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雪迷迷糊糊地枕在车窗玻璃上，车子一颠，脑袋就磕在玻璃上，她倒也不觉得痛，只是愣愣的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脑子里被酒精搅合的像一团浆糊似的。她觉得自己有点伤心，但又说不大上来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脸颊上痒痒的，有凉冰冰的东西滑过。苏清雪也懒得动，只得就由得它去了，直到司机亮了车灯，她不由得抬起手臂挡在了眼前，在刺眼的灯光驶过的地方，墙面上是苏家小公馆的门牌。
梅伯翰先下了车，他扶着苏清雪下了车，正准备上前按门铃，就被苏清雪拉了回来。
梅伯翰只感到有一个温暖的身体忽然迎面陷入了自己的怀里。
他一个踉跄被推到墙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感到两片柔软的娇唇覆到了自己的唇边，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萦绕在他的鼻腔里，令他一瞬间有些迷乱。他不敢睁开眼睛，但又无法推开怀中的人儿，他的脑子里不停地拉锯着，怀中的人儿那轻轻的稚嫩的吻，悄悄地骚动着他的身体。
“不可以！”他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小蝶的脸，她惊愕地望着他，鲜红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不可以！”梅伯翰蓦然惊醒，他猛地扶起苏清雪，惊慌地看着她。
“不要这样···清雪，你喝醉了！”他望着面前一瞬间呆若木鸡的瞪着他的苏清雪，又不由得心生怜意，忍不住双眉紧蹙，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够了···”苏清雪不耐烦地一把打掉他的手，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
“哼···”苏清雪轻笑着偏过了头去。她强忍住鼻头的酸意，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内唇，“我醉了？正是因为我醉了，所以此时我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她转过身去，强使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但就在那一刹那间，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涌了出来。
梅伯翰看着她在夜色中微微颤抖的背影，心里一下子就跟针扎似的，他很想上前抱住她，但手却僵在半空中。
“梅伯翰，”苏清雪突然转过身来，她逆着光望向他，在晚风中凄美地苦笑着，白色的脸上落着黑色的倒影。
“梅伯翰，”她缓缓抬起头道，“你真是个懦夫。”
她说得很平静，也没有多看梅伯翰，只是缓缓地脱下披在肩上的大衣，随手单在了车门上。
梅伯翰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里，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过了好久，司机小声的提醒他，他才反应过来。
他取下车门上的大衣，随手抖了抖。口袋里却掉出一枚小小的闪着光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那枚点翠垂珠蝴蝶花钿，那是那日苏清雪去片场试装时遗落在化妆间的，他本想让苏玉璟带给她，但却一直忘在口袋里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清雪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她好不容易写了几页稿子看着又觉得很不满意，烦闷之下就全都撕了。云雅来找她补了几段梅妃在宫里的戏，她状态也不太好，拍了十几条才勉强过。
为了不让常妈跟着她受累，最近苏清雪已经调整到白天赶稿了，但是夜里她还是睡不踏实。后来实在是难受的紧，她便去了医院找精神科医生开了两瓶安眠药，却又被医生拉着说了许多“放宽心”之类的话，好容易被放走了，刚出大门又遇上了唐琪。
“大苏小姐身体不舒服吗？”唐琪一身整齐的白大褂倒是比晚间见时更显得俊逸些。
“不是，”苏清雪轻轻摇了摇头道。她忽然记起那晚对着唐琪好像有些失态，略显尴尬的笑了两声，赶忙向他抱歉道，“那晚估计喝多了，怕是说了些不找边际的胡话，唐四公子不要介意啊···”
“哦，您叫我Roman就好···”唐琪莞尔一笑道。他一只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一只手抱着厚厚的全英文的外科书籍，苏清雪望着他俊逸的脸庞，忽然觉得他就是小说中那些让善良的女主角和美艳的女配角都又爱又恨欲罢不能的活的富家小少爷呀，顿时忍俊不禁，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怎么了？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唐琪莫名其妙地看向了身旁的玻璃墙，虽然并无不妥，但他也还是拿出手绢来轻轻擦了擦。
“哦，请不要在意，我总是这样稀奇古怪的···”苏清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是小时候杂书看多了···”她说着，忽然觉得这话怎么有些熟悉的感觉，蓦然想起在待雪归时她也曾说过这话与梅伯翰听，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也瞬间黯淡了下去。
“喏，”唐琪忽然抬手握着拳伸到了苏清雪面前。
“嗯？”苏清雪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唐琪笑着扬起了嘴角，他温柔地歪着脑袋看着她，缓缓张开了手。
在他干净的手心中静静地握着一颗太妃糖。
“你当我是小孩子啊？”苏清雪假装不悦地斜瞪了他一眼，见唐琪忍俊不禁的低下了头，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确实是我今天早上查房时剩下的···”唐琪一本正经地扬起了眉道，“我看你心情不太好，吃甜食可以提高血糖，不错的！”说着，还努力向苏清雪做个一个“试试看”的表情。
“好吧，”苏清雪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接过了唐琪手中的糖仔细看了看，“唐医生开的‘药’看起来还蛮好吃的样子！”她说着，笑着晃了晃脑袋，将糖揣进了口袋里。
“那，你忙吧，我就先走了，改天一起吃个饭吧。”她跟唐琪挥了挥手，便匆匆在门口拦了辆黄包车，上了车，她又匆匆和依然站在那里的唐琪挥了挥手。
下午时，她一个人去霞飞路逛了逛，实在闲得无聊就去柜上转了转。
刘管家正在忙，一看到她惊得连手里的缎子都扔了。“小姐！您怎么得空来了？”他吃惊地赶上前来。
“哦，正好在这边，就想看看苏玉璟在不在···”她四下张望着，却没有看见苏玉璟。
“嗨，孙小姐最近在忙着张罗服装公司的事儿，下午通常都不在，”刘管家一边引苏清雪到一旁的偏厅坐下，一边给伙计使了个“上茶”的手势道，“对了，您知道吗···”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在苏清雪对面坐下，用嘴型说道，“咱们这次五匹雪锦都卖了···”
“打住！”苏清雪有些瑟缩地往椅子里挪了挪，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说刘叔，生意上的事你就不要告诉我了，玉璟管得好好的，我过问多了不好···”她很是为难的瞥了刘管家一眼，急急摇了摇头道。“您毕竟也是宅子里出来的老人儿了，有些事情不用我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也该是知道的···”
刘管家听了苏清雪的话，不由地垂下了脑袋，“还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走早了呀···”他长叹一声道，苏清雪受了他感染，也不禁有些伤感。
傍晚时分，她给了伙计几十块钱让他们买些烧鸡烤鸭一起加加餐，头一回在店里和伙计们吃饭倒也热闹，她又不像苏玉璟，吃饭时尽说公事来着，让伙计们都很拘谨，同她一起说说笑笑的，大伙儿都很自在，她还硬拉着几个从老家那边来的绣娘们一同唱起了苏州小调，看得连刘管家也不禁有些忘形，陪着苏清雪喝了好几杯花雕。
“好了好了，你们也不要留我了，过些日子我再来便是。”吃完饭苏清雪看了看时间正想着要回家写写稿了，便和伙计们告了别，刚上了黄包车，又觉得心情甚好，反而不愿闷在屋子里，便又叫车夫掉了头，改去了华懋饭店找沙逊太太，却没料到苏玉璟、唐瑛都在那儿，还有张幼仪女士和她的哥哥张公权先生，苏清雪一进包厢见了这么多人，立刻就头大了，又不便再退出去，只好硬着头皮坐在沙逊太太和苏玉璟之间听着他们说着服装公司的事，新店已经将开始装修了，其他事情倒也筹备的七七八八，苏清雪进来之前他们甚至连开业的日子都定了，唯独这公司的名字让几个人起了争执。
沙逊太太一见苏清雪赶忙拉着她给出主意。
“额···”苏清雪微微蹙起眉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要不然就叫‘云裳’吧？正好你们还可以请云雅做模特···”她说着，还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云想衣裳花想容，‘云裳’好！”张公权听了不禁拍手称道，张幼仪和唐瑛也十分满意，苏玉璟见沙逊太太好像有些不解地样子忙用英文将“云裳”的典故解释了一番，她理解之后也很是赞同。
“云雅我早就说好了，现在就等你了···”苏玉璟忽然看向苏清雪说道，惊得她差点一口茶喷到桌子上。
“什么又等着我？”苏清雪在众人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抬起了头，“哦！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我约了孟编辑在咖啡厅，Waiter说你跟沙逊太太在吃饭我才想说过来看一眼···”她忽然灵机一动道，说着，赶忙匆匆站了起来和座位的几位赔了个不是，逃似的撤了出去。
她急急忙忙的，也没顾得上看电梯是上是下便钻了进去，一下就被送到了8楼，电梯一开，正逢上梅伯翰和顾钧廷、顾联城兄弟二人，他们本在谈着生意上的事，一见苏清雪，不由得愣住了。顾氏兄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梅伯翰，忍不住相视一笑。
苏清雪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她不好意思地往角落里挪了挪，假装对自己的指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啊···对了，你刚刚给我的合同我好像落在包厢里了，正好我还有几处想改一改，你跟我一起吧！”顾联城说着，还不等顾钧廷反应过来就把他拖走了。
“哦···伯翰你先下去吧，不用等我们···”他走到拐弯处还特地回过头来交代了一声。
梅伯翰吃惊地望着他们两人，还没来得及阻拦，他们便消失了，他望着也不看他的苏清雪，尴尬地笑了笑，默默地站到了她旁边。
“哦，钧廷告诉我《杨贵妃》的片子已经剪好了，看了一下，效果很好，预计下月五号上映，他给我拿了几张首映的票，本想让梅风吟给你们送去，倒没想到今天这么巧···”梅伯翰强作镇静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了苏清雪面前，苏清雪却没有接。
“苏玉璟那死丫头肯定跟梅风吟一起了，我一个人跟着凑什么热闹，”苏清雪白了梅伯翰一眼，懒洋洋地说道。
“你也参演了，理应该去的···”梅伯翰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开电梯的服务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实在不行，你就当做陪我去总行了吧？”
苏清雪偏过头去，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又很快调整好颜色，一本正经地望了梅伯翰一眼。
“噢，那等你们把片酬给我送来再说吧···”苏清雪得意地扬起了头道，“还有那天礼服首饰的费用你也包了！”她正说着，电梯到了一楼，她便也不等梅伯翰，一个人径直走了出去，梅伯翰只好大步追上她。
“我送你回去吧。”走到大门口时，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了她，苏清雪刚转过头来不耐烦地准备说些什么，见梅伯翰面露不悦，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眉眼，虽有些不太甘心，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噢”了一声，跟着他上车了。
“哦，对了，险些又忘了···”梅伯翰看着苏清雪低着头坐在车里一声不响地绞着她的裙角，从口袋里摸出了之前在片场拾到的她的那枚花钿。
“呀！怎么在你这里！”苏清雪惊喜地接了过来仔细端详着，她发现之前有一点变形的地方也被修好了，“我还以为叫别人捡走找不回来了呢···”
“那···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么？”梅伯翰见她脸色有好转，略显忐忑地望了她一眼，忍不住轻声问道。
“嗯。”苏清雪白了他一眼道。她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偏向了一边。
“你这么大一个老板还在意我生不生气么···”她气鼓鼓地特意往旁边挪了挪，也不看梅伯翰。
“那我‘这么大’个老板还不得照样挨你大苏小姐的骂么？”梅伯翰见她还有心思揶揄他，倒是不急了，他淡然地笑了笑，把脸凑到了过去。
“不喜欢可以躲远一点啊···”苏清雪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却见梅伯翰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
“谁说我不喜欢了！”他夸张地睁圆了眼睛，逗得苏清雪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但她又很快调整好状态，一本正经地双手抱臂端坐了起来。
“那我倒是想听梅老板说说看，您喜欢什么？”苏清雪得意地望着他步步紧逼道。
“我···”梅伯翰一下子让苏情绪给问住了，他呆呆地愣在那里，“我”了半天也没见着下文。
“好啦，我知道了···”苏清雪见他为难的样子倒是突然不生气了，“只要···”她望着他轻轻笑了起来，“你不要再推开我就是了···”苏清雪说着，不由得缓缓垂下了眉眼。
”这是怎么了？”梅伯翰慌忙扶起她的脸，见她两眼通红，赶紧心疼地将她搂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他说着，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呀，怎么这么凉···”他责备地瞪了她一眼，赶忙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已经很漂亮了，不用再在温度上取胜了···”
“噢···”苏清雪闻着他的大衣上熟悉地梅花香熏的味道，有些冻僵的身子一下子就回暖起来，她忍俊不禁地缩在大衣里靠在梅伯翰地肩头，忽然感觉得这一辈子最好的东西此刻已经拥有全了。
“老记不得穿大衣带手绢，因为冷得时候，要擦眼泪的时候总是能遇着你么···”苏清雪紧紧地搂着梅伯翰地胳膊，像只小猫一般乖巧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看得梅伯翰不禁心生怜爱。
他笑着轻轻吻了吻她额间的发丝，不由得回想起两人相识来的点点滴滴，竟都是他借她大衣外套手帕这些琐事，或是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顿觉奇妙得很，上海这么大，他却总是在遇见她。
“诶！停车！”苏清雪忽然坐起来看着窗外的外白渡桥向司机喊道。司机看了梅伯翰一眼，见他没有说话，便靠边停了下来。
“不骗你，我在上海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看过这里的夜景···”苏清雪一阵小跑开心地冲到桥上，使劲儿向梅伯翰招了招手，晚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也毫不在意。
她见梅伯翰站在桥头只顾着痴痴地望着她，又等不及地跑了回来，拉上他一起跑向了桥心。
两人恣意地在桥上奔跑着，不时地看向对方，梅伯翰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年轻极了，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像今天这般轻松过，他也没有再想起小蝶。此时此刻，他满眼满心都是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她明明在众人面前优雅大方睿智从容，可一见着他却敏感脆弱只知道调皮又总是任性可爱，让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没有办法不喜欢她，自从小蝶结婚之后，他曾经以为他再也不会爱上谁了，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想要爱她，没有办法抗拒，非常想。
苏清雪拉着梅伯翰高兴地转起圈来，长这么大第一次，她忽然有了很想跳舞的感觉。梅伯翰牵着她的手，微笑着看着她在他面前快乐地旋转，那美丽的裙摆像晚岚中的玫瑰一样绚烂的盛放着。他不由地抱紧了她，两人相拥在星火中，不论是桥上绚丽的霓虹还是天上灿烂的星光，亦或是黄浦江中满江的光影都美不过此时他们彼此眼中对方的影子，再暗淡，此刻也突生光辉。苏清雪觉得，她这辈子再也离不开眼前的这个人了，不管他有什么不能说出口“喜欢她”的苦衷，她都不会再介意。
这一刻，她切切实实地从他眼中看到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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