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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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上,这几天和孙鹏已经打过照面的几个远亲问陈岩,“小孙呢?”

    电话一直没打通,陈岩敷衍,“他有点事,我们先吃吧。”

    饭桌上聊得也不外乎是一些家长里短,陈岩没听进去几句,只有长辈和她说话她才搭腔。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陈母拎着几个打了包的剩菜,略有不满,“他今天什么事?”

    “店里有点事……”

    “再有事这种场合也该来一下,家里这么多长辈在。你晚上叫他回来吃饭,我说说他。”

    陈岩看看这几日消瘦的不成形的母亲,勉强抿了下唇角,“嗯,你说说他也好。”

    陈母看看她,“这才什么时候,你已经治不住他了?”

    陈母嘴上说要治他,可晚上孙鹏真正来了,她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吃完了饭还给他泡了杯热茶,叫他坐下来看电视。

    陈岩在房间和外婆说了几句话,帮着陈母把碗筷收拾到厨房。

    陈母朝外看一眼,放低了声音,“你看看他那个黑眼圈,我要是他妈妈都心疼。这阵子你外公的事也多亏了他帮着,你叫他好好休息休息。”

    听着陈母的话,陈岩默默停下手,将目光投向客厅。

    孙鹏背对着厨房坐在餐桌旁,看着电视。

    前几天这个家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尽是眼泪、香烛的消沉气味,令人疲惫厌倦的哀伤与安慰。今天香烛火盆撤掉了,忽然,又显得有些空荡和冷清。

    发黄的灯光均匀落下来,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了。目光移动,越过他,望向那挂在正中的那副黑白照片,心中一片怅然。

    孙鹏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他回头,不期然地撞上陈岩的目光。

    静静地四目相对,她擦干手,走出了厨房。

    “今天还在这陪你妈睡么?”他问。

    陈岩摇头。

    “那等下送你回去?”

    “都好了,走吧。”

    猎猎的风、争妍斗艳的霓虹、车流与人声,夜晚的街是另一个迷离的世界。陈岩戴着头盔靠在孙鹏的背后,划过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离她很远,与她无关。

    只有风猛烈的刮过时,她才感受到那份异常真实的、穿透身体的寒冷。

    车子停在楼下,她不动,直至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下来,卸下头盔,看着孙鹏把车支好。

    “你打算怎么帮他们?”

    一路没有说话,忽然发声,她的声音稳而轻。

    他身形顿了一下,在幽暗的光里,转过身看她的脸。

    庭审中,对方的代理律师展示了女人被摔碎的玉镯,拿出了在场证人的证词、珠宝鉴定书等证据。经过举证确定,那只玉镯确实在3年前购于云南的一家古董店,售价为78万多。这个玉镯女人平时并不随身携带,大年三十那天,她是特意一早带在身上装点行头的。

    丈夫在外头偷腥一事她先前早有察觉,突然得知第三者明目张胆住在自己房子里,当即火冒三丈地叫了两个亲友过去,把手上价值不菲的玉镯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价值不菲”这个词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张强和孔珍没有请律师,考虑到他们是外来务工人员,法院为他们提供了司法援助。因对玉镯的价格存在异议,司法援助的律师在开庭前就为他们提出申请做司法鉴定。负责司法鉴定的公司由法院摇号所定,以示公正。

    庭上,这家收藏品鉴定评估公司出具了一份文书,鉴定该玉镯用料为二级和田玉,估算出的市场价为72万元,摔碎后的残余不具备商业或收藏价值。这侧面印证,起诉方所提供的78万元的购买票据真实有效。

    经过双方辩诉,法院判定,这桩民事纠纷起诉方因动手在先,应负70%的主要责任。被起诉人孔珍、张强各担负15%的责任。

    最后,加在一起,他们需付给起诉人26万元的损失。

    一锤定音,尘埃落定。26万。

    出了法院,孙鹏、张强和孔珍在暗无天日的小出租屋里闷了整整一下午,眼睁睁看着天光在窗帘后一点点暗下去。

    陈岩打来第三个电话的时候是下午5点,孙鹏踟蹰了一下,出去接了。也正是在这通电话里,陈岩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孙鹏讲述的语调是平淡而沉稳的,没有任何情绪。但陈岩的一颗心,却在那一头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下去。

    在彻底沉到水底前,她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说:“我不知道,但是强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此时此刻,在楼下,她看着他,问,“你打算怎么帮他们?”

    “他们没有这么多钱。”孙鹏对着她,顿了下,“强子奶奶现在住的那个老房子是他的,如果非要赔,他也只有那间老房子。”

    “所以呢?”陈岩轻声问,“那你又有什么?你到哪里找26万帮他们补这个窟窿?”

    安静片刻,陈岩听到了心中最畏惧的一个答案。

    他说:“我想过了,实在不行,就把店先转让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陈岩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空气

    里的虚无,她幽幽问,“孙鹏,我不懂。我们为什么非要和所有的现实做对手,为什么不能服一次软,躲开一次?”

    她看向他,眼中情绪复杂,“从小到大,我从来不敢犯错,连抄作业都不敢,上学的时候我永远是班里最听话的学生。后来工作了,我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不能错,不能错,因为只要错了,就没有任何退路。你告诉我,现在,我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承担后果?”她微微停顿,摇头:“这不公平……”

    “岩岩,什么是公平?”他淡淡反问。

    孙鹏看向她,眼中露出点滴锋芒,“我哥从小就被人骂傻子,家里人不问他,村里人欺负他,每次我为了他打架,都是强子第一个冲上来。我带着孙飞在外面,你以为我一个人真的可以?要不是他,我走不到今天。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心甘情愿跟着我,认我?”

    他顿了下,压低无法克制的声音,“因为他张强就是我半个弟弟。现在他碰到了难处,不要说是要钱,就是要命我眼睛也不该眨一下。换做今天是我,你去问问他,他又会怎么做……要我不管他,岩岩,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陈岩淡定地盯着他,“你把店卖了之后,我们怎么办?你想过吗?”

    他眼中黯然,“岩岩,你决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一无所有。那时候可以,为什么现在不行?”

    他看着她,他眼中的每一分痛苦她都感同身受。他的压力、他的担当、他的痛楚,她心里知道的清清楚楚,有这么一瞬间,她甚至很想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再次与他并肩作战。

    可这一夜,太暗了,暗到她连自己都看不清。

    是谁在空中挥舞着道义的旗帜?她只想拽着他停在原地,在这黑夜里一起懦弱一次。

    软下的心在风里一点点坚硬,陈岩微微偏过脸,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里冰冷冷飘出来:“孙鹏,你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没有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回头。我可以和你一起努力,但我不会为了别人的错承担恶果。”

    寒风里,他们的衣摆发出阵阵扑打的声响,陈岩最后看他一眼,放下头盔,转身走向了背后的楼栋。

    城市的雾霭像一层轻纱,笼着漆黑的夜。身旁这一座座低矮的楼宇里,亮着无数小小的方窗,里面尽是温柔灯火。

    无数个与他道别的寻常夜晚,她都有过幻想:有一天,在这座不大城市,必然会有一盏灯属于他们。

    可现在,她连头也不敢抬,因为那些永远是看得见却触不到的光。

    她知道,他此时看见的这个背影是冷漠而无情的。可当下,她真的无法再面对他。她怕再多出一秒,她都会让他、也让自己看见,她那更丑陋自私、胆小懦弱的一面。

    孤独的脚步里,她很想问问他:为了我,为了我们,你为什么不能也自私一点?

    回答她的,是背后骤然响起摩托车轰然声,转瞬消失。

    对着这个判定结果,援助律师不支持他们上诉。

    30%的责任,他认为已是法庭在充分考虑了他们外来务工人员身份后,含有一定同情分的判定。再者,孔珍第三者的身份在这场对弈中很不讨巧,上诉不光维持原判的可能性大,再者还会花费更多费用。思虑再三,他们决定,放弃上诉。

    律师看看他,善意提醒,“尽快把钱赔了,认个栽,这事也就算了。要是实在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个钱,对方下一步可能会申请强制执行,也不外乎就是调查你们的银行账户、个人财产。总之,做好心里准备吧。”

    一周后,法院执行庭的工作人员上门,收录相关信息,正式进入强制执行程序。女人为了出一口恶气,在判决后找了几个油混子,三天两头来张强他们的出租屋外转悠。张强和孔珍只要出门他们就癞皮狗似地跟着,也不动作。他们连逃都逃不掉。

    这些年,孔珍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家里的父母,一面给弟弟妹妹上学,一面让他们给自己存嫁妆。她并不懂得开口和人要东西,跟着那男人的几个月里,他给她的钱她一部分寄回了家,一部分大手大脚花了,除了几身名牌衣服、几个不值钱的小首饰,什么也没落下。最后,她和强子勉强凑出了6万不到,还差整整20万。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两天前,孙鹏已去中介处登记了店面,并在店外的玻璃门上贴了转让信息。

    星期三,陈岩刚从外面采访回来,坐电梯时碰到冯贝贝,贝贝和她在同一层下,把她拉到洗手间里。

    “孙鹏那个店要转让?”她今天和朋友路过,不小心在店外看到了转让牌,心里十分诧异。

    陈岩没有表现的很惊讶,只冷漠地问,“是么?”

    “你不知道?”

    “他自己的店,关我什么事呢。”

    听到陈岩这个语气,贝贝就知道是出事了。

    下了班,冯贝贝连哄带骗、连拖带拽地把陈岩拉到了自己家里。

    水晶吊灯下,陈岩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水杯,望着杯中飘着热烟的水。贝贝听完事情的始末,惊讶不已。

    安静了良久,贝贝一本正经地说,“岩岩,这事你不该怪他。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很多都这样,死脑筋,可能我们没办法理解。”

    陈岩抚摸手里的杯子,“我不是怪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个星期他们都没有联系。他打过电话给她,她没有接。她不知道接了可以说什么。这就像是一个谁也没

    办法让步的死局。

    冯贝贝盯着她看了会儿,拿下她手里的玻璃杯,拉起她往房间走,“你跟我来。”

    贝贝打开灯,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一把钥匙,拉开柜门,拨开几件冬天的衣物,露出藏在柜子里的保险箱。她一边用钥匙开保险箱一边喃喃,“土不土?这是我爸爸让我搞的,说家里要放点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她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袋,看看陈岩,递给她,“这里面是十万,先借给你们,不够的话我再跟程东平问问,不行我那边还存着一笔定期。”

    陈岩抬眼看贝贝,这场友情开始的时候,她从未想过,她们会有一天变得这样亲近可依。心里划过温暖的细流,她笑了下,却摇了头。

    贝贝知道她的脾气,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我一直觉得,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是救急不救穷,记得还就行。”

    看着贝贝的脸庞,陈岩第一次对她心生羡慕,“你觉得钱不算大事,是因为你没有缺过钱。贝贝,我不会要你的钱,他更不会要。这样的数字,不知道要还到哪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还。”

    家里从小就背债,她太懂得金钱对人潜移默化的改变。它会无形的让你生活中的一切变得沉重,包括眼前这份令人倍感珍惜的友谊。可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不能使用,只能妥善收藏。

    “这有什么,他店里生意不是挺好的么,以后赚了钱再还就是了。”

    陈岩沉默着。

    气氛沉寂下来,贝贝慢慢仰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语音轻柔:“有时候,我很弄不懂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也明明有捷径,但你却非要走那条最死的路,把自己弄得很累……”

    望向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陈岩心中一片迷茫。

    有捷径吗,为什么她从未没有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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