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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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至,故人归。

    眼前茫茫,风旋雪回,天地似也晃动起来,摇落漫天的,是梅影,是鹤羽,或是时光……这渐行渐近的身影,是从恍如隔世的往昔里走来,是深潭般沉寂岁月里的一点涟漪,扩开,漾起,波澜席卷无声。

    少时岁月,故国深宫。

    仿佛雪中初见,修竹般的翩翩沈郎,仍是这一袭青衫。

    只在刹那恍惚间,昀凰眼前,天地忽的褪尽颜色,连青衫的碧色也淡去,淡入茫茫的一片白,有一抹如幻如砌的身影,覆在眼前真切的故人身影之上。

    似是故人,亦非故人。

    幻附在万千纷飞雪片后,隐匿在一树树梅影间,百千道的幻影,都向她笼罩了下来……萧瑟白衣,杜若冷香,倏忽而现,倏忽而散。

    一阵风吹开飞雪,眼前分明是一别杳然的沈郎。

    原来是沈郎的青衫沾了飞雪,不是那一袭白衣染了梧桐碧影。

    不是那回不来的执幻。

    一样的风雪,不一样的故人。

    隔了关山家国,曾是他,负来丹心化血,碧血成灰的绝音。

    如今青衫未改,只多了两鬓霜白。

    昀凰定定望住沈觉,未觉察,自己双手的颤抖。

    沉积在骨髓心腔至深处的惊痛,又被唤起了余悸。

    见故人,则思故人,思音声之长绝,惟永殇以不忘。

    她的手比雪更冰凉,在他掌心里微弱如惊鸟似的颤着。

    尚尧只作未觉,温煦笑容亦不减,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她的手,蓦地将他的手反扣住,纤指一扣之间,竟有不可思议的力气,似溺水的人,以他掌心的浮木,支撑起所有的痛楚无依。

    他的心,在这一瞬,亦被她扣在了手心里——只为这十指交扣间,她楚楚无声的依托,也要给她一个君王所能给予的庇护。

    看着沈觉一步步行至跟前,细密的雪片,落了他一肩,衬得两鬓的白发更是触目,昀凰轻抿了唇,将心底的惊,与惜,与叹,都锁在唇间,锁成一个平静笑容。

    这徐徐而绽的笑,足以融化霜雪寒意。

    她望着他,笑语轻扬,“沈卿,别来无恙?”

    沈觉止步,低垂的目光,缓缓抬起。

    囚禁在尘心堂的两年里,日夜都在等这一刻,只不曾想,不敢想,相见之日又是何等光景,又该有什么话。满心的罪疚,要如何开口,是唤一声公主,还是唤一声皇后。她会不会越发憔悴支离,会不会失望于他的落魄无能……

    怎样也想不到,她一声“沈卿”,一句云淡风轻的“别来无恙”,便悄然掠过了往昔的长公主与少相,掠过了一段无从回顾的恩怨。

    眼前的她,缓鬓低髻,云裳雍容,容光清艳无畴,依偎在丰神隽雅的君王身侧。

    飞雪琼英,落梅鹤影,一对帝后宛如天人。

    那个雪中执伞的女子,只留着辛夷宫的木兰花下,栖梧宫的碧色深处。

    眼前笑对故人,从容自如的,是北齐皇后华昀凰。

    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妥帖,更宜于皇后与旧臣的相见。

    她是天生就该站在帝王身侧的女子,两年起落,越发谙熟君心。

    沈觉的心,在她的笑容里,浸着莫可名状的空洞凉意,终究沉到安定处。

    “皇后万安。”

    他缓缓低头,向她单膝屈跪,行了北齐的臣礼。

    霜白鬓发被风拂起,一屈身的风度,犹是积雪压弯的修竹。

    昀凰静静看着沈觉,眼中波澜不起,即便几步之外的商妤,也在她脸上寻不到半丝不属于皇后仪范的神色。这样的故人相见,原也是商妤料不到的,却再也没有更好的。

    只是那鬓上霜色,也恍惚了商妤的眼,梗住了久别重逢的欢喜。连自己也以为久已忘却,少女时微渺如青芽的一点心思,也曾萌动,也曾有过以为遥不可及的仰慕,彼时他是她的表兄,盛名满京华的翩翩沈郎,她是才貌皆平平无奇的庶出表亲,在沈家那样繁枝茂叶的锦绣门庭里,她甚至不奢望他能记得她的样子。

    随嫁和亲之日,他以少相的身份送别长公主,也以兄长的身份来送她。

    临去一眼,游丝般少年情愫,随风而断,了无痕迹。

    那时怎能想到,重逢竟已是家山梦断,故土难归。而今的他,两鬓成霜,她则可笑地成了后宫里位尊而无实的昭仪。

    恍惚里,商妤听见昀凰的声音。

    她怔怔转过目光,见昀凰噙着一丝浅笑恰对沈觉道,“商昭仪也在此。”

    他像是早已看见了她服色的变化,并无诧色,眼中有一脉柔软了然,“恭喜昭仪。”

    她倒不知如何唤他才好,只得笑了一笑,“多谢。”

    蓦地,皇上朗声笑了。

    “昭仪,与你表兄相见,怎么如此生疏,是碍于朕和皇后两个外人在,碍了你们兄妹叙旧?皇后,不如我们回避……”

    皇后像是就等着皇上这句戏谑,莞尔接过他的话,“阿妤与我情同姐妹,谁在此间是外人,谁便回避好了。”

    皇上肃容回首,对侍立在旁的青蝉等人道,“听见皇后的话了么?”

    皇后失笑,薄嗔地睨了皇上。

    两人相视而笑,咫尺相对间,似有光华流转。

    倒叫青蝉等一众侍婢进退不得,也不知皇上是戏言还是真意。

    皇后目光斜掠,“若把人都遣走了,谁来温酒,谁来侍琴?”

    顺着她目光所指,皇上瞧见了梅林深处,琉璃亭下,已设下的暖幛与琴案。

    “观梅引鹤,琴酒在案,我一走,你倒有如此雅兴……早知如此,也不必同沈卿匆匆赶回来。”皇上这般说着,笑意却愈深,“既是自家人一同赏雪,朕来替皇后温酒侍琴可好?”

    不待皇后回应,他回头笑对沈觉道,“借皇后的酒,也算朕为沈卿远来接风。”

    觥筹错,相对笑饮,浇却恩仇。

    天地间雪片纷飞如三月柳絮天,锦幛内暖炉生春。

    翠樽雕觞,绵绵辛香。

    商妤放下白螺杯,才觉察,三盏酒都温到恰好,唯有皇上杯中是冷酒。

    她欲将那盏酒也温上,昀凰却摇头一笑。

    尚尧笑道,“北朝男儿,生来喝酒就是凉的。”

    沈觉将鹦鹉杯把玩掌中,徐徐道,“若非马背驰骋,无樽器之便,酒倒是以温饮为佳。”

    “齐人先祖,不会为了温酒,便离开马背。”尚尧悠然笑,“即便不为强敌时刻来范,为了女人,也不能轻易离开马背。”

    昀凰扬一扬眉。

    “先祖还在游牧骑射时,女人不是娶来的,是抢来的。若是抢来的女人逃走,男人便骑上马,追去将女人绑在马上带回来。蛮人对待女人,便是如此,抢一次是抢,再抢十次也是抢。”

    商妤向来不掩清高心气,不以为然道,“若是那女子逃得已远呢?”

    尚尧淡淡笑,“若是你不想放走的人,千里万里也会追上去,踏平山川也要抢回来。”

    此言一出,对坐的沈觉,也不由微微变色。

    昀凰含笑端坐在侧,目光无需相会,唯心底雪亮,彼此心照。

    他的话,是说给沈觉,更说给她听的。

    两年前,若是沈觉策应成功,与她投奔了神光军,以十万神光军和殷川为倚,他要想再擒回她,除非起兵一战。若她以长公主的名义,令神光军起兵南下,召令州郡四镇兵马勤王讨逆,与裴家一决生死,虽艰难,也未必没有胜算。她对裴家早有防范,在明在暗,都有可用之人。若当年起兵,回奔南秦,是胜是败,都不会再归北齐,与他的夫妇之缘,也就斩断无余。

    母子连心,自然她要将衡儿一起带走。

    当他在宫门截住她去路时,是真真恨她绝情至此。

    她望见他眼里森寒的恨,炽烈的怒。

    他一字字冰凉地说,“朕成全你,即刻送你去殷川,昭阳宫你不必再回了。”

    他一步步走到面前,从她手中夺走惊泣的幼儿。

    她怕争夺伤及孩子,放开了手,失魂落魄望见他转身,蓦地攥住他的衣袖,“孩子今夜还没有喂过,他该是饿了,我再喂他这一回……”

    他冷冷看她,“宫中有ru母,不必你费心。”

    她不曾为自己低头半分,唯有此刻,为了孩子,流露一丝哀求。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缓缓抽出佩剑,挥剑割断了被她攥住的袖角。

    剑光再寒,寒不过他的目光。

    夺走衡儿,他便将她绑在了北齐,如同他的蛮人先祖,将女人用绳索绑在马背上,任你再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今,故人在侧,杯酒在手,要将恩怨两清,他便将这话说透彻了——

    即便当年,她真的出走南归,即便神光军平定了裴家,再度有南秦江山为倚,他也不会放过她。无非是倾举国之兵,踏平山川,秦齐之间,再来一场十年之战。

    亭外飒飒,北风劲摧,吹得梅树婆娑,粉白殷红的落梅,点点穿织在漫天雪片里。

    亭中樽前,一时静寂。

    从北齐皇帝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踏平山川”四字,在昔日南秦少相沈觉的脸上,投下淡墨痕般的一线阴云,随即隐入笑容里,沈觉抬目,“所以,陛下便追到殷川来了。”

    尚尧一笑,“正是。”

    “至情至xg,方为雄杰。”沈觉擎杯在手,侃侃笑道,“北齐今非昔比,上下开明,陛下雅量,亦不是蛮人可比。”

    尚尧深邃目光变幻,语锋陡的一转,“朕也绝非君子,君子是做不成君王的。”

    一帝一相,一线间,目光交锋如电。

    脸上变色的是沈觉,无动于衷的是昀凰,哪怕尚尧这话,实则是说与她听的。

    他行事多爱出人意料,不辞而去,她已有五六分猜到。

    今日再与沈觉一同现身,昀凰心中便是八成笃稳的明白了。

    她和他各自等待的时机,也该到了。

    这一回,他的深心与她的暗营,不谋而合。

    不负十万神光军在雪域的苦守,南征复国,指日可待。

    口口声声不是君子,实则,他比许多道貌岸然者磊落得多。

    无论是为她,还是为江山,他都会全力助神光军南征复国。

    只不过明言在先,他要他应得的回报,不是君子之酬,而是君王之惠。

    如此,再好不过。

    昀凰慵然推杯,将酒闲闲置在尚尧面前,“谁要听你们这无趣的君子蛮人之论……阿妤,我俩原说趁雪中梅开,琴笛相合,却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扰了。”

    “皇后恕罪。”

    尚尧笑着接过她的酒,一瞬从凌然生威的君王,换回了温雅倜傥面目,俨然一个平常夫君,替她将半盏酒自然而然地饮了,“你才伤愈,少饮些。”

    商妤含笑起身,取了玉笛在手,向昀凰敛襟浅施一礼,“世间男子便是如此不解风情,妾也听得乏闷了。妾身技艺不精,论吹笛,家兄才是师从大家。不如这一曲,还行家兄与皇后相合?”

    沈觉闻言看向昀凰。

    昀凰横眸流盼,宛声问向尚尧,“敢问陛下,愿闻玉人吹笛,还是……”

    尚尧朗朗笑着,截过她这半句话,“皇后果然知晓朕心,沈卿还是与朕一同恭聆仙音吧。”

    沈觉望着昀凰将那具久违的琴,轻置案上,目光亦有些恍惚了,上一次见到这具琴,还是在栖梧宫中。

    她纤如玉裁的指尖,拂过琴弦,一声绵绵轻音,荡起他心底无限怅惘。

    昀凰低了头,目光凝在自己指尖,徐徐道,“许久不曾碰过,故弦已旧,这弦是今日新换的。”

    沈觉心下一黯,隐痛莫名。

    行宫两年,她不曾碰过昔日不离手的琴,自是因为,还在恪妃三年孝期。

    那是他永生愧对她的罪疚。

    不能保护她母妃周全,甚而假言隐瞒,编造一番让她平空欢喜又终是绝望的假话,好让她相信,恪妃未能如约入齐,是因南秦宫中御医,有了法子医治恪妃的失心症,要将疯癫多年的恪妃治好,再送来北齐与她母女团聚……他深知,当她听着这般谎言,有多少欣喜,日后定有多少对他的失望痛恨。

    可这谎,不得不造。

    尔后,一错再错,辜负先帝所托,辜负她所信。

    哪怕如今相见,她云淡风轻,不言过往。

    可在她面前,他终是一世不能自恕的罪人。

    “新弦趁心,还是旧弦应手?”

    尚尧擎杯斜倚,似笑非笑问。

    “趁不趁心,陛下应从曲中听。”

    昀凰莞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