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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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覆雪的凤台行宫,冷寂如死。

    前殿凤座上的血还未洗去。

    寝殿屏风后,一盏盏琉璃宫灯全都挑亮了。

    商夫人说,皇后想看见光,如同春日洒满杏子林间的阳光。

    可这寒夜风雪里,如何寻得了暖春的日光。倘若真有神迹,一线日光能不能照进来,驱散这不祥的,笼罩了整个行宫的死亡之影。

    满殿弥漫了辛涩的药味,苦到人五脏六腑里去。

    从御医六神无主的脸上,青蝉已明白,这药没有用,凤帷深掩下的皇后,越来越虚弱,生命正在从她身上无声流逝,神魂随时会离开这美丽孤独的躯体。

    药石无用,御医无计,青蝉也只能在外殿廊下埋头煎药,小扇微火,任凭药烟熏得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御医说剑伤极险,差一点就伤及要害,所幸偏差了半分。

    伤处不深,失血也及早止住了,却不知为何,皇后的脉象不断衰弱下去,似乎她的鲜血,她的生气,都从那可怕的伤口往外流失了太多。

    青蝉虔诚地双手捧起煎好的药,送入屏风后,奉给商夫人。

    商夫人正在为皇后净面,拿丝帕浸了素日皇后常用的花露,轻拭皇后脸颊与双手。跪在下方的青蝉看不见凤帷后的皇后,只看见垂在衾下的一只手,寒玉似的,苍白近乎透明,冷得了无生气,仿佛这身躯里的血已因那一剑而流尽。

    青蝉端着药的双手微微发抖。

    那一剑,刺入皇后胸口时,她就侍立在商夫人身后,离刺客不出十步。

    动魄惊魂的一刻,犹在眼前,梦魇般挥之不去,。

    使臣韩雍觐见皇后,在宴上献给皇后一名南朝琴师,说那琴师技艺绝妙,能弹奏南朝宫中的旧曲,聊解皇后思乡之心。

    琴师被召上殿来。

    当时宫灯高悬,明烛犀照,辉光映着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谪仙似的,一步步翩然走上白玉宫阶。玉簪束发,广袖低垂,奉琴而立。

    凤座上云髻嵯峨的皇后,骤见这琴师,端凝的身姿微倾,凤首衔珠步摇在鬓间微不可觉的颤了一颤。

    皇后静静听那琴师将行云流水的一曲奏完,良久不语。

    伏地叩首的琴师,便要退下去时,皇后开了口,唤他走近前来。

    琴师应一声诺,垂首缓缓走向御座,袖底似携了清风,步态轻妙不染尘埃。

    连侍立在侧的商夫人,望着琴师清雅出尘的仪容也失了神。

    御座玉阶前,珠帘绰绰,琴师止步。

    皇后覆在凤羽广袖下的手,略微一扬,示意掀起珠帘。

    青蝉趋前,便在打起帘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见琴师袖底有寒芒微闪。

    心念电转间,那一点寒芒骤然暴展,琴师的身影动如鬼魅,一掠而起,扬起的白衣大袖,像举翼的鹤,遮住了青蝉的目光。

    商夫人扑出,以身子撞向琴师,也已来不及阻挡那一道寒光。

    青蝉眼睁睁看见,那一柄雪亮的剑,赫然已刺入皇后胸口。

    血溅凤座。

    亏得商夫人那一挡,御前侍卫疾如惊风赶至,刺客只得了一击之机便被擒住。

    皇后被商夫人扶着,摇摇欲坠站起身,面容如纸,胸前鲜血泅出,越来越多的血,染上商夫人的手,也将皇后一袭雪锦云裳染成半身深红。

    “青蝉。”

    商夫人的声音将她自猩红梦靥里唤回。

    日夜不离一直守候着皇后的商夫人,此时也憔悴枯槁。

    “你去取些梨花蜜来,皇后醒了,一定不喜欢这药的苦味。”商夫人哑声吩咐。

    御医不敢明言,可任是青蝉也在想,皇后或许再也不会醒来了。

    连日来皇后昏迷不醒,脉息已成游丝,只靠药力勉强续着一口气。

    青蝉凄然应了,方要搁下药盏,忽地凝神侧耳,“夫人,您听见什么了么?”

    静夜里,远远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竟像宫门开启的声音。

    是听错了吧。

    皇后遇刺,凤台行宫旋即封闭,无一人可出入,宫门怎会夜半而开。

    可那悠长沉重的声音分明已穿透重重宫阙。

    相继又有一声声悠远声响,由远而近,打破了深殿寂静,听来竟是次第宫门都在这静夜里一道道开启了。

    一声,比一声更近。

    商夫人站起身来,凝重目光里,闪过异样光亮。

    静夜里,纷乱足音由远而近,从来没有人敢喧哗的寝殿深处,仿佛一点涟漪在深碧寒潭的水面渐渐扩开——

    一名值守宫女从殿外飞奔进来,步子踉跄,钗鬓颤颤,仓促间连行礼都顾不得。

    “夫人,快……快迎驾!”

    商夫人冷冷问,“你慌张什么,这时辰是谁开了宫门?”

    宫女急喘道,“是,是皇上御驾到了!”

    殿里一众侍女骤然惊怔得气不敢出。

    商夫人沉默。

    宫女急得提起声来,“千真万确,御驾已经过了前门,真的是皇上来了!”

    那沉沉的脚步声,来得疾风一般,转瞬已到殿前。

    殿外侍立的宫人们鸦雀无声,伏首跪了一地,纹丝不动。

    唯独商夫人没有跪。

    宫灯煦如春日的光亮,照映外间幽幽深殿。

    照见一袭玄色风氅未卸,靴底沾满雪泥,鬓发因霜气融化而半湿的皇帝。

    一别两年,圣驾终于驾临了殷川行宫,来得如此仓皇憔悴。

    商妤不避不退,一双眼睛,平平望着面前的君王。

    “陛下万安。”她语声空洞,无喜无悲。

    皇帝没有看她,目光越过眼前一切,直望向凤榻深垂的帷幔。

    寒冬风雪里快马加鞭一路飞驰,连日连夜不曾合眼片刻。

    不敢慢,不敢停,怕误了一刻半刻,累此生相见无期。

    从京城到殷川的路,漫长艰难如赴天涯。

    原来这样远,原来这样难,在马背上忍受着寒风如冰刀,一路都在想着,怎么竟把她放逐了这样远,远得像隔了碧落九天。

    疾驰千里,如今咫尺眼前,几步之外,她就在那里,却仿佛比千里更远了。

    “皇后睡着呢。”商妤垂了脸,缓声道。

    他一震。

    莫名悲怆从心里扩散开来,死水里一点波纹,急遽翻涌,掀成惊涛骇浪。

    正是这句话,当他最后一次踏进朝阳殿,从沉香缭绕的内殿里,迎出来的商妤,也说了同样的话,对他说,皇后睡着呢。

    那日,是她生下衡儿的第五日。

    那日,下着连绵的雨,天色青得苦寒。

    他见过了朝官,不及换上常服,就匆匆过来,进内殿先在金阁熏炉前站了一会儿,让外面带进来的雨气寒气烘干,怕让她着了寒。

    她犹自安睡在凤榻深垂的帷后,青丝枕上,容颜恬静如笼了一层轻雾。

    刚刚来到这人世间的衡儿,他们的儿子,也睡在她身边。

    他屏息静气望着一对母子,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少看片刻,就这么看足一生一世,一世也嫌不够。从前她睡着时总易惊醒,如今终于安心了,倦眠在这昭阳宫中,在他为她所筑的凤凰巢里,睡得这样安稳。

    北有佳木,当日他许诺于她,凤凰择木而栖,你若来归,我定不负你。

    如今她是中宫之主,天子正妻,亦是未来储君的生母。

    他俯下身,嘴唇轻触在她额上,不忍将她惊醒。

    侧目,却见睡在一旁襁褓中的幼儿,不知何时睁开了漆亮晶莹的双眼,静静望着他,仿佛在好奇地看着他的父皇要对母后做什么呢。

    他将孩子小心抱起,唯恐孩子啼哭惊扰了她。

    柔软的婴儿竟也不哭不闹,安静转动懵懂双眼,看着这新鲜的世间。

    他笑了,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小皇子,想把天下一切,但凡他这个父亲所拥有的一切尽数给予。哪怕是他蹈过血海枯骨夺来的天下,也终有一日要传给新的君主。

    “往后你要做一个很好的小太子。”

    他无声地在心底对孩子说。

    却听见沉睡中的昀凰,恍惚唤了他一声,“尚尧……”

    他回头,看见她并未真的醒转,眼眸微阖,像是还在梦中,眉头却紧蹙。

    “我在。”他一手抱了孩子,一手伸去握住她纤细的手。

    她睁开眼,瞳色幽深,望向他怀中抱着的孩子。

    他将襁褓放回她枕边,扶她起来,倚入自己臂弯。

    看见孩子安然无恙睁大着眼睛,她才轻吁出一口气。

    他凝望她的眼,“怎么,又发了噩梦?”

    她缩了缩身子,伏在他胸前,半晌才仰起脸来,泫然望着他。

    “梦见什么,教你怕成这样?”他轻抚她发丝。

    她将脸颊贴在他颈项间,语声楚楚,“梦里,我带衡儿去看母妃,却找不着她,到处是雾,仿佛在江水边,忽又不见了衡儿,母妃和衡儿都不见了……我四处寻你,你也不在。”

    “我不就在你眼前么,看,衡儿也在。”

    他微笑,却别过脸,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是天意还是幽冥相通,她竟做了这样的梦,梦见消失在江水边的母妃。

    每每四目相对,总怕她看出些什么,每每提起母妃,总要悉心掩饰。

    南朝宫闱已剧变翻覆,她记挂着的母妃和那个人,都已不在世间。

    那时衡儿还未降生,他不敢不瞒着她。

    如今,仍是不能让她知道,不能是眼下。

    时局两难,总要把这一步难关迈过去了,再缓缓跟她解释。

    他紧绷了下颌,抵在她额头,沉声道,“昀凰,你要记着,不论怎样变故,你的身边,都有我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