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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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初七,山塘街上的店铺也陆续开门了,苏玉璟一大早便赶去柜上里给祥叔帮忙。中午时好容易得了会儿空,她便去酒坊找苏清雪,可陆雯月却说这几日根本就没瞧见她。

    “这祖奶奶又去哪儿了···”苏玉璟有些气恼地甩了甩衣袖,便跟陆雯月告辞了。

    下午时分,她亲自检查了刚刚为要参加上元节点灯的几家小姐做好的衣裳,那都是统一的镶着一圈狐狸毛领子的素锦短袄,搭配着各色的罗裙,上衣的前襟绣着不同的花样,苏玉璟特意为苏清雪留的是一件绣了梅花的,正好配着暗红色的裙子。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苏玉璟核对了一下名单,无误后,便打发柜上的伙计们给各府上的小姐送去了,之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去验收今年刚刚定做好的灯笼,这边刚看得差不多了,那边伙计们又跟催命似的来请她去何家的金号看一看刚刚为各加小姐打好的首饰,刚进门,便迎面遇上了何家的大公子何子安。

    “是玉璟啊,你姑姑没有一起么?”何子安见是苏玉璟,不知为何眼中像是突然掠过了一丝失落似的,但待苏玉璟仔细一瞧,他又是平日里笑容可亲的样子了。

    “哦,可不是吗,她大小姐的事,倒是把我给忙得半死···”苏玉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赶明儿我一定得把自个儿在下一轮上元节灯会前给嫁出去,省得再受一次这个罪···”

    “那你回头可得劝劝清雪了···”何子安一边带苏玉璟一件一件的比对着新打好的首饰和图样,一边忍俊不禁地笑着说道,“其实这一次啊,家母本来是想去苏家向你提亲的,结果苏太太却早早的放出了话,说这姑姑一日不嫁,便一日不谈侄女的婚事···”

    “我说子安叔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可是大小跟着您二位后头叫叔叔呢···”苏玉璟笑着冲何子安做了个“鬼脸”,“再说了,您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姑姑了,谁做的了她老人家的主呀···呀!”她突然看见柜台里有一枚纯金的掐丝点翠镶红宝的蝴蝶胸针顿时眼前一亮道,“这可是件好东西!”

    “这倒难得,”何子安大方地笑着向掌柜递了个眼色,掌柜立刻心领神会地开了柜子,把胸针送到了苏玉璟面前,“能入得了你小苏小姐眼倒也真是不容易,要是不见外的话,就收下吧,大过年的就算是我这个叔叔的一点心意!”

    “可我原先是想说送我姑姑给她上元节灯会那晚戴的···”苏玉璟古灵精怪地笑着扬起了眉,“我小姑娘家家的戴胸针有点显老气!”

    “这个应该就是你们家刚从北边请来的师傅做的吧?”苏清雪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她上一秒还笑着向何子安微微颔首,下一秒就没好气地白了苏玉璟一眼,“人家好心好意送你,怎还惹得你这么多闲话···”

    “哦,是的,侯师傅的爹原先是宫里专为慈禧太后做簪子老师傅了,他们家最好的也就是这掐丝和点翠的工夫了···”何子安忽然见了苏清雪也还略微有些吃惊的样子。

    “你不正巧有两件满绣的旗袍么,配这个刚好的···都是亲戚家的,也不说钱了,回头你再画一些新式一点的图样送给你子安叔,好好谢谢人家,”苏清雪接过了苏玉璟手中的胸针微笑着替她戴上,还不住向着何子安点着头,看得何子安的脸都不禁有些泛红。

    苏玉璟强忍住笑配合地应了一声,可一出何家金号的门还没走多远,她就忍不住了,“姑姑你这样不太好吧···”

    “你姑姑我要不是给你奶奶逼得走投无路了,怎么可能用这么不入流的招儿呢···”苏清雪苦恼地长叹了一声,顺便一脚踢飞了脚边的小石子。

    “可是···你明知道的,”苏玉璟说着,不由地仔细环顾了一下周围,压低了声音道,“这何家大公子没娶着你,可还是心心念念的想着,你还招惹他···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已经有太太了···”

    “他要没太太,我还不敢惹他呢···”苏清雪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道,“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不想着他能帮我把这婚事给推了,只求他不帮忙就好···”

    “帮忙估计是不忍心了···”苏玉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她跟苏清雪无奈地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两人去了如意坊,在钟念慈的监督下,苏清雪乖乖地试了上元节灯会那天要穿的花神的裙褂。

    再回过头来看看上海梅家。

    梅伯翰好不容易陪着徐静玉应酬完他在上海的朋友,又处理好了他在上海的地产,终于等到过了初十,徐静玉带着徐书仪去南京他妹妹家去探亲了,他这才算是真正有了几天空闲。

    梅伯翰打算跟梅风吟一起回一趟苏州老家,说是去拜访一下他正在寒山寺出家的舅舅赵远湖,其实也是为了赶一下今年上元节的热闹。

    为了给苏清雪一个惊喜,他还特地没有向苏清雪说,只是告诉了她梅风吟会回去,所以两人一进苏州便分道扬镳了,梅伯翰直接去了小寒山寺小住,而梅风吟则去了赵家老宅打点一切。

    上元节前一天,梅风吟和苏玉璟约好去苏家拜个晚年,正好赶上钟念慈拽着苏清雪和夏姨去一起山塘街上督工去了。

    “你还真是会赶巧儿···”苏玉璟远远地一见了他,便笑着从堂屋里跑了出来,“唉,这些天也只有要见你这么件事儿还值得我乐一乐了···”

    “苏姑姑日子不好过,想必你也受牵连。”梅风吟把拜年的礼品转交给旁边的下人,便跟着苏玉璟进了后园。

    “反正我就是个劳碌命呗···”苏玉璟说着,也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两人正往苏太常的书房走着,便看见苏太常和祥叔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苏玉璟赶忙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

    “嗯?是风吟来了?”苏太常一见梅风吟也笑了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给您拜年···”梅风吟礼貌地上前颔首作揖道。

    “哎呀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苏太常连忙扶起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爸呢,我听说徐老回来了,你爸恐怕也不得空吧?”

    “外公前几天去了南京,所以我爸这两日闲下来便带着我一起回来探望舅公老爷···”梅风吟不紧不慢地应答道,“他好久没见着他老人家,这些天便在寺里留宿了,不过明天肯定会下山来的···”他说着,忍俊不禁地和苏玉璟对视了一眼。

    “诶,你要不然也搬到园子里来住吧,”苏太常看了两个孩子家一眼,淡然一笑故意不点破道,“赵家毕竟是老宅子了,你在国外多年也不一定住得惯,园子里虽比不得上海的府邸,但至少洗漱是方便的,我们家的每个小院儿里都做了**的浴室,这一点还是蛮方便的···”

    “谢谢苏翁好意,只不过把我爸一个人留在赵家怕是···”梅风吟有些为难地又看了苏玉璟一眼。

    “那要什么紧!等你爸来了,一块儿住下就是了,反正我们家人不多,一起住也热闹些···”苏太常说着,也看向了苏玉璟,倒是惹得苏玉璟闹了个大脸红,“你说呢,玉璟?”

    “这事儿你们看着办就是了,都看着我做什么···”她又羞又恼地偏过了头去,“真是的,爷爷讨厌死了···”她越想越臊得慌,也不敢看梅风吟,只好闷着头跑开了。

    这一下剩下梅风吟一个,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又不敢去追苏玉璟,只好尴尬地笑着低下了头。

    “那···这事儿,爷爷就做主了啊?”苏太常笑着望了梅风吟一眼,见他也没反对,便心领神会地冲身后的祥叔使了个眼色,“让下人们把靠近酿雪斋附近的卧梅轩再收拾一下吧,然后你再亲自去一趟赵家把梅少爷的行李取过来,顺便给梅老板留个话···”

    祥叔得了令后便匆匆忙去了,苏太常则领着梅风吟在园子里四处转了转,他问了些梅风吟在英国的见闻,两人聊得倒还十分投机。

    下人赶去回了钟念慈梅家少爷要在园子里留宿的消息,钟念慈便和苏清雪匆匆赶了回来,她想了几道菜让夏姨去准备后,还亲自去卧梅轩看了一下。

    “回头把堂前的字画换了,再把炉子里的碳烧旺一点,屋子里还是有点冷···”她一边跟卧梅轩管事的婆子交代着,一边环顾着四周,“诶,我记得你那里有一幅徐禹功的《雪中梅竹图》吧?”她说着,突然回过头来,看了苏清雪一眼。

    “嗯?哦,我一会儿让丫头送过来···”苏清雪楞了一下,笑着扬起了眉道,“哎呀,这未来的侄女婿待遇就是好!”

    “你还说呢,之前也不说清楚,让我一直还误会人家是与你在交往,搞得这下子我见了玉璟都有些尴尬···”钟念慈狠狠地瞪了苏清雪一眼道,“别说我不提醒你,明儿我们都安排好了,所有未婚的年轻人都会在街口领一盏花灯,你记得你的是和何子衿一样的并蒂莲花灯···”

    “我说妈,您能不这么直白的全说出来吗?您这样弄还有什么意思么···”苏清雪不由得抱怨了起来,可还没说了两句,就又被钟念慈堵了回去。

    “你少来,我就是要跟你说清楚了,以防你又在你爸那跟我耍无赖,说我没跟你提前打招呼,”钟念慈不耐烦地随手掸了掸床帐上的浮尘,看得管事的婆子心头一惊,赶忙喊了丫头帮忙拆下来,重新挂上新的,“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次何家的婚事你要是敢给我搅黄了,你就再也不要想回上海了!”

    “我说妈,我在上海可是有着正儿八经的工作的,您当我都是在玩么?那些合同都是有法律效益的,可不是您说不管就能不管的···”苏清雪一听钟念慈这话,也炸了毛了,她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一副“谁怕谁”的样子轻笑了起来,“就算您不在乎这点违约金,可您也不顾忌一下我爸的面子么?我和梅家在合作,我爸也和梅家在合作,这里面还夹着玉璟和···”

    “你少拿你爸来压我!更不要动不动就跟我提这梅家!”钟念慈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火一下子就窜到了头顶,她气得一掌拍在了苏清雪面前的桌子上,震得茶杯都飞了起来,吓得旁边的婆子丫头们赶紧上前劝着,“哼,就算这玉璟将来嫁进梅家了,请问又有你苏清雪什么事,用得着你这么心心念念的去为人家梅家着想吗?”

    “我告诉你,有些事情···”钟念慈当着下人的面强压住了火气坐了下来,但她的呼吸声却像一只愤怒的母狮一样,反而是越沉默听起来越可怕,“你想都不要想···就算是我死了,你也想都不要想···”

    她的话音一落,房间里立马陷入了死寂,婆子丫头们似乎一瞬间连呼吸都没有了,苏清雪微微楞了一下,她面无表情的垂下了眉眼,牙齿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内唇边缘,直到嘴里泛起了一丝腥甜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一众下人们见她突然站了起来,也都吓得不轻,赶紧自觉地让了一条路出来,苏清雪低着头疾步走了出去,路上迎面碰上了正往卧梅轩走着的苏玉璟也没有打招呼。

    “姑姑?”苏玉璟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却已经消失在墙角的拐外处了。

    晚上吃晚饭时,苏清雪也只字未言,她默默地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吃着饭,钟念慈虽心里也不痛快,但当着梅风吟的面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笑着解释说苏清雪是受了风寒嗓子痛,不能多言。

    苏太常看见母女俩的样子也有几分不悦,饭后他便叫了卧梅轩管事的婆子来回话,婆子一五一十连动作带表情的把两人的对话向苏太常学了一遍,苏太常也不说话,他眉头紧锁地看着窗外重重的吐的一口气。

    祥叔见婆子手足无措地向他投来了一个“求助”的眼神,正准备开口,苏太常便转过了身来。

    “传我的话,今天下午太太和小姐的话不许再有任何人提起···”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却隐隐地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婆子赶忙“鸡啄米”似的拼命点着头迅速退了出去,一刻也不敢多停留。

    “回头让厨房看看我交代的鸡汤小馄饨下好了没,好了就给小姐送去,她晚上几乎都没吃什么···”苏太常看了看书桌上苏清雪的照片,眼神里又恢复了平日的柔和,“阿祥啊,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他说着,缓缓踱步到院子里,祥叔赶忙跟了过去。

    “明明是就连上了岁数都还时常历历在目的苦,一想起来就疼得恨不得把心挖掉,可就算把心挖掉也还是痛不欲生的那些苦,为什么一到自己孩子跟前,却像是忘得一干二净似的,总要想方设法的逼着孩子再受一遍呢···”苏太常苦笑了一下,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老爷,这话若是小姐说也就罢了,可您,”祥叔抬起了头轻轻笑了起来,“该是知道的呀···”

    “嗯?”苏太常微微一愣,他回过头来和祥叔对视了一眼,豁然开朗地笑了起来。

    “也是!”苏太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对了,明天晚上小姐那边的安排都打听到了吗?”

    “您放心,我们这边都已经暗中按照小姐的要求安排全部妥当了,在灯会开始之前太太是不会察觉的···”祥叔见苏太常忽然抬手,赶忙心领神会地收了声。

    这一.夜对苏清雪而言也是极艰难的,她吃了饭回屋后本想给梅伯翰回信,可一提起笔来,钟念慈的话便在脑子里来回的晃荡着,心头一时间杂绪纷乱,怎么写都不对,正恼着,下人便端来了苏太常让厨房准备的馄饨,苏清雪对着馄饨,鼻头突生一阵酸意,不知为何一想到苏太常她的眼泪被像止不住的洪水似的“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苏玉璟偷偷地在窗外关切地望着她在氤氲中强咬着牙默默抽泣着的侧影眼圈也红了大半,可她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好捂着嘴悄悄跑开。

    “怎么了?苏姑姑病得严重吗?”正靠在酿雪斋门口等她的梅风吟见苏玉璟泪眼婆娑的样子,也有些紧张的站了起来。

    “不是身子的事···”苏玉璟轻轻摇了摇头道。

    “我知道她心里苦,却又没法子跟我们说···”苏玉璟一边匆匆抹着眼泪,一边为难地看了梅风吟一眼道,“风吟,我有些后悔···和你一起了···”

    “你怎么这么说?”梅风吟眉头紧锁着轻轻将苏玉璟的身子扳向了自己道,“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苏玉璟轻轻推开他,偏过头退到了一边道,“我也不怕说这话,让你笑话我这姑娘家没羞没臊的···可你有没有想过,苏家怎么可能把姑侄俩同时都嫁到你们梅家去呢?到时候,你见了我姑姑是叫‘妈’好呢,还是随我叫‘姑姑’好呢···”

    “我···”苏玉璟一席话瞬间回得梅风吟哑口无言,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一咬牙跑开了,只剩下梅风吟一个人孤零零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风吟,”梅风吟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唤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苏清雪。

    她披着一件绿色的竹纹锦袍子半个身子静静地立在酿雪斋门口的圆拱门后,见了他幽幽一笑,不急不忙地走上了前来。

    “怎么跟小丫头吵架了?”苏清雪说着,在他对面轻轻坐了下来。

    “哦,不是···”梅风吟微笑着垂下了眼帘,嘴角却透着一丝苦涩。

    “虽然我还不够个做长辈的年龄,但其实这一点我同你爸是一致,”苏清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是在我们心里头一遭要紧的,便是你们···”

    “小丫头命苦,还不满周岁,我大哥和大嫂便去世了,这些年为了这个家她也牺牲了很多她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无忧无虑和天真烂漫···”苏清雪有些哽咽地说道,“倒是后来有你疼着她,我心里真的是很高兴的···”

    “好了好了,你瞧我,越说越没正形儿了,”她见梅风吟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赶忙笑着站了起来,“不跟你说,你们明天都是凑热闹的,倒是苦了我这个唱戏的,我是真的要回去歇着了!”

    苏清雪这倒是说了个大实话,虽说是上元节灯会是晚上的事,但作为主办,苏家的上上下下可是一大早就起来忙活着了,钟念慈想了想还是怕苏清雪会出什么幺蛾子,便派了两个丫头里里外外的贴身跟着,苏清雪倒也出奇地没有计较些什么。苏玉璟一直陪着梅风吟,两人本要留下来给她作伴的,但却给苏清雪给打发了。

    当晚,苏太常包下了揽月楼宴请苏州城的各大富绅名流,梅伯翰刚进赵家的门,福伯便把苏家的请柬送来了。

    “少爷被苏家留下来做客了···”福伯一边示意丫头把给梅伯翰梳洗的热水端进来,一边说道。

    “由得他去吧,”梅伯翰看了看请柬,笑着接过了丫头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把手道,“赶明儿咱们的宅子也该翻翻新了,我虽不常在这住着,但你们这些老人家也方便点不是···”

    “您还一直记挂着我们这群老家伙,我们已然是感激不尽了···”福伯说着说着,头越来越低了,梅伯翰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起来。

    “哦对了,我今儿下山在路上突然遇见了李淳,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就是原来钟家的小徒弟,成天跟在钟姑娘后面叫‘师姐’的那个···人家现在也是如意坊一等一的老师傅了···”梅伯翰一边洗着脸一边不经意地说着,倒是福伯,一听见“钟姑娘”几个字,脸立刻就白了,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门框上,旁边的丫头见状,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您这是怎么了?快,春妮,扶你爷爷回去休息吧,”梅伯翰说着,看了丫头一眼道,丫头赶忙点了点头,把福伯搀了出去。

    梅伯翰默默地看着福伯蹒跚的背影,缓缓吐了一口气,他突然感到十分疲倦,于是摘下眼镜,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可再睁开时,却发现眼前已经一阵模糊了。

    他小憩了一会,起身在早上穿的那件白色水云纹底的织锦长衫外面罩了件银灰色的团蝠锦对襟短袄,便简简单单的出门了。

    梅伯翰到揽月楼时苏太常和大部分的宾客已经到了。

    站在揽月楼上,整条山塘街尽收眼底,河道两侧的楼宇店铺前都搭了高架,除了檐下挂着的宫灯外,高架上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的花灯,一眼望去,不管是美人玉兔的还是龙凤花鸟,竟几乎找不见一个重样儿的;河道里已经被清空了,揽月楼前面不远处的位置漂着一座硕大的莲花娟灯,花瓣层层绽开,估计是留着今晚花神点灯时用的;街面上各种小摊小贩拎着篮子挑着货,什么卖花的,卖首饰香囊同心结的,还有算命的,玩杂耍变戏法拉洋片的,吃的就更是应有尽有,各色的糕团点心酥糖,什么梅花糕、海棠糕、葱猪油膏、百果蜜糕、定胜糕、松子黄千糕、瓜子仁玫瑰拉糕、枣泥麻饼、巧果等等,还有很多时令性的点心像是一般春天才有的吃的酒酿饼、雪饼和夏秋两季盛产的绿豆酥和如意酥今天也都破例摆了出来,街面上一时间吆喝叫卖声四起,还有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和携家拖口来的苏州百姓,把秀丽宁静的水乡一夕之间变成了“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的盛境,放眼望去真是热闹非凡!

    苏清雪已经跟着各家的小姐们去准备着了,一时间也是见不着她的人了,梅伯翰和苏太常坐着共用了些茶点,闲聊了一会生意上的事,钟念慈便跟夏姨来了,她看见梅伯翰稍稍愣了一下,微微颔首退到了苏太常后排坐下。

    “丫头那边都安排好了吗?”苏太常侧过身来笑着低声问道。

    “嗯!”钟念慈轻笑着点了点头,她见梅伯翰也在看她,也没有多说,只是拘谨地低下了头。

    “还有一会儿就要开始了,”苏太常取下怀表看了看道。他起身走到扶栏前远眺河岸尽头,那里已经可以看见先行的舞龙队伍的船了。“玉璟和风吟也来了···”他一低头,眼角的余光刚好瞥见苏玉璟,她的月黄色长裙配着一件宝蓝底绣茉莉花短袄,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苏太常的话音刚落没一会儿,苏玉璟便喜笑颜开的上来了,梅风吟依旧是一袭整洁利落的深棕色毛呢西装,他向众人打了个招呼后,便默默地和苏玉璟一起坐在了梅伯翰后面,估计是怕惹他们取笑,也不声张,反倒是苏玉璟一脸很兴奋的样子,一直陪着苏太常和梅伯翰说说笑笑的,倒也不觉得着急。揽月楼的船点做得也是极好的,虽然大家都是吃了晚饭才来,但伙计们一直来来往往的都没有停下过,听他们说附近的几所画舫用的都是他们家的点心,连梅风吟这样不太爱吃甜食的也都不知不觉地吃了好些,直到苏玉璟提醒他,他才反应过来。

    “一会儿还有元宵吃呢,都是糯米食,你仔细不好消化···”苏玉璟偷偷.拍了拍他小声地说道。

    “你瞧你这个医生当的,”梅伯翰忍俊不禁地瞪了梅风吟一眼道,“莫说你叮嘱别人了,你自己都还要听别人的‘医嘱’呢···”

    “不妨事不妨事···”苏太常一脸慈爱地冲着不远处的伙计招呼了一声,命他送了一碗山楂茶来,“过年过节的,由得他们···你是还没看到我们家的那位小姐,她啊,一见了这些糕团点心的,根本就走不动道儿了,所以一过节家里这山楂茶就没断过···”

    “咦,舞龙的船来了!”苏玉璟刚准备笑话苏清雪,便听见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她触电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向了栏杆边伸着长长的脖子向前望去,只见两支长长的花船夹着一支鼓乐小舟很快的向着他们驶来,两支舞龙的队伍一青一红在船上飞腾跳跃,引得两岸游人纷纷驻足喝起了彩,坐在后排的一些宾客听到楼下的动静也不由得起身上前观望。

    “水上舞龙么···”苏玉璟听见身后的宾客热烈地叫起了好,便准备喊梅风吟也上前来,可刚一回头又听见了远方遥遥地传了一阵清亮悦耳的歌声,一时间眼都不知往哪瞅了,只好赶忙朝身后招了招手。

    跟在两支舞龙队伍后头的是各家小姐们一起乘坐的花船,她们带着统一的白色绣花面纱手执莲花绢灯缓缓而来,彩色的罗裙随风而起,那飘扬在她们身后的歌声刹那间宛若清泉一般从天际滑落,若是你再仔细一看,她们后面还跟着一支较窄的画舫,船头坐着丝竹乐队。

    “怎么不见苏姑姑?”梅风吟也侧过身子从苏玉璟和旁边的客人的夹缝中探出了头去。

    “应该是在画舫里吧···”旁边的客人笑着搭了一句嘴道,“诶,倒是这歌真是唱得不同凡响···”

    他不说,众人倒也还没有注意这歌倒底唱得是什么,想来光是这美人如画扶风摆柳的场面就已然是不够眼睛瞧了,不过经他这么一提,苏玉璟倒还真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阵,还没等梅风吟发问她便回过头来与苏太常和钟念慈会心一笑轻轻哼唱了起来。

    这歌是这样唱道的: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是唐寅是诗···”梅伯翰他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后面的画舫,轻笑着垂下了眉眼。

    “这是小时候爷爷为了帮我背书特意谱的曲子···”苏玉璟见梅风吟有些不解的样子,凑到他跟前偷偷解释道,“后面接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

    她的话音还没落,船上乐声一扬,跟在后面的画舫的门便“砰”的一下开了,梅风吟见苏玉璟说着说着,突然一脸惊愕地看向他身后,赶忙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橘色的身影忽然从门内飞出,梅风吟定睛一看,她橘色的袄裙外罩着一件长长的薄纱外袍,华美的蓝牡丹在她的裙摆和袖间绽放,薄纱上的蝴蝶随风翩然起舞,再加上她头上做工精巧的金色花冠,虽同样也蒙着面纱,但光是她勾魂夺魄的眼神一时间也是美艳惊人!

    “是花神!”不知是楼下面谁喊了一声,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前面的鼓乐队伍此刻也在配合着后面的丝竹乐队,花神在空中宛若敦煌仙女一般广袖翩跹玉臂轻扬一跃而过,她身姿轻盈地在众家小姐们的船头足尖轻点,侧身将长袖甩在身后,又再次凌空而起,略过舞龙队伍,轻落在已行驶到它们前面的鼓乐队伍的小舟上,引得众人连声喝彩,也看得钟念慈心惊肉跳,她紧紧地着身旁夏姨的手,惊得一身冷汗。

    就在众人热烈的喝彩声中,花神突然一个转身,从身后抛出一个绣球,只见两条“龙”为争夺绣球同时腾空跃起,向绣球奔去,它们围绕着空中的绣球相互纠缠舞动了一番后,又将绣球顶向了更高的空中,然后快速交叉而过,分别落在了对方的船上,而绣球也安安稳稳的重新落回了花神的手中。

    这一落也将众人的掌声和欢呼声推向了高.潮,在他们的注目下,河道中央硕大的莲花灯也缓缓绽放,花神在歌声中跃向花灯中央,翩然起舞,两支舞龙队伍各自领着载着鼓乐队伍的小舟和花神乘坐的画舫悄悄向两边的岸口靠去,而各家小姐乘坐的花船也缓缓上前来,此时,丝竹乐队和鼓乐队一齐改奏了一曲比较庄严的梵乐,她们依次将手中的莲花灯放入河中,双手合十,轻声祈祷。与此同时,两岸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跟随着她们一同默默祈愿,舞动的花神也盘坐在灯中,静身诵起了《地藏经》为众人消灾祈福。祈福结束后,花灯渐渐合上,将花神包在其中,正当大家还沉浸在刚刚肃穆地气氛中时,花灯突然升起快速地冲向了高空,只听“嘭”的一声,花灯瞬间绽放成了无数朵璀璨的烟火,纷纷四散开来,使得宁静的夜空中刹那间绚烂无比。

    “人呢?”钟念慈倏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惊慌地和夏姨对视了一眼,正准备吩咐她赶紧去找人,却见眼前突然一黑,四周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事实上,不止揽月楼,放眼望去,整条山塘街都在刚刚那一瞬间陷入了黑暗,今天恰巧又是多云的天气,夜空中连月亮都没有,刚刚还在搜寻着花神的人群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骚动得更加厉害了起来。

    “怎么了?”苏玉璟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却听见身后不远处苏太常的笑声,正当她准备再问之时,之前的梵乐便缓缓变成了一段更加灵动婉转的江南丝竹乐。

    “你们看!”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喊了一声,只见花船来的方向,也就是通贵桥那边,突然相对着各亮起了一支蜡烛,借着微弱的灯光大家依稀辨认出那两位应该就是之前在船上的小姐们,她们身后的蜡烛依次亮起,后面的诸位小姐们也陆续走向桥中央,在烛光下,大家的视野也渐渐清晰了一些,桥的栏杆上不知为何,伸出了一些梅花的枝桠来,待到桥上的小姐们在栏杆上放下蜡烛时,她们周围瞬间明亮了起来。原来,在通贵桥前后的船顶上都放着数十盆盛放的红梅,桥身在红梅的掩映下,一时间别有诗情。诸位小姐和着乐声翩然起舞,飞扬的裙摆伴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在幽静地烛光中跟随着她们的呼吸静静绽放,又悄悄合上,这种静谧地美丽一下子就让整条山塘街都宁静了下来,众人的注意力深深地凝聚在了通贵桥上,顷刻间,幽幽青烟悄悄溢出,仿佛是要将众人引入幻境一般弥漫开来。

    梅伯翰仔细一嗅,心中已不禁明朗大半,又见前面一位身着梅花短袄的小姐扬起手时,隐隐约约露出了一只银镯子,一时间脸上的笑意难以掩抑。

    “今儿这戏法倒是变得不错,”他见苏玉璟正好奇地向他望来,不禁与苏太常两人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旁的也就算了,可单这一笔返魂梅的钱我是一定要从她的零用钱里给扣下来的···”苏太常笑着笑着,突然板起脸来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可见苏玉璟和梅风吟都在一旁偷笑,自己一时间也没绷住。

    “别,”梅伯翰一听苏太常这话,急了起来,“你扣了她零用钱,回头她急了,非把她酒坊里明年的酒都卖我不成···”

    “你别惯她呀···”苏太常的话音还没落,苏玉璟就已经在一旁笑得不行了,她刚想说“这天下要说宠女儿,谁比得过您这位‘女儿奴’呀”,就听得外面一阵烟火的声音,她伸出头一望,原来桥上的舞已结束,十二位小姐已各自提着花灯走进了人群中,之前陷入黑暗的山塘街也陆陆续续重新亮堂起来,伴随着各种吃食的叫卖声,今天的点灯仪式也算是正式拉下了帷幕。

    揽月楼的宾客也陆陆续续地散开了,大部分都阖家赏灯会猜灯谜去了,苏太常见钟念慈和夏姨也一起去了,便也打发了苏玉璟陪梅家父子一同下去转转,临走前他向他们交代了一句“记得十点左右一起回来吃元宵”,便邀了揽月楼的老板一齐去楼顶下棋。

    “那···梅叔叔,我们俩就不妨碍您了?”苏玉璟陪着梅家父子三人一行走到通贵桥附近,突然转过身来,古灵精怪地和梅风吟对视了一眼道,“我们九点四十还在这里见?”

    “你们俩倒好,一齐叫你姑姑给带坏了!”梅伯翰忍俊不禁地瞪了他们一眼,他见他不发话,两个孩子也不敢乱动,只好强忍住笑,假装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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