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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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帷内纱帐垂下,隔开了外面的光影,帐顶黑沉沉压下来,金丝织纹上的百鸟丹凤仿佛会动了起来,缓慢旋转着,搅动了天地,直将人带入无形漩涡里。昀凰恍惚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沉,知觉渐渐麻木,神智模糊里,只知有一只手,稳稳地,暖暖地,一直握着她的手。



    耳边许多人的声音纷乱,一时清晰一时遥远。



    她听见尚尧在疾声问话,听见仲太医苍老的声音传来,带了惶恐的颤抖,“皇后这是,这是……小产之兆。“



    手上一紧,她的手蓦地被攥得生疼。



    可是太医在说什么,昀凰茫然转过头,想掀起床帏,却抬不起手。



    “皇后体弱血虚,劳神忧思过甚,胎息不固,更受此冲撞……”满头白发的仲太医一声叹息,看惯天家生老病死,唯有重重叩首,“微臣无能,当竭力施为,能否保住皇嗣,唯愿天佑了。”



    唯愿天佑。



    上天难道不是稍稍施舍给凡人一分欣喜,便迫不及待夺走么。



    昀凰凄然笑,听见纱帷外那人,黯哑了声音,一字字道,“仲太医,朕只要皇后安然无恙!”



    “是,是。“



    仲太医亲手研散丹丸,调好了汤药呈上。



    床帏掀处,尚尧亲手端了药盏,让商妤扶起她,自拿了银勺舀起药,喂到她唇边。昀凰望了盏中粘稠如墨的药汁,心中空空,抬起茫然目光,望住眼前人。



    他的痛惜、忧切、歉疚,看来像是真的一般。



    片刻前仿佛是另一个人,以冰凉目光看着她,像看一个冷血怪物。



    他亲眼见了她盛怒之下掴去的一掌,见了那孩子红肿的脸,不问因由便认定是她苛待了承晟……终究是父子血浓于水,还是在他眼中,本就视她如蛇蝎女子。



    一路携手杀伐而来,她的手段,她的狠绝,他一一看在眼中。她不曾在他面前柔弱可怜过,不曾对他粉饰掩藏过,从杏子林里初见,她就是谈笑杀人的长公主。他说,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当她血手夺玺,踏着修罗沙场,染一身腥艳,万军中与他相见,那时他看她,如看天女降临,如看末世红莲;如今锦绣深宫里,淡了暗夜杀戮,远了刀光剑影,却只是一掌挥出,挥落他眼中温柔幻象。



    他的目光,如霜刃,如白刺,生生将她钉在冰天雪地里。



    像极了离光那一剑刺入胸口时,奇异的冰凉,直抵身体深处。人的目光,原是比世间最锋利的剑更能伤人。她恍惚在那一刹,竟觉得,这般目光在哪里似曾见过。



    是谁,是在何处,却想不起。



    此刻眼前人,又变回来了雪中携手的那人,一望深情盛在琥珀色的眼里,像是真的一样。她直直望进这双眼里,想知道下一刻的变幻是什么。



    “昀凰,把药喝下。”他望了她,柔声近乎哀求。



    她顺从地张口,任他将药喂进来,一口口木然咽下。



    他替她拭去唇边药渍,极小心地扶她躺下,仿佛她是一尊稍触即碎的瓷人儿。她静默地望了他,如墨长发散了一枕,映得脸颊愈发苍白。她的眼神比她的手更凉,一派空空荡荡的凉。他想说的话,想说的歉疚与懊悔,都被这眼神拒之千里。万千言,此刻说来,都是徒然。



    “皇后需宁神静养,万勿再受惊扰。”太医低声禀道。



    尚尧倾身替昀凰拢了拢鬓发,在她耳边柔声道,“你睡一会儿,我陪着你,待你睡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只要你安好,旁的都不要紧。岁月久长,我们会有很多皇子皇女,衡儿会有很多弟妹,大大小小围在你身旁,吵到你厌烦。”



    她阖上双目,仿佛没有听见,仿佛早已睡去,睫毛如羽扇垂覆,微微颤动。



    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睡着。



    静静望了她的容颜许久,他只是替她掖好被衾,放下床帷。



    黑暗中,她闭了眼,在想着他的话。



    那会是怎样光景,很多的孩子,她的孩子……他们会肖似谁的面容,一个个都会有琥珀色的璀璨双目,还是有着她的黑眸?他们会有南朝人的柔曼体态,还是北朝人的矫健身姿?



    眼前却掠过云浮幻影般遐想,无法遏止这温暖的盼望从心底涌出。



    衡儿的降生,或是上天到底动了一丝怜悯,怜她在这世间茕茕无依,孤寂一身,终究赐给她一个亲生骨肉,哪怕转瞬又夺去了另两个至亲之人。



    从不敢有奢望,不敢想,还能再得如此恩赐。



    在这世间,她已无父无母,无兄长,无姊妹,故国同族远隔千里;一碧无际的栖梧宫,已成前世旧梦。孤鸾北飞,无处回顾。茫茫北国,虽有乔木,却未必容得下一树藤萝。她唯有将双足一寸寸扎进这片坚冷如冻的大地,从中生长出深繁根系,为自己化出一树参天梧桐,从此有枝可依,再不是无巢孤鸾。



    ******



    果真是累了,累到无力睁眼,任凭无边黑暗吞没自己。



    这样的暗夜,她已惯了,纵然没有光,没有热,也要步步前行,因为自己便是唯一的光。跋涉在梦中无尽长路,前方渐渐涌出红色的雾,熟悉的血腥气飘散在粘稠的浓雾中,一个身影渐渐凸显。



    高耸宫髻,如削双肩,徐徐转过来的惨白脸庞。



    “是你。”昀凰认出她来。



    “怎么如今不叫母后了?”她阴恻恻的笑,眼角殷红,似要渗出血来。



    “骆蕴容。”昀凰冷冷唤她的名字,“你已被废去后位,不得再踏入昭阳宫。退下!”



    “我来瞧我的皇孙,衡儿生得真好,本宫喜欢。”她幽幽笑,一抖风氅,赫然露出怀抱中阿衡的脸来,“华昀凰,既然你们夺了我皇儿的命,就拿你的儿子来偿吧。”



    “衡儿!”昀凰惊恐看见阿衡脸色惨白,仿佛已是气息杳无,不顾一切便要扑上前去,然后脚下竟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无形巨力缚住,惶急之下失声唤道,“尚尧,尚尧——”



    一个高大身影蓦地出现在骆蕴容身后,喝令她,“骆氏,住手!”



    骆蕴容惊慌转身,叫了一声,“皇上!”



    那人从浓雾中走近,发束金冠,苍老的面容沉郁峻严,却是先皇……昀凰看清他面容,周身僵住。正是这个垂死之前被自己抓住手腕,强写下传位遗诏的老人,曾待她和蔼慈祥,给过她眷顾关切,将她这个儿媳留在身边当做最信任的人。却到最后一刻才知,她的温良忠孝,全是伪装。



    对着这个老人,昀凰不是无愧。



    她从不曾当面唤过亲生之父一声“父皇”,却一声声唤了这个老人。纵然心中深藏孺慕,却不得不站在他的对面,只因她的盟友是尚尧,不是太子,不是那个凌虐她的恶毒之人。



    “皇上是要逼臣妾与您为敌吗?”骆蕴容尖声笑。



    “朕从来不想与你为敌,蕴容,是你太过狠毒,逼朕到这一步。”



    先皇望住骆后,目光寒冷。



    寒得昀凰一颤,骤然被这道目光冻住。



    先皇一步步走向骆后,伸出手,捏住骆后的脖颈。



    在他掌心里的骆后,无声无息破碎成片片飞灰,从身子开始散裂,最终是头颅……那头颅带着一道道蛛网般裂痕缓缓回转,望了过来,眼中流下鲜血,“华昀凰,终有一天,你亦似我。”



    昀凰想起来了,尚尧那一瞬间似曾相识的目光。



    原来依稀肖似,先皇看骆后的目光。



    剧震之下,昀凰猛然睁开眼睛,抬手想要挥去黑暗中尚未消退的幻象。



    手臂却抬不起来,被一个温软物事压住了。



    “呀!”



    稚嫩的一声轻呼,令昀凰的神智瞬时清楚了,一转头,咫尺处一双乌亮乌亮的大眼睛,泛着水光,望着自己。



    “衡儿?”昀凰眨了下眼睛,以为还在梦中,酸软的身上莫名生出一股力气,急急伸出双臂将阿衡抱住了。原来不是梦,他温暖的小小身体,真切依偎在她臂弯。



    “母后醒了……”阿衡吐了吐舌头,小小声说,“你睡了好久呀,父皇叫阿衡不吵你,阿衡没有吵。”说着他扭身,朝帷帐外做了个鬼脸,“母后不是阿衡吵醒的哦。”



    帷帐掀起,尚尧的身影映入昀凰眼中,昀凰的笑容一时凝住。



    见她醒来,他疲惫得现出红丝的眼睛,立时焕然。



    “果然衡儿来了,你才肯醒来。”他坐到她身边,昀凰将脸侧过,淡淡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望了阿衡,柔声道,“衡儿好乖。”



    帷幔外脚步声急,是商妤顾不得礼数奔了进来,望见昀凰,眼眶便红了,“上天保佑,总算是好好的过来了!”



    昀凰怔怔的,不敢相信上天再一次眷顾了自己。



    商妤又是欣喜又是后怕,叹道,“太医说脉象已渐回稳,只是这一回娘娘气血不足,羸弱不固,务必静养在床,依时进药,十五日不可起身,不可忧思劳神、不可伤肝动怒、不可郁结于心、不可受烦扰……”她肃着脸,一气说了**个不可,虽目光不斜,只望着昀凰,却分明是夹怨带怒说与皇帝听的。



    随即话锋一转,商妤仍板着脸,却道,“如今皇后醒了,陛下也可安心了。昨夜陛下在此守了一整晚,今晨朝会也罢了,一步不离,水米未进,陛下还请保重龙体。”



    昀凰看向尚尧,目光与他交汇于无声。



    “现在什么时辰?”昀凰以为只是小睡了一会,却听商妤应道,“午时刚过。”



    一梦一醒间,昼夜交替,竟到这时分了。



    “你服了安神的药,可睡梦里也不安稳,时时惊悸,还唤着衡儿的名字。”尚尧牵起阿衡的小手放在她手心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我让衡儿来陪着你,好让你安心。”



    他深深望了她,顿住话语,目光一瞬不瞬。



    “皇后也该进膳了,妾身这就亲自去备些合口味的饭菜。”商妤瞧了帝后二人,心领神会的一欠身,借故退了出去,临去前投向昀凰的一眼,含了几许喜几许忧。



    阿衡好奇的转动眼珠,不明白父皇母后为何你望了我,我看着你,却谁也不说话,像是在玩一种奇怪的游戏,于是他也不说话,瞪大眼睛,鼓着嘴巴。



    昀凰被他这样子逗笑,尚尧也露出笑容,两人目光再度交汇,他的目光凝停在她脸上,蓦地伸臂一揽,将她狠狠拥在胸前,双臂收紧再收紧。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急急,沉沉。



    “你想怎么罚我,我都领受。”他的语声温柔如四月杏子林间轻风,在她耳畔缓声说,“只要能看着你,一世,一生,都有这般笑颜,这世间最美的笑颜。”



    “美么,不过是空有皮相。”昀凰垂目一笑,眼中泛起雾光,“天下自有清水白莲的女子,世间男子看厌了红莲妖娆,终究是白莲好。”



    他的目光凝住,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是黯然苦笑。



    对她的心,这般轻描淡写就抹去,一句红莲白莲,一句空有皮相!



    阿衡闷闷看不懂他们在玩什么,忍不住悄悄一扯昀凰的衣袖,“母后,我们同青青玩好不好?”



    “母后要休养,过些日子再与青青玩。”尚尧替昀凰回答了他。



    “哦。”阿衡撇了撇嘴,歪头想了一下,手脚并用就往床上爬,嘴里嘟哝道,“不和青青玩,那我和母后玩。”



    “别闹母后,快下来。”尚尧稍稍板起脸,要拎他下来。他灵活得像一只小兔子,两三下已经钻进被子里,拱到昀凰身边。昀凰想不到他会如此主动亲近自己,一怔之余才回过神来,搂了他,低头笑问,“阿衡想要玩什么?”



    他眼珠一转,“母后做小猫,阿衡做小兔。”



    昀凰学了一声猫叫,他咯咯笑,把手指竖在头上摇了摇,“母后是小树,阿衡是小风。”昀凰还未想到怎么装作一棵树,他已鼓起小嘴朝她呼呼吹了两口,随即又改换新主意说,“母后是小云朵,阿衡是小鸟……”说着扑扇两手,就要扑到昀凰身上去。尚尧赶紧揪住他,啼笑皆非,将他按回一旁,顺着他说,“云朵是不能碰的。”



    “那……”阿衡蹭到昀凰怀里,笑眯眯舒服地靠住,仰头望了她,“母后不是小云朵,母后是……母后是,是娘亲。”



    昀凰一怔,“你叫我什么?”



    阿衡想起了殊微的娘亲,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是娘亲,喜滋滋比划着小手,指着昀凰对尚尧说,“母后是娘亲,娘亲是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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