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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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秉笔记录的女官,不知何时又提起了笔,埋首疾书,面无表情,将这番话沙沙记录在案。冯昭媛低了头,不声不响攥紧了衣角,心中已回过味来,当日申氏借口大皇子想吃点心,分明是向自己套话,自己早已被人算计,却茫然无查至今。懊恨之下,冯氏抬首望了皇后华昀凰,再没有之前的傲气,惶然道,“妾身知罪,此番误遭人利用,皆因申氏包藏祸心,求皇后明鉴!”

    皇后身子向后倚去,目光斜向身侧女史,手中拢了暖炉,指尖拨弄着炉盖螭首口中的衔珠,轻而脆的金玉摩挲之声,回响在寂静得纹风不起的殿上。

    商昭仪从女史手中取过方才录下的供词呈给皇后。

    皇后看了一眼,眉头轻蹙,“记得不详。”

    两名女史惶恐,忙叩首称罪。

    皇后似有倦色。

    昭仪示意两名女史退下,“还是妾身来执笔吧。”

    两名女史如蒙大赦,得了皇后颔首,垂首退了下去。

    殿内只余三人,皇后搁下了暖炉,抬眸看向冯昭媛,“你方才说谁包藏祸心?”

    冯氏毫不迟疑,“乳母申氏。”

    皇后却问,“谁的乳母?”

    冯氏一愕,几欲脱口而出的“大皇子”三个字凝在了唇边,似有严霜将唇齿封冻住了。皇后意味深长看着她恍然又骇然的神情,缓声道,“昭媛三思而慎言。申氏是服侍大皇子的人,她若有祸心,这祸从何来?”

    冯氏如堕冰窖,张口结舌。

    皇后凝视着自己,一双妙目深不可测,“申氏若是祸首,又是谁将皇上去往殷川的行踪透露给她,更探知小皇子身在相府,挑拨她伺机行事?”

    冯氏五脏剧震,如罹雷击,猛抬起头来,“不,我绝没有……我不知小皇子的去向,更没有向申氏提起一字半字,我只说过,皇上南巡,是因接到了殷川急奏,怕是为着皇后去的!”

    “当日诏令从御苑发出,你恰随侍在皇上身侧。单融不会泄露小皇子的去向,除此能探听传递消息的,不是你,又是谁?”皇后丹唇轻启,一字字都是杀机,深如沉潭的眼睛,仿佛要将冯氏惊散的魂魄都摄了进去。

    冯氏惊怕得周身发抖,更兼委屈恼怒,厉声抗辩道,“皇后是要袒护申氏,移祸冤枉妾身么?皇上他……他是知道的,当日御驾离开御苑之后,就连妾身自己也被送往山寺,以遮掩皇上真正行踪,期间不曾回宫,岂能传递消息给申氏!”

    皇后眉捎微扬,凤目凛然,“单凭你一人不能,自是有主谋同犯里应外合,传递消息。你若供出主谋,以从犯之罪,尚可免除极刑。否则戕害皇子的主谋,就是你冯氏了。”

    “我没有,我敢对天立誓,敢在皇上面前与申氏对质!”冯昭媛恨声叫道,“我要见皇上!你怎敢背着皇上这样害人!”皇后淡淡一笑,“要见皇上容易,你是知道皇上脾性的,此事牵涉皇室,涉事之人永远都要闭上嘴。谋害皇子是凌迟之罪,祸延九族。这个罪责,以你冯氏一门老少,也担待不起。”

    原来这深渊早已裂开黑暗的巨口,等待自己跌下。

    冯氏心底冰凉一片,“你好狠毒的心肠!”

    “唯一能让你冯氏免除灭门惨祸的人,不是皇上,是我。”皇后微微一笑,目光凝注于她,缓声道,“本宫要的人,不是你冯氏,不是你一家满门,而是觊觎皇位,危害皇子的主谋。你可明白?”

    冯氏也是玲珑之人,虽忿恨惶惧,心念急转,已领悟此中厮杀真相。

    自己微薄之躯,卷进宫闱内外这两股搏杀的巨力之中,进退已晚。冯氏恨得眼中赤红,惨笑道,“既然我落到你手里,命该如此,死也无妨,我只要明明白白死在皇上面前,断不容你这妖妇陷害!”

    “好,本宫成全你。”皇后一笑,回眸对昭仪道,“阿妤,去跟皇上说,昭媛在此,请他过来瞧一瞧。”

    迎请圣驾,在她口中说来,竟是漫不经心。

    商昭仪不知为何,竟望着皇后怔了一刻,才低低应声。

    冯氏从商昭仪脸上看出了一丝异乎寻常的愕然,甚至是茫然,这令她在绝望里顿生希冀,直觉到,这位面容和善的昭仪与皇后心意不一,或许是相信自己的。她转向了商妤,试探着求援,“昭仪,求你相信我,我不是主谋!”

    商妤垂首看她,又抬眸看向皇后,与皇后目光相触,清瘦双肩隐隐在那一刹绷紧。她低下头,对冯氏一字字说道,“如若昭媛你不是主谋,为何还不从实供认,究竟谁才是主谋?”

    ——谁是主谋。

    这四个字,商昭仪说得格外清晰沉重。

    望进她黑白分明的双目,冯氏脑中如被冰水一激。

    皇后悠然道,“昭媛不妨再想想,想清楚些,事关冯氏一门九族,待到了皇上面前,可要想好了。”

    冯氏跌在地上,失神抬目看向高高凤座上的华昀凰。

    华昀凰娥眉飞扬,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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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照不进回幔层层,这昭阳宫,比别处宫室都更空旷幽深。

    冯氏僵跪在地,不言不动,闭目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等待着那个主宰自己的生死的人到来。能予她生,予她死的,只有那一人。一念至此反而令笼罩心头的恐惧退却,冯昭媛缓缓抬头望向华昀凰,“你生得这般容貌,却是一副蛇蝎心肠,皇上迟早会看透你的真容。”

    华昀凰平静如水地听着,并无愠色,目中也敛去了寒冽。

    “我一生所见最美的女子,是我的母妃,她的心地也如容颜一样美好。可她身在深宫,如在火狱,受尽了世间苦楚。帝王恩爱,如红颜芳华,都是缥缈来去无凭的,我与你,一样如履薄冰。能在这深宫中活下来的女子,从来不是凭了君恩。能依凭的,唯有自己罢了。”

    冯昭媛定定看着眼前的华昀凰,不敢相信这个美艳凌人的南朝妖女,竟对自己说出这一番话,竟连她也说,君恩无凭……“皇上待你还不够好吗?”她失声问。犹记得帝后回宫之日,在六宫诸人面前的你侬我侬,酸涩凄苦滋味随最不愿回想的一幕涌上心头,她曾矜喜不已的恩宠,与之相较,原来什么也不是。

    华昀凰的笑意缥缈如远山寒云,“情真有时,情去有时。”

    冯氏心里痛楚,想起了那日,宛如天神的君王将自己拽上马背,掌心温暖,臂弯便是她的天下;转眼间天颜突变,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那样策马而去。

    “皇上驾到——”

    昭阳殿上所有的光都在这一瞬亮起了。

    华昀凰并不迎出殿外,直待那个玉簪束发,深衣缓带的身影翩然出现在殿前,华昀凰才离开了她的凤座,徐徐步下,敛衽屈身行了夫妇相见的常礼。

    他立在那里,身后逆着一殿的辉光,伸臂挽住了华昀凰,容色温柔,“早让太医来瞧瞧,你却不让太医觐见,将我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么?”

    “好好的,要瞧什么。”华昀凰慵然笑着,语声宛转却清冷,“六宫里谁不是时刻将你放在心上,不缺我这一处。”她话里的意味,令他长眉一扬,啼笑皆非的瞧了她,“哪来的这些疯话。”

    华昀凰一扬眉,亦嗔亦喜的风情,比之方才杀机凌厉,恍若两人。

    不是“朕”,不是“皇后”,他与她说话的时候,直呼名字,直言你我,亲近得没有了帝后尊卑,只是一个男子在对自己的妻子说话。他眼里再无旁人,只有那个颦笑自如的华昀凰。他的眼里,有冯氏从未见过的容让,无论那个妖女做了什么,他都会容让。

    而自己呢……冯氏身子蜷低,想要缩入角落宫灯的阴影里去,终于盼到他来,到这一刻却不敢抬眼看他,不敢想,他会怎样对待自己。

    一念之错,只是一念之错。

    思及此,她颤颤抬起头来,企盼皇上顾念往日恩情,能宽恕这一念之差的错。

    皇上的目光凝注在华昀凰脸上,一丝余光也未斜向自己。他伸手抚上她脸庞,似要拂去她眉梢眼底的嗔色,她并不领情,侧身略让,肃了肃仪容,“皇上,昭媛冯氏牵涉入萨满一案,供词在此,请皇上御览。”

    “朕不看。”他脸色转冷,“后宫之事,皇后定夺。”

    冯氏顿觉咽喉发紧,像被看不见的铁腕扼住。

    华昀凰目光流转,“皇上不想知道冯氏做了什么?”

    他冷淡一笑,“后宫里头,不知好歹的人,朕看得够了。若有自己不知死活的,成全她就是。”

    静默侍立在侧的商妤,听着帝后这番对答,心中一阵寒一阵凉——凉的是,到底君王无情;寒的是,看皇上的反应,怕是对冯昭媛向申氏泄露圣驾行踪一事已经知晓,却不予惩治,留给皇后处置,这背后又是怎样用意,越发难以揣摩。

    “此事另有牵涉,妾身不敢擅专。”华昀凰不动声色地从商妤手里取过那叠墨迹犹新的宫笺,广袖微扬,皓腕轻翻,亲自呈到皇上面前。皇上似乎对华昀凰这般态度略觉意外,凝视她片刻,缓缓接过了供词,垂目看去。

    冯氏绝望地眼看着皇上一双浓黑飞扬的眉,渐渐蹙起,面上寒霜无声笼罩。

    良久,他全无温度的目光终于扫向自己。

    他松开手,薄薄一叠宫笺从修长指间落下,漫天的横钩竖锋,如刀如戟。

    他眼中光芒闪动如冰锋,“朕着实小瞧了你。”

    冯氏定定望住眼前丰神俊朗一如初见的君王,望见他眼中的森然,再也看不清他面容,眼前尽被泪水模糊,万语千言,都被他这一眼梗在了喉头,梗成了见血封喉。

    “后宫机心,原也寻常。”华昀凰缓缓开口,“只是冯氏圣眷正隆,尚无子嗣,并无谋害皇子的理由。若无人指使,所作所为,又是为何?”

    这般费尽心机,到底为何?

    冯氏心中自问,惨然笑意浮上唇角,仰头望了曾在自己心中宛如天神的男子,哑声问,“皇上可知道,我所求为何?”

    “你的所求。”他微哂,神色淡到了极处,“除了朕所赐的,其他都是妄求。”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被这句话击碎,轻淡得像在说一撮落在了肩头的尘灰,以寥寥几字终结了她的此生,“将庶人冯氏打入掖庭戴罪候审。”

    内侍应命而入,将冯氏从地上拖了起来。

    冯氏也不挣扎,木然任凭摆布,绝望的目光直勾勾凝在皇上的背影,一瞬不瞬。

    而皇上再也不曾看她一眼。

    这便是君恩。

    冯氏惨笑,临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华昀凰的回眸,她投向自己的目光,清寒雪亮——“能在这深宫中活下来的女子,从来不是凭了君恩。能依凭的,唯有自己罢了。”

    华昀凰要的是什么,已毫无掩饰的告诉了自己。

    万念俱灰之人已不求活命,只求一个干净体面的死。一念之差,成殒身之错,若能少受摧折,免除亲族连坐之灾,那也罢了,罢了……冯昭媛哑声长笑,拼尽全力喊出来,“我愿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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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掖庭没有大费周章,便审出了申氏、冯氏与萨满法师等人的供词。

    申氏供认,系从冯昭媛口中获知了皇上去往殷川,以及小皇子已被送入相府。随即趁相府总管于贞随同于廷甫入宫之机,利用于贞好色,令心腹宫女引诱于贞,以此罪证相胁,施以重贿,胁迫于贞为己效力。申氏早知小皇子身边的人谨慎警觉,衣食上全无机会动手,唯有借助萨满巫师的手段,将瘟毒符咒暗藏小皇子左右。这符咒是萨满法师被逐出宫之前就交给申氏的,借巫蛊谋害皇子的祸心,竟在灵岫宫中暗伏两年之久。申氏原本授意于贞直接动手,却在此节,被于贞反手设计了一遭。

    于贞自知做下大逆之事,把柄落在申氏手中,为防她日后灭口,暗里设计绕上郑氏姑侄,伏下这条线索,以防将来自己遭了不测,事情一旦败露,申氏也难逃。申氏明知于贞扯上郑氏姑侄,是别有用心,苦于时机不容犹豫,待小皇子离开相府回到宫中,再无机会动手。料想香囊暗藏药符,极是隐秘,查遍饮食用具也不会查到这上头,遂冒险一搏。若非于贞故意“多此一举”,要顺着郑氏的线索追查到灵岫宫,实非易事。

    于贞已畏罪自尽,失了佐证。只能从萨满法师、郑氏姑侄和灵岫宫其余人的供词中推断串联,与申氏的供述,皆相吻合。

    萨满法师身受重刑之后,招认多年来一直效忠骆氏,两年前为大皇子做法压惊,出入宫中,曾寻机除去小皇子,未能得手,却因大皇子沉溺日深,引起皇上警觉而被逐。便留下符咒给申氏,伺机再下手。所谓符咒,实则是将患疫毒死去的孩童头发、指甲做成的药符。

    掖庭继续严刑拷问萨满法师对大皇子所施的邪术,法师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奄奄待毙,仍称不曾危害过大皇子,作法压惊是以药烟咒语安定心神,大皇子至今失语,并非术法所致。

    冯氏则无需上刑,一口直认不讳,供出了窥探消息,串谋申氏的授意,皆出自背后主使人——诚王。这份供词,饶是久经宫闱血雨腥风的掖庭令,也为之心惊胆颤。与之相佐证的是,萨满法师虽未供出诚王是主使,却招认一直受诚王的庇护供养。这令冯氏的供词,更无可疑。

    环环相契,丝丝入扣。

    每一份证供都互成佐证,无可质疑,终究还是汇集成一道黑色的脉线,清晰指向了尚尧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然而,隐隐是什么,唤起了他狩猎者的天性警觉,冷静克制着嗜血的**,在一片茫茫雪地里搜寻可疑的蛛丝马迹。

    乃至,抵挡那个骨血深处的声音,一遍遍发出动摇他的疑问。

    怎会是那个人,怎能是那个人,对至亲的稚子下此毒手。

    他,何至于此!

    又是深宵已至,又闻更漏迟迟,这一次单融却不敢再去惊扰独坐不眠的皇帝。

    他不敢猜想皇上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皇上正在极深的困扰中。

    皇上让息了宫灯,只留御案上一双龙烛,留他在孤独安适的黑暗中独坐沉思。

    单融隔了屏风,忧心忡忡探看,见那孤清身影离了御座,徘徊窗下片刻,斜靠在了锦榻上,也不知是否歇息了。正踯躅间,觉察身旁侍立的宫人齐齐跪下,一惊回头,只见月光斜照的太微殿前,衣带蹁跹行来的,竟是素衣低髻的皇后华昀凰。

    单融屈身,方要开口,被皇后拂袖止住。

    华皇后淡淡摇头,隔了屏风,望了窗下斜卧锦榻的身影,良久静立。

    她一头青丝松松低挽,半粒珠翠不着,粉黛卸尽的容颜,皎洁犹胜月华。屏风隔开两个静默的身影,那一头无声无息,这一头脉脉凝望。

    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外吹入,吹起皇后的衣带,屏风后传来皇上一声咳嗽。

    皇后低低一叹,终究还是缓步走向了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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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谧如水的月光照入床帏,睡得并不安稳的姜璟,朦胧中觉察身旁的女儿抽动了一下身子,像是梦中惊悸,忙轻轻拍了拍她。

    睡梦中的殊微一翻身,梦呓般喃喃道,“拿香囊……殊微记得了……”

    姜璟一怔,手略略僵了。

    殊微的呼吸短促,口中又含糊道,“拿给皇后……是,祖父……给皇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