫菱,你真聪明,你真大方,你扼杀了我整个的一生!”“啊!”我惊愕的、悲切的看著她。“绿萍,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过归之于我,我总不是恶意……”
“不把罪过归之于你,归之于谁呢?”她打断了我,大声的嚷:“归之于楚濂,对吗?”
“不!”我摇头,“楚濂也没有恶意……”
“是的,你们都没有恶意!是的,你们都善良!是的,你们都神圣而伟大!你们是圣人!是神仙!可是,你们把我置之于何地呢?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让我相信楚濂爱的是我,让我去做傻瓜!然后,你们这些伟人,你们毁掉了我,把我毁得干干净净了!”“哦,绿萍!”我叫著,感到额上冷汗:“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幽幽的自语著。“紫菱,我不会一辈子当傻瓜!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你心里总会有数。你知道我们的婚姻生活是怎样的吗?你知道他可以一两个月不碰我一下吗?你知道他作梦叫的都是你的名字吗?你知道他常深宵不睡,坐在窗前背你那首见鬼的一帘幽梦吗?你知道这两年多的日子里,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你都站在我和他的中间吗?……”“哦!”我用手支住额,低低的喊:“我的天!”
“怎么会知道?”她又重复了一句。“我们彼此折磨,彼此怨恨,彼此伤害……直到大家都忍无可忍,于是,有一天,他对我狂叫,说他从没有爱过我!他爱的是你!为了还这条腿的债他才娶我!他说我毁了他,我毁了他!哈哈!”她仰天狂笑:“紫菱!你是我亲密的小妹妹,说一句良心话!到底我们是谁毁了谁?”我望著绿萍,她乱发蓬发,目光狂野,我骤然发现,她是真的被毁掉了!天哪,人类能够犯多大的错误,能够做多么愚蠢的事情!天哪,人类自以为是万物之灵,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智,于是,人类会做出最莫名其妙的事情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明知道现在说任何话都是多余,我仍然忍不住,勉强的吐出一句话来:一帘幽梦35/40
“绿萍,或者一切还来得及补救,爱情是需要培养的,如果你和楚濂能彼此迁就一点……”
“迁就?”绿萍又冷笑了起来,她盯著我。“我为什么要迁就他?弄断了我一条腿的是他!不是吗?害我没有出国留学的是他!不是吗?欺骗我的感情的也是他,不是吗?我还要去迁就他吗?紫菱!你不要太天真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实吧,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就是楚濂!”
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绿萍,我从没有听过一种声音里充满了这么深的仇恨!不到三年以前,我还听过绿萍对我低诉她的爱情,她的梦想,曾几何时,她却如此咬牙切齿的吐出楚濂的名字!哦,人类的心灵是多么狭窄呀!爱与恨的分野居然只有这么细细的一线!我呆了!我真的呆了!面对著绿萍那对发火的眼睛,那张充满仇恨的面庞,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相对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我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那么,绿萍,你们预备怎么办呢?就这样彼此仇视下去吗?”“不。”她坚决的说:“事情总要有一个了断!我已经决定了,错误的事不能一直错下去!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我和他离婚!”“离婚!”我低喊:“你怎能如此容易就放弃一个婚姻?那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说散就散的事情!绿萍,你要三思而行啊,失去了楚濂,你再碰到的男人,不见得就比楚濂好!”
“失去?”她嗤之以鼻。“请问,你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如何失去法?”“这……”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紫菱,你不要再幼稚吧!”绿萍深深的看著我:“你以为离婚是个悲剧吗?”“总不是喜剧吧?”我愣愣的说。
“悲剧和喜剧是相对的,”她凄然一笑:“我和楚濂的婚姻,已变成世界上最大的悲剧,你认为我们该维持这个悲剧吗?”
我默然不语。“结束一个悲剧,就是一件喜剧,”她慢吞吞的说:“所以,如果我和楚濂离了婚,反而是我们两个人之幸,而不是我们两个人之不幸。因为,不离婚,是双方毁灭,离了婚,他还可以去追求他的幸福,我也还可以去追求我的!你能说,离婚不是喜剧吗?”我凝视著绿萍,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一个口舌伶俐的善辩家了?“好吧,”我投降了,我说不过她,我更说不过她的那些“真实”。“你决定要离婚了?”
“是的!”“离婚以后,你又预备做什么?”
她扬起头来,她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燃亮了。在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她昔日的美丽。她抬高下巴,带著几分骄傲的说:“我要出国去!”“出国去?”我惊呼。“怎么?”她尖刻的说:“只有你能出国,我就不能出国了吗?”“我不是这意思,”我讷讷的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出国去做什么?”“很滑稽,”她自嘲似的笑著:“记得在我们读书的时代,我很用功,你很调皮,我拚命要做一个好学生,要争最高的荣誉,你呢?你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我想出国,看这个世界有多大,要拿硕士,拿博士!你只想待在台湾,弹弹吉他,写写文章,做一个平凡的人!结果呢?你跑遍了大半个地球,欧洲、美洲,十几个国家!我呢?”她摊了摊手,激动的叫:“却守在这个破屋子里,坐在一张轮椅上!你说,这世界还有天理吗?还有公平吗?”我睁大了眼睛,瞪视著她,我又瞠目结舌了。
“这是机遇的不同,”半晌,我才勉强的说:“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到国外去跑这么一趟。可是,真正跑过了之后,我还是认为:回来最好!”“那是因为你已经跑过了,而我还没有跑过!”她叫著说:“你得到了的东西,你可以不要。但是,你去对一个渴望这件东西而得不到的人说,那件东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你这算什么呢?安慰还是嘲笑?”
“绿萍,”我忍耐的说:“你知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既然那样想出国,你还是可以出去的。”
“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已经进行了。”
“哦?”“记得在我结婚的前一天,我曾经撕掉了麻省理工学院的通知书吗?”我点点头。“我又写了一封信去,我告诉他们,我遭遇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我问他们对我这个少了一条腿的学生还有没有兴趣,我相信,那条腿并不影响我的头脑!结果,他们回了我一封信!”“哦?”我瞪著她。“他们说,随时欢迎我回去!并且,他们保留我的奖学金!”她发亮的眼睛直视著我:“所以,现在我唯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我和楚濂的婚姻!”我呆呆的看著她,我想,我自从走进这间客厅后,我就变得反应迟钝而木讷了。“楚濂,他同意离婚吗?”我终于问出口来。
“哈哈哈!”她忽然仰天狂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神经质。“他同意离婚吗?你真会问问题!亏你想得出这种问题!他同意离婚吗?世界上还有比摆脱一个残废更愉快的事吗?尤其是,他所热爱了那么久的那只小天鹅,刚刚从海外飞回来的时候!”“绿萍!”我叫,我想我的脸色发白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吗?哈哈哈!”她又大笑起来。“你一直到现在,才说出你真正的问题吧?”
“我不懂。”我摇头。“你不懂!我懂。”她说:“等我和楚濂离了婚,你也可以和费云帆离婚,然后,你和楚濂再结婚,这样,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是最美满的大喜剧!”
“绿萍!”我喊:“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喊:“自从你回来之后,楚濂天天去妈妈家,看妈妈?还是看你?难道你们没有旧情复炽?”“我保证,”我急急的说:“我没有单独和楚濂讲过一句话!”“讲过与没有讲过,关我什么事呢?”她又冷笑了。“反正,我已经决定和楚濂离婚!至于你和费云帆呢——”她拉长了声音,忽然顿住了,然后,她问我:“喂,你那个费云帆,是天字第几号的傻瓜?”“什么?”我浑浑噩噩的问,糊涂了。
“我如果算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的话,他起码可以算是天字第二号的大傻瓜!”她说,斜睨著我。
“他为什么娶你?”她单刀直入的问。
我怔了怔。“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娶我。”我坦率的回答。“我想,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大家都有些儿迷乱,他娶我……或者是为了同情。”
“同情?”绿萍叫:“难道他竟然知道你和楚濂相爱?难道他知道你爱的不是他而是楚濂?”
“他知道。”我低语。“他什么都知道。”
“天哪!”绿萍瞪大了眼睛。“好了,我必须把那个天字第一号傻瓜的位置让给他,我去当天字第二号的了!因为,他比我还傻,我到底还是蒙在鼓里头,以为楚濂爱我而结的婚,他却……”她吸口气:“算我服了他了,在这世界上,要找他这样的傻瓜还真不容易呢!”
我对于云帆是天字第几号傻瓜的问题并不感兴趣,我关心的仍然是绿萍与楚濂的问题。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问:
“你和楚濂已经谈过离婚的问题了?”
“是的,我们谈过了,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从结婚三个月后就开始冷战,半年后就谈判离婚,如果不是我们双方父母都干涉得太多的话,说不定早就离了。现在,麻省理工学院已给了我奖学金,你又从国外回来了,我们再也没有继续拖下去的理由了,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我们就可以去办手续,双方协议的离婚,只要找个律师签签字就行了。”
她说得那样简单,好像结束一个婚姻就像结束一场儿戏似的。“绿萍,”我幽幽的说:“我回国与你们的离婚有什么关系呢?”“哈!”她又开始她那习惯性的冷笑。“关系大了!紫菱,我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好心,把你的爱人让给了我,现在,我把他还给了你,懂了吗?”
“可是,”我傻傻的说:“一切早就变了,你或者要离婚,而我呢?我还是云帆的太太。”
她锐利的盯著我。“你真爱费云帆吗?”她问:“你爱吗?”
“我……”“哈哈!你回答不出来了!哦,紫菱紫菱,你这个糊涂蛋!你一生做的错事还不够吗?为了你那些见了鬼的善良与仁慈,你已经把我打进了地狱,现在,你还要继续的害费云帆!他凭什么要伴著你的躯壳过日子!我告诉你,我现在以我们姐妹间还仅存的一些感情,给你一份忠告,趁早和费云帆离婚吧,不要再继续害人害己了!我和楚濂的下场,就是你们的好例子!至于你和不和楚濂重归于好,老实说,我根本不关心!你们统统毁灭,我也不关心!”
“绿萍,”我低声喊,心中已经乱得像一团乱麻,她那些尖锐的言辞,她那些指责,她那种“无情”与“冷漠”的态度都把我击倒了。我头昏脑胀而额汗。一种凄凉的情绪抓住了我,我低语:“我们难道不再是亲爱的姐妹了吗?”
“亲爱的姐妹,”她自言自语,掉头看著窗子。“我们过份的亲爱了!人生许多悲剧,就是因为爱而发生的,不爱反而没问题了!”她掠了掠头发:“好吧,总之,我谢谢你来看我这一趟,我想,我们都谈了一些‘真实’的、‘内心’的话,可是,真实往往是很残忍的!紫菱,我但愿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和你挤在一个被窝里互诉衷曲,但是,请你原谅我,我不再是当年的我了!除了失去一条腿之外,我还失去了很多的东西,美丽、骄傲、自负,与信心!我都失去了。或者,你会认为我变得残忍了,但是,现实待我比什么都残忍,我就从残忍中滚过来的!紫菱,不要再去找寻你那个温柔多情的姐姐了,她早就死去了!”
我扑过去,抓住她的手。
“不不,绿萍,”我说:“你不要偏激,一切并没有那么坏……”她从我手中抽出她的手来,冷冷的说:
“你该走了,紫菱,我们已经谈够了,天都快黑了,抱歉,我无意于留你吃晚饭!”“绿萍!”我含著泪喊。一帘幽梦36/40
“不要太多愁善感,好吗?”她笑了笑。“你放心,当我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我会找回我的信心!”她再凝视了我一下。“再见!紫菱!”她是明明白白的下逐客令了,我也不能再赖著不走了。站起身来,我望著她,一时间,我泪眼迷□。她说对了,我那个温柔多情的姐姐已经死了!面前这个冷漠的女人,除了残存的一丝野心之外,只有残忍与冷酷!我闭了闭眼睛,然后,我摔了一下头,毅然的说:
“好吧,再见,绿萍!我祝福你早日拿到那个博士学位,早日恢复你的信心和骄傲!”
“到现在为止,你才说了一句像样的话!”她微笑的说。
我再也不忍心看她,我再也不愿继续这份谈话,我更无法再在屋里多待一分钟,我冲出了那院子,冲出了那大门。我泪眼模糊,脚步踉跄,在那小巷的巷口,我差一点撞在一辆急驶进来的摩托车上。车子煞住了,我愕然的站著,想要避开已经绝不可能,楚濂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紫菱!”他苍白著脸哑声的叫。“还想要躲开我?”
我呆呆的站著,呆呆的望著他。心中是一片痛楚、迷茫,与混沌。
19
二十分钟以后,我和楚濂已经坐在中山北路一家新开的咖啡馆里了。我叫了一杯咖啡,瑟缩而畏怯的蜷在座位里,眼睛迷迷茫茫的瞪著我面前的杯子。楚濂帮我放了糖和牛奶,他的眼光始终逗留在我脸上,带著一种固执的、烧灼般的热力,他在观察我,研究我。“你去看过绿萍了?”他低问。
我点点头。“谈了很久吗?”我再点点头。“谈些什么?”我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眼底的那股烧灼般的热力更强了,我在他这种恼人的注视下而惊悸,抬起眼睛来,我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于是,他低声的、压抑的喊:
“紫菱,最起码可以和我说说话吧!”
我颓然的用手支住头,然后,我拿起小匙,下意识的搅动著咖啡,那褐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小匙搅起了无数的涟漪,我看著那咖啡,看著那涟漪,看著那蒸腾的雾汽,于是,那雾汽升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抬起头来,深深的瞅著楚濂,我低语:“楚濂,你是一个很坏很坏的演员!”
他似乎一下子就崩溃了,他的眼圈红了,眼里布满了红丝,他紧盯著我,声音沙哑而颤栗:
“我们错了,紫菱,一开始就不该去演那场戏!”
“可是,我们已经演了,不是吗?”我略带责备的说:“既然演了,就该去演好我们所饰的角色!”
“你在怨我吗?”他敏感的问:“你责备我演坏了这个角色吗?你认为我应该扮演一个成功的丈夫,像你扮演一个成功的妻子一样吗?是了,”他的声音僵硬了:“你是个好演员,你没有演坏你的角色!你很成功的扮著费太太的角色!而我,我失败了,我天生不是演戏的材料!”
“你错了,楚濂,”我慢吞吞的说:“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没有演过戏,云帆了解我所有的一切,我从没有在他面前伪装什么,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瞪著我。“真的吗?”他怀疑的问。
“真的。”我坦白的说。
“哦!”他瞠目结舌,半晌,才颓然的用手支住了额,摇了摇头。“我不了解那个人,我从不了解那个费云帆!”他沉思片刻。“但是,紫菱,这两年来,你过得快乐吗?”
我沉默了。“不快乐,对吗?”他很快的问,他的眼底竟闪烁著希冀与渴求的光彩。“你不快乐,对吗?所以你回来了!伴著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你永远不会快乐,对吗?”
“哦,楚濂!”我低声说:“如果我说我没有快乐过,那是骗人的话!云帆有几百种花样,他永远带著各种的新奇给我,这两年,我忙著去吸收,根本没有时间去不快乐。”我侧头凝思。“我不能说我不快乐,楚濂,我不能说,因为,那是不真实的!”“很好,”他咬咬牙:“那么,他是用金钱来满足你的好奇了,他有钱,他很容易做到!”
“确实,金钱帮了他很大的忙,”我轻声说:“但是,也要他肯去用这番心机!”他瞅著我。“你是什么意思?”他闷声说。
“不,不要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和你一样不了解云帆,结婚两年,他仍然对我像一个谜,我不想谈他。”我抬眼注视楚濂。“谈你吧!楚濂,你们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怎么弄得这么糟?”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怎么弄得这么糟!”他咬牙切齿的说:“紫菱,你已经见过你的姐姐了,告诉我,如何和这样一个有虐待狂的女人相处?”“虐待狂!”我低叫:“你这样说她是不公平的!她只是因为残废、自卑,而有些挑剔而已!”
“是吗?”他盯著我:“你没有做她的丈夫,你能了解吗?当你上了一天班回家,餐桌上放著的竟是一条人腿,你有什么感想?”“哦!”我把头转开去,想著刚刚在沙发上发现的那条腿,仍然反胃、恶心,而心有余悸。“那只是她的疏忽。”我勉强的说:“你应该原谅她。”“疏忽?”他叫:“她是故意的,你懂不懂?她以折磨我为她的乐趣,你懂不懂?当我对她说,能不能找个地方把那条腿藏起来,或者干脆带在身上,少拿下来。你猜她会怎么说?她说:‘还我一条真腿,我就用不著这个了!’你懂了吗?她是有意在折磨我,因为她知道我不爱她!她时时刻刻折磨我,分分秒秒折磨我,她要我痛苦,你懂了没有?”
我痛楚的望著楚濂,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见过了绿萍,我已经和她谈过话,我知道,楚濂说的都是真的。我含泪瞅著楚濂。“楚濂,你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让她知道我们的事?”
他凝视我,然后猝然间,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灼热而有力,我惊跳,想抽回我的手,但他紧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注视著我,他的眼睛热烈而狂野。
“紫菱,”他哑声说:“只因为我不能不爱你!”
这坦白的供述,这强烈的热情,一下子击溃了我的防线,泪水迅速的涌进了我的眼眶,我想说话,但我已语不成声,我只能低低的、反复的轻唤:
“楚濂,哦,楚濂!”他扑向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相信我,紫菱,我挣扎过,我尝试过,我努力要忘掉你,我曾下定决心去当绿萍的好丈夫。但是,当我面对她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你,当她埋怨我耽误了她的前程的时候,我想到的也是你。面对窗子,我想著你的一帘幽梦,骑著摩托车,我想著你坐在我身后,发丝摩擦著我的面颊的情景!那小树林……哦,紫菱,你还记得那小树林吗?每当假日,我常到那小树林中去一坐数小时,我曾像疯子般狂叫过你的名字,我也曾像傻瓜般坐在那儿偷偷掉泪。哦,紫菱,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实在不该为了一条腿付出那么高的代价!”
一滴泪珠落进了我的咖啡杯里,听他这样坦诚的叙述令我心碎。许多旧日的往事像闪电般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林中的狂喊,街头的大叫,窗下的谈心,雨中的漫步……哦,我那疯狂而傻气的恋人!是谁使他变得这样憔悴,这样消瘦?是谁让我们相恋,而又让我们别离?命运弄人,竟至如斯!我泪眼模糊的说:“楚濂,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紫菱!”他热烈的说:“你已经见过绿萍了?”
“是的。”“她说过我们要离婚吗?”
“是的。”“你看!紫菱,我们还有机会。”他热切的紧盯著我,把我的手握得发痛。“以前,我们做错了,现在,我们还来得及补救!我们不要让错误一直延续下去。我离婚后,我们还可以重续我们的幸福!不是吗?紫菱?”
“楚濂!”我惊喊:“你不要忘了,我并不是自由之身,我还有一个丈夫呢!”“我可以离婚,你为什么不能离婚?”
“离婚?”我张大眼睛。“我从没有想过我要离婚!我从没想过!”“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要离婚!”他迫切的、急急的说:“现在你知道了!你可以开始想这个问题了!紫菱,我们已经浪费了两年多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吗?这两年多的痛苦与相思,难道还不够吗?紫菱,我没有停止过爱你,这么多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停止过爱你,想想看吧,紫菱,你舍得再离开我?”我慌乱了,迷糊了,我要抽回我的手,但他紧握不放,他逼视著我,狂热的说:“不不!别想抽回你的手,我不会放开你,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两年前,我曾经像个傻瓜般让你从我手中溜走,这次,我不会了,我要把你再抓回来!”
“楚濂,”我痛苦的喊:“你不要这样冲动,事情并没有你想像的这么简单。你或者很容易离婚,但是,我不行!我和你的情况不同……”“为什么不行?”他闪烁的大眼睛直逼著我:“为什么?他不肯离婚?他不会放你?那么,我去和他谈!如果他是个有理性的男人,他就该放开你!”
“噢,千万不要!”我喊:“你千万不能去和他谈,你有什么立场去和他谈?”“你爱我,不是吗?”他问,他的眼睛更亮了,他的声音更迫切了。“你爱我吗?紫菱!你敢说你不爱我吗?你敢说吗?”
“楚濂,”我逃避的把头转开。“请你不要逼我!你弄得我情绪紧张!”他注视著我,深深的,深深的注视著我。然后,忽然间,他放松了紧握著我的手,把身子靠进了椅子里。他用手揉了揉额角,喃喃的、自语似的说:
“天哪!我大概又弄错了,两年的时间不算短,我怎能要求一个女孩子永远痴情?她早就忘记我了!在一个有钱的丈夫的怀抱里,她早就忘记她那个一无所有的男朋友了!”
“楚濂!”我喊:“你公平一点好吗?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你?”泪水滑下我的面颊:“在罗马,在法国,在森林中的小屋里……我都无法忘记你,你现在这样说,是安心要咒我……”一帘幽梦37/40
“紫菱!”他的头又扑了过来,热情重新燃亮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狂喜的颤抖:“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得太深了!从你只有五、六岁,我就知道你,从你梳著小辫子的时代,我就知道你!紫菱,你原谅我一时的怀疑,你原谅我语无伦次!再能和你相聚,再能和你谈话,我已经昏了头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既然你也没有忘记我,既然我们仍然相爱,请你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和他离婚,嫁给我!紫菱,和他离婚,嫁给我!”
我透过泪雾,看著他那张充满了焦灼、渴望、与热情的脸,那对燃烧著火焰与渴求的眼睛,我只觉得心弦抽紧而头晕目眩,我的心情紊乱,我的神志迷茫,而我的意识模糊。我只能轻轻的叫著:“楚濂,楚濂,你要我怎么说?”
“只要答应我!紫菱,只要你答应我!”他低嚷著,重重的喘著气。“我告诉你,紫菱,两年多前我就说过,我和绿萍的婚姻,是个万劫不复的地狱!现在,我将从地狱里爬起来,等待你,紫菱,唯有你,能让我从地狱里转向天堂!只有你!紫菱!”“楚濂,”我含泪摇头:“你不懂,我有我的苦衷,我不敢答应你任何话!”“为什么?”他重新握住了我的手:“为什么?”
“我怎样对云帆说?我怎样对云帆开口?他和绿萍不同,这两年多以来,他完全是个无法挑剔的丈夫!”
“可是,你不爱他,不是吗?”他急急的问。“你说的,他也知道你不爱他!”“是的,他知道。”“那么,你为什么要维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他咄咄逼人。“难道因为他有钱?”
“楚濂!”我厉声喊。他立即用手支住额,辗转的摇著他的头。
“我收回这句话!”他很快的说:“我收回!请你原谅我心慌意乱。”我望著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我们默然相对,彼此凝视,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开口。可是,就在我们这相对凝视中,过去的一点一滴都慢慢的回来了。童年的我站在山坡上叫楚哥哥,童年的我爬在地上玩弹珠,童年的我在学骑脚踏车……眼睛一眨,我们大了,他对我的若即若离,我对他的牵肠挂肚,绿萍在我们中间造成的疑阵,以至于那大雨的下午,他淋著雨站在我的卧室里,那初剖衷肠时的喜悦,那偷偷约会的甜蜜,那小树林中的高呼……我闭上了眼睛,仰靠在椅子里,于是,我听到他的声音,在低低的呼唤著:“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
我以为那仍然是我的回想,可是,睁开眼睛来,我发现他真的在说。泪水又滑下了我的面颊,我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我说:“如果我没有回国,你会怎样?”
“我还是会离婚。”“然后呢?”“我会写信追求你,直到把你追回来为止!”
“楚濂,”我低徊的说:“天下的女孩子并不止我一个!”
“我只要这一个!”他固执的说。
“什么情况底下,你会放弃我?”
“任何情况底下,我都不会放弃你!”他说,顿了顿,又忽然加了一句:“除非……”
“除非什么?”我追问。
“除非你不再爱我,除非你真正爱上了别人!这我没有话讲,因为我再也不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但是……”他凝视我:“不会有这个‘除非’,对吗?”
我瞅著他,泪眼凝注。
“答应我!”他低语,低得像耳语:“请求你,紫菱,答应我!我有预感,费云帆不会刁难你的。”
“是的,”我说:“他不会。”
“那么,你还有什么困难呢?”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继续瞅著他:“你真的这样爱我?楚濂?你真的还要娶我?楚濂?”
“我真的吗?”他低喊:“紫菱,我怎样证明给你看?”他忽然把手压在桌上的一个燃烧著蜡烛的烛杯上。“这样行吗?”他问,两眼灼灼的望著我。
“你疯了!”我叫,慌忙把他的手从烛杯上拉下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心迅速的褪掉了一层皮,肉色焦黑。“你疯了!”我摇头。“你疯了!”泪水成串的从我脸上滚下,我掏出小手帕,裹住了他受伤的手。抬眼看他,他只是深情款款的凝视著我。“相信我了吗?”他问。
“我相信,我一直相信!”我啜泣著说。
“那么,答应我了吗?”
我还能不答应吗?我还能拒绝吗?他是对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什么意义?绿萍也是对的,我不要再害人害己了,费云帆凭什么要伴著我的躯壳过日子?离婚并不一定是悲剧,没有感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悲剧!我望著楚濂,终于,慢慢的,慢慢的,我点了头。“是的,”我说:“我答应了你!”
他一把握紧了我的手,他忘了他那只手才受过伤,这紧握使他痛得咧开了嘴。但是,他在笑,他的唇边堆满了笑,虽然他眼里已蓄满了泪。“紫菱,我们虽然兜了一个大***,可是,我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还没有,”我说:“你去办你的离婚手续,等你办完了,我再办我的!”“为什么?”“说不定你办不成功!”我说:“说不定绿萍又后悔了,又不愿和你离婚了。”“有此可能吗?”他笑著问我:“好吧,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一定要我先离了婚,你才愿意离婚,是吗?好吧!我不敢苛求你!我都依你!我——明天就离婚,你是不是明天也离?”
“只要你离成了!”“好,我们一言为定!”
我们相对注视,默然不语。时间飞快的流逝,我们忘了时间,忘了一切,只是注视著,然后,我忽然惊觉过来:
“夜已经深了,我必须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站起身来,又叹了口长气:“什么时候,我不要送你回去,只要伴你回家?”他问:“回我们的家?”什么时候?我怎么知道呢?我们走出了咖啡馆,他不理他的摩托车,恳求走路送我。
“和我走一段吧!”他祈求的说:“我承认我在拖时间,多拖一分是一分,多拖一秒是一秒,我真不愿——”他咬牙。“把你送回你丈夫的身边!”
我们安步当车的走著,走在晚风里,走在繁星满天的夜色里,依稀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当年,那偷偷爱恋与约会的岁月里了,他挽紧了我。这一段路程毕竟太短了,只一会儿,我们已经到了我的公寓门口,我站住了,低低的和他说再见。他拉著我的手,凝视了我好久好久,然后,他猝然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在那大厦的阴影中,他吻了我,深深的吻了我。
我心跳而气喘,挣脱了他,我匆匆的抛下了一句:“我再和你联络!”就跑进公寓,一下子冲进了电梯里。
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客厅的时候,我仍然昏昏噩噩的,我仍然心跳,仍然气喘,仍然神志昏乱而心神不定。我才跨进客厅,就一眼看到云帆,正独自坐在沙发里抽著香烟,满屋子的烟雾弥漫,他面前的咖啡桌上,一个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你好,”他轻声的说,喷出一口烟雾。“你这个夜游的女神。”我站住了,怔在那儿,我听不出他声音里是不是有火药味。“我想,”他再喷出一口烟来。“你已经忘了,我们曾约好一块儿吃晚饭!”天!晚饭,我晚上除了喝了杯咖啡之外,什么都没吃,至于和云帆的“约会”,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站著,默然不语,如果风暴马上要来临的话,我也只好马上接受它。反正,我要和他离婚了!他熄灭了烟蒂,从沙发深处站起身来,他走近了我,伸出手来,他托起我的下巴,审视著我的脸,和我的眼睛。我被动的站著,被动的望著他,等待著风暴的来临。但是,他的脸色是忍耐的,他眼底掠过一抹痛楚与苦涩,放下手来,他轻声的说:“你看来又疲倦又憔悴,而且,你哭过了!你需要洗个热水澡,上床去睡觉——”他顿了顿,又温柔的问:“你吃过晚饭吗?”
我迷惘的摇了摇头。“瞧,我就知道,你从不会照顾自己!”他低叹一声。“好了,你去洗澡,我去帮你弄一点吃的东西!”
他走向了厨房。我望著他的背影,怎么?没有责备吗?没有吵闹吗?没有愤怒吗?没有风暴吗?我迷糊了!但是,我是真的那样疲倦,那样乏力,那样筋疲力尽,我实在没有精神与精力来分析这一切了。我顺从的走进卧室,拿了睡衣,到浴室里去了。
当我从浴室里出来,他已经弄了一个托盘,放在床边的床头柜上,里面是一杯牛奶,一个煎蛋,和两片烤好的土司。
“你必须吃一点东西!”他说。
我吃了,我默默的吃了,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他看著我吃完,又看著我躺上了床,他帮我把棉被拉好,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低声说:“睡吧,今晚,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吗?”
拿著托盘,他走出了卧室。
他整夜没有回到卧房里来,我睡睡醒醒,下意识的窥探著他,他坐在客厅里,抽烟一直抽到天亮。一帘幽梦38/4020
三天以后,楚濂和绿萍正式离了婚。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下午,我正和云帆坐在客厅中。我很消沉,这三天我一直心不在焉而情绪低落,云帆在弹吉他,一面弹,他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谈话,竭力想鼓起我的兴致。关于那晚我的迟归,以及和绿萍的谈话,他始终没有问过我,我也始终没有提过。
楚濂和绿萍离婚的消息,是母亲的一个电话带来的,我握著听筒,只听到母亲在对面不停的哭泣,不停的叫:
“这是怎么好?结婚才两年多就离了婚!又不是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将来还有谁要她?……她现在搬回家来住了,她说她要出国去,要马上出国去!哦哦,我怎么那么命苦,刚刚回来一个女儿,又要走一个!哦哦,紫菱,怎么办呢?她出国去,有谁能照顾她呢?哦哦,为什么我们家这么不幸,这么多灾多难!那个楚濂,他居然同意绿萍的提议,他就一点也不能体会女孩子的心,小夫妻闹闹别扭,何至于就真的离婚……”电话听筒似乎被绿萍抢过去了,我听到绿萍的声音,在听筒对面对我大吼:“紫菱!你的时代来临了,我把你的心肝宝贝还给你,祝你幸福无穷,多子多孙!”
电话挂断了,我愕然的握著听筒,我相信我一定脸色苍白。慢慢的,我把电话挂好,回过头来,我接触到云帆的眼睛,他正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
“绿萍和楚濂离婚了!”我愣愣的说。
“哦?”他继续盯著我。
“绿萍要出国去,”我仓促的说,觉得必须要找一些话来讲,因为我已经六神无主而手足失措。“她又获得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那学校并不在乎她少不少一条腿。绿萍认为,这是她重新获得幸福与快乐的唯一机会!”
“很有理!”云帆简短的说。“我是她,也会这样做!”
我望著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无法判断,他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以及他是否已看出我的企图。因为,他整个面部表情,都若有所思而莫测高深的。我局促的站著,不安的踱著步子,于是,蓦然间,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拿起了电话。
“喂?”我说:“那一位?”
“紫菱吗?”对方很快的问,声音里充满了快乐、喜悦,与**!我闭上了眼睛,天!这竟是楚濂!“我只要告诉你,我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的呢?”
“我……”我很快的扫了云帆一眼,他斜靠在沙发中,抱著吉他,仍然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我心慌意乱了。“我……再和你联络,好不好?”我迅速的说。“你在什么地方?”
“我也搬回我父母家了!”他说,压抑不住声音里的兴奋。“你一有确定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急于想挂断电话。
“等一等,紫菱!”楚濂叫:“你没有动摇吧?你没有改变吧?你还记得答应我的诺言吧?”
“是的,是的,我记得。”我慌乱的说。
“那么,紫菱,我等你的消息,我一直坐在电话机边等你的消息,不要折磨我,不要让我等太久,再有——”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爱你,紫菱!”
我挂断了电话,眼里已充满了泪水。云帆把吉他放在地毯上,站起身来,他慢慢的走到我的身边。我背靠在架子上,满怀充斥著一种被动的、迷茫的情绪,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轻轻的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审视著我的脸和我的眼睛,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谁打来的电话?楚濂吗?”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他要什么?”他问。我不语,只是张大眼睛望著他。
“要你离婚,是吗?”他忽然说,紧盯著我,完全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仍然沉默著。
“很好,”他点了点头,憋著气说:“这就是你救火的结果,是不是?”我眼里浮动著泪雾,我努力维持不让那泪水滚下来。
“现在,楚濂和绿萍已经离了婚,当初错配了的一段姻缘是结束了。剩下来的问题,应该是你的了,对不对?只要你也能够顺利的离成婚,那么,你们就可以鸳梦重温了,对不对?”我继续沉默著。“那么,”他面不改色的问:“你要对我提出离婚的要求吗?”泪水滑下了我的面颊,我祈求似的看著他,依然不语。我想,他了解我,他了解我所有的意愿与思想。这些,是不一定要我用言语来表达的。可是,他的手捏紧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变得严厉而狞恶了。
“说话!”他命令的说:“你是不是要离婚?是不是?你说话!答复我!”我哀求的望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喊:“只要把你的心事说出来!你是不是仍然爱著楚濂?你是不是希望和我离婚去嫁他?你说!我要你亲口说出来!是不是?”
我张开嘴,仍然难发一语。
“说呀!”他叫:“人与人之间,有什么话是说不出口的?你说呀!你明知道我不是一个刁难的丈夫!你明知道我从没有勉强你做过任何事情!如果你要离婚,只要你说出来,我绝不刁难你!如果你要嫁给楚濂,我绝不妨碍你!我说得够清楚了没有?那么,你为什么一直不讲话,你要怎么做?告诉我!”我再也维持不了沉默,闭上了眼睛,我痛苦的喊: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云帆,我嫁你的时候就跟你说明了的,我并没有骗过你!现在,你放我自由了吧!放我吧!”很久,他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离婚了?”终于,他又重复的问了一句。“是的!”我闭著眼睛叫:“是的!是的!是的!”
他又沉默了,然后,忽然间,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坚轫而有力,他喘著气说:
“跟我来!”我张开眼睛,惊愕的问:
“到什么地方去?”他一语不发,拖著我,他把我一直拖向卧室,我惊惶而恐惧的望著他。于是,我发现他的脸色铁青,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的眼睛里燃烧著火焰,充满了狂怒和狰狞。我害怕了,我瑟缩了,我从没有看过他这种表情,他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狮子,恨不得吞噬掉整个的世界。他把我拉进了卧室,用力一摔,我跌倒在床上。他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欠了我一笔债,你最好还一下!”
我还来不及思索他这两句话的意思,他已经扬起手来,像闪电一般,左右开弓的一连给了我十几下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我摔倒在床上,一时间,我以为我已经昏倒了,因为我什么思想和意识都没有了。可是,我却听到了他的声音,沉重、激怒、感伤,而痛楚的响了起来,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在我心坎上:
“我打了你,我们之间的债算是完了!你要离婚,我们马上可以离婚,你从此自由了!打你,是因为你如此无情,如此无义,如此无心无肝,连最起码的感受力你都没有!自从我在阳台上第一次看到你,我在你身上用了多少工夫,浪费了多少感情,我从没有爱一个女人像爱你这样!你迷恋楚濂,我不敢和他竞争,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爱护你,关怀你。等到楚濂决定和绿萍结婚,我冒险向你求婚,不自量力的以为,凭我的力量和爱心,足可以把楚濂从你的心中除去!我带你去欧洲,带你去美国,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用尽心机来安排一切,来博得你的欢乐和笑容!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再把你带回来,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被我所感动,到底还爱不爱楚濂!很好,我现在得到答案了!这些年来,我所有的心机都是白费,我所有的感情,都抛向了大海,你爱的,依然是楚濂!很好,我当了这么久的傻瓜!妄想你有一天会爱上我!如今,谜底揭晓,我该悄然隐退了!我打了你,这是我第一次打人!尤其,打一个我所深爱的女人!可是,打完了,我们的债也清了!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滚回你父母的家里去!明天,我会派律师到你那儿去办理一切手续!从此,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冲出了卧室,我瘫痪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泪水疯狂般的涌了出来,濡湿了我的头发和床罩。我听到他冲进了客厅,接著,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他显然在拿那支吉他出气,我听到那琴弦的断裂声和木板的碎裂声,那“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室内回荡,然后,是大门阖上的那声“砰然”巨响,他冲出去了,整栋房子都没有声音了,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一切声浪都消失了之后,我开始低低的哭泣起来,在那一瞬间,我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为挨打?为云帆那篇话?为我终于争取到的离婚?为我忽略掉的过去?还是为了我的未来?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光芒斜射进来,照射在那一面珠帘上,反射著点点金光时,我才突然像从梦中醒来了一般,我慢慢的坐起身子,软弱、晕眩,而乏力。我溜下了床,走到那一面珠帘前面,我在地毯上坐了下来,用手轻触著那些珠子。一刹那间,我想起罗马那公寓房子里的珠帘,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帘,我想起旧金山居所里的珠帘,以及面前这面珠帘,我耳边依稀荡漾著云帆那满不在乎的声音:
“如果没有这面珠帘,我如何和你‘共此一帘幽梦’呢?”
我用手抚摸著那帘子,听著那珠子彼此撞击的、细碎的音响。于是,我眼前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画面;阳台上,我和云帆的初次相逢。餐厅里,我第一次尝试喝香槟。在我的珠帘下,他首度教我弹吉他。车祸之后,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罗马的夜,那缓缓轻驶的马车。森林中,那并肩驰骋的清晨与黄昏……天哪,一个女人,怎能在这样深挚的爱情下而不自觉?怎能如此疏忽掉一个男人的热情与爱心?怎能?怎能?怎能?我抱著膝坐在那儿,默然思索,悄然回忆。好久好久之后,我才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面。打开台灯,我望著镜子里的自己,我的面颊红肿,而且仍然在热辣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没有留情!可是,他或者早就该打我这几耳光,打醒我的意识,打醒我的糊涂。我瞪著镜子,我的眼睛从来没有那样清亮过,从来没有闪烁著如此幸福与喜悦的光彩,我愕然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听到心底有一个小声音在反复低唤:云帆!云帆!云帆!我站起身来,走进了客厅,开亮电灯,我看到那已被击成好几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来,放在餐桌上,我抚摸那一根一根断裂的琴弦,我眼前浮起云帆为我弹吉他的神态,以及他唱“一帘幽梦”里最后几句的样子:一帘幽梦39/40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天哪!人怎能已经“相知又相逢”了,还在那儿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我再沉思了片刻,然后,我冲到电话机旁,拨了楚濂的电话号码:“楚濂,”我很快的说:“我要和你谈谈,一刻钟以后,我在吴稚晖铜像前面等你!”
十五分钟之后,我和楚濂见面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迫的问:
“怎样?紫菱!你和他谈过了吗?他同意了吗?他刁难你吗……”他倏然住了嘴,瞪视著我:“老天!”他叫:“他打过你吗?”“是的。”我微笑的说。
“我会去杀掉他!”他苍白著脸说。
“不,楚濂,你不能。”我低语。“因为,他应该打我!”
“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
“楚濂,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我说:“人生,有许多悲剧是无法避免的,也有许多悲剧,是可以避免的。你和绿萍的婚姻,就是一个无法避免的悲剧,幸好,你们离了婚,这个悲剧算是结束了。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前途,你还会找到一个你真正相爱的女孩,那时,你会找回你的幸福和你的快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脸上毫无血色,他的眼睛紧紧的盯著我。“我已经找到那个女孩了,不是吗?我早就找到了,不是吗?我的快乐与幸福都在你的手里,不是吗?”
“不是,楚濂,不是。”我猛烈的摇头。“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带给你任何幸福与快乐!”
“为什么?”“就是你说的那句话;你再也不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
他的脸色更白了。“解释一下!”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爱过你,楚濂。”我坦率的说:“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假若我们在一开始相爱的时候,就公开我们的恋爱,不要发生绿萍的事情,或者我们已经结了婚,过得幸福而又快乐。可是,当初一念之差,今天,已经是世事全非了。我不能骗你,楚濂,我爱云帆,两年以来,我已经不知不觉的爱上了他,我再也离不开他。”
他静默了好几分钟。瞪视著我,像面对著一个陌生人。
“你在胡扯,”终于,他嘶哑的说:“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脑筋不清楚,你在安心撒谎!”
“没有!楚濂,”我坚定的说:“我从没有这么清楚过,从没有这么认真过,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楚濂,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否则,你是结束一个悲剧,再开始另外一个悲剧!楚濂,请你设法了解一件事实;云帆爱我,我也爱他!你和绿萍离婚,是结束一个悲剧,假若我和云帆离婚,却是开始一个悲剧。你懂了吗?楚濂?”
他站定了,街灯下,他的眼睛黑而深,他的影子落寞而孤独。他似乎在试著思索我的话,但他看来迷茫而无助。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再爱我了?”他问。
“不,我还爱,”我沉思了一下说:“却不是爱情,而是友谊。我可以没有你而活,却不能没有云帆而活!”
他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站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终于,他总算了解我的意思了,他垂下了眼帘,他的眼里闪烁著泪光。“上帝待我可真优厚!”他冷笑著说。
“不要这样,楚濂,”我勉强的安慰著他:“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焉知道有一天,你不会为了没娶我而庆幸!焉知道你不能碰到一个真正相爱的女孩?”
“我仍然不服这口气,”他咬牙说:“他怎样得到你的?”
“西方有一句格言,”我说:“内容是:‘为爱而爱,是神,为被爱而爱,是人。’我到今天才发现,这些年来,他没有条件的爱我,甚至不求回报。他能做一个神,我最起码,该为他做一个人吧!”楚濂又沉默了,然后,他凄凉的微笑了一下。
“我呢?我是人?还是神?我一样都做不好!”掉转头,他说:“好了,我懂你了,我想,我们已经到此为止了,是不是?好吧!”他咬紧牙关:“再见!紫菱!”
“楚濂,”我叫:“相信我,你有一天,还会找到你的幸福!一定的!楚濂!”他回头再对我凄然一笑。
“无论如何,我该谢谢你的祝福!是不是?”他说,顿了顿,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忽然崩溃的摇了摇头:“你是个好女孩,紫菱,你一直是个好女孩,我竟连恨你都做不到……”他闭了闭眼睛。“最起码,我还是你的楚哥哥吧?紫菱?”
“你是的,”我含泪说:“永远是的!”
“好了!”他重重的一摔头:“回到你的‘神’那儿去吧!”说完,他大踏步的迈开步子,孤独的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仍然在街头站立了好一会儿,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看不见了,我才惊觉了过来。于是,我开始想起云帆了。是的,我该回到云帆身边去了,但是,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我叫了计程车,直奔云帆的那家餐厅,经理迎了过来;不,云帆没有来过!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不,不知道。我奔向街头的电话亭,一个电话打回父母那儿,不,云帆没有来过!再拨一个电话打到云舟那儿,不,他没有见到过云帆!
我站在夜风拂面的街头,茫然的看著四周;云帆,云帆,你在那儿?云帆,云帆,你知道我已经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了吗?忽然间,一个思想掠过了我的脑际,我打了个寒战,顿时浑身冰冷而额汗。他走了!他可能已经搭上了飞机,飞向欧洲、美洲、澳洲,或是非洲的食人部落里!他走了!在他的绝望下,他一定安排好律师明天来见我,他自己搭上飞机,飞向世界的尽头去了!叫了车子,我又直奔向飞机场。
我的头晕眩著,我的心痛楚著,我焦灼而紧张,我疲倦而乏力,冲向服务台,我说:
“我要今天下午每班飞机的乘客名单!”
“那一家航空公司的?”服务小姐问。
“每一家的!”那小姐目瞪口呆。“到什么地方的飞机?”
“到任何地方的!”“哦,小姐,我们没有办法帮你的忙!”她瞪著我,关怀的问:“你不舒服吗?你要不要一个医生?”
我不要医生!我只要云帆!站在那广大的机场里,看著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心中在狂喊著:云帆,云帆,你在那儿?云帆,云帆,你在那儿?我奔进了人群之中,到一个个航空公司的柜台前去问,有一个费云帆曾经搭飞机走吗?人那么多,机场那么乱,空气那么坏……冷汗一直从我额上冒出来,我的胃在搅痛,扶著柜台,我眼前全是金星乱舞,云帆,云帆,云帆,云帆……我心中在疯狂的喊叫,我嘴里在不停的问:你们看到费云帆吗?你们看到费云帆吗?然后,我倒下去,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我卧室中的那一面珠帘,珠帘!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我觉得有人握著我的手,我直跳起来;云帆!是的,我接触到云帆的眼光,他正握著我的手,坐在床沿上,带著一脸的焦灼与怜惜,俯身看著我。
“云帆!”我叫,支起身子,“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没有坐飞机走掉吗?”“是我,紫菱,是我。”他喉音沙哑,他的眼里全是泪。“你没事了,紫菱,躺好吧,你需要休息。”
“可是,你在那儿?”我又哭又笑。“我已经找遍了全台北市,你在那儿?”他用手抚摸我的头发,抚摸我的面颊。
“我在家里,”他说:“晚上八点钟左右,我就回到了家里,我想再见你一面,和你再谈谈。可是,你不在家,你的东西却都没有动,打电话给你父母,他们说你刚打过电话来找我。于是,我不敢离开,我等你,或者是你的电话。结果,机场的医护人员把你送了回来,幸好你皮包里有我的名片。他们说——”他握紧我的手,声音低哑:“你在机场里发疯一般的找寻费云帆。”“我以为——”我仍然又哭又笑。“你已经搭飞机走掉了。”
他溜下了床,坐在我床前的地毯上,他用手帕拭去我的泪,他的眼睛深深深深的望著我。
“我差一点走掉了,”他说:“但是,我抛不下你,我渴望再见你一面,所以,我又回来了。你——找我干什么呢?”
我默默的瞅著他。“为了要告诉你一句话。”我轻声说。
“什么话?”“只有三个字的。”我说,含泪望著他。
“哦?”他低应。“是什么?”
“很俗气,但是很必须,而且,早就应该说了。”我说,用手摸著他的脸。终于,慢慢的吐了出来:“我爱你!”
他静默著,望著我,他屏息不动,什么话都不说。
“你还要我走吗?”我低声问:“还要我离开你吗?还生我的气吗?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不懂事的小妻子。”
他俯下身子,他的唇吻住了我的。两滴泪珠从他眼里落在我的脸上,他把头埋进了我的头发里。
“你会嘲笑一个掉眼泪的男人吗?”他低问。
我把手圈上来,把他的头圈在我的臂弯里。
好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凝视我,他的手指轻轻的、轻轻的触摸著我的面颊,他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痛楚的叹息。
“天哪!”他低喊:“我从没想过会打你!更没想到会打得这么重,当时,我一定疯了!你肯原谅我吗?”
“只要——以后不要养成习惯。”我说,微笑著。
他摇了摇头。“我保证——没有第二次。”他注视著我的眼睛。“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不知道你会不会不高兴?”他有些担忧而又小心翼翼的问。“什么事?”“刚刚医生诊断过你,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吗?”一帘幽梦40/40
“知道什么?我病了吗?我只是软弱而疲倦。”
他把我的双手阖在他的手里。
“你要做妈妈了。”“哦?”我张大了眼睛,怪不得!怪不得这些日子我头晕而软弱,动不动就恶心反胃,原来如此!接著,一层喜悦的浪潮就淹没了我,不高兴吗?我怎能不高兴呢?我掉头望著那珠帘,我笑了。“如果是男孩,取名叫小帆,如果是女孩,取名叫小菱!”我说,抚弄著我丈夫的头发。“妈妈说过,你应该做父亲了!”云帆脸上迅速的绽放出一份狂喜的光彩,那光彩让我如此感动,我竟泪盈于睫了。
一阵晚风吹来,珠帘发出瑟瑟的声响;我有一帘幽梦,终于有人能共!多少辛酸在其中,只有知音能懂!我阖上眼睛,微笑著,倦了,想睡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