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漪话一出口,不由玉颜微红,露出一丝赧然之色,似笑非笑地看着明钦。
“我?”
明钦哑然失笑,他自知修为尚浅,前度杨小弥和小镜皆央他传授道法,都被他推搪过去。
“我道术浅薄,哪里有资格做你的师傅?”
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天之生斯民,使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传道授业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孔子说,‘自行束修以上,我未尝无诲焉’。且又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允为万世师表,遂开教育风气。孔子也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智之。教育的效力毕竟有限,孔、孟、墨、荀都是当世圣贤,弟子虽杰出,未闻能青出于蓝也。
明师固然重要,学生的根性和态度尤其重要。时人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过于看重老师的态度和方法,实在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师徒教育中,学生是主动力,老师是推动力,学生的怠惰和逆反,不但会降低教育的效力,甚至会产生反效果。
孔子说,‘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大抵孔子和老子认为有一部分是不可教诲的。或者教育成本太高。
老师毕竟不是生身父母,本没有教育的义务。视其可教而教之,却也无可厚非。孔子是人所难及的教育实行家,弟子三千,学费据说不过五条干肉,公西华、原思出使、游宦,孔子皆支出粟米帮其养家。可见孔子在弟子身上耗费了不少心血,然而杰出者七十余人,成材率达到百分之二十,已非后世师儒可及。究竟也不能人人成材。
孟子‘人人可为尧舜’,禅宗,‘众生即佛’,不过是理论如此罢了。然而这也是指学生的主动力,而非依赖老师教诲能有此功效。
《庄子》中说,孔子前去劝说当时有名的强盗盗跖,遭到盗跖的羞辱,差点性命不保。这固然是子虚乌有之事,也印证了‘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的道理,否则恐会自取其辱,有损师道尊严。
好为人师的错误就在于老师单方面的努力无法确保教育的效力,甚至会适得其反。至于老师的才德和教育方法还在其次,尧舜与人同,师教毕竟只是一种言教,如若学生无心向学的话,就算孔孟尧舜也无能为力。
然而社会上正不乏好为人师的,以老师为主动力,学生为被动力,已属本末倒置,家长、学生为谋前程,老师为财利所使,教育乃成销金之窟,自然不能责望太厚。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智也’。惟有如此,方堪为人师,否则好为人师,必至于误人子弟,当然也是不好的。
司马光说,‘德胜才为君子,才胜德为小人’。是以古人传道授艺皆有品行之考量。知识教育则没有,近似于商业行为,偏重于功利。好在商业社会有完备的律法为之约束,也足以补偏救弊。
端木漪本是心血来潮,并未深思熟虑,谁知明钦拒不答应,反而让她有挫败之感。
“你也不必太谦,我这人还不算太笨。我听说道术修行有天人、真人、神人之类的品次,你只要能教会我,我付你钱就是了。”
明钦老脸一红,开口欲言。
端木漪摆手笑道:“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知你并非挟技居奇的人。但是风气如此,我也不得白学你的道术。这样吧,我每年付你二十万钱,如若我能修成天人境,再给你五十万钱的报酬,真人境,二百万,神人境,五百万,怎么样?这只是学费,若是需要购买修行材料,咱们再商量就是了。”
端木漪家资富厚,这个条件并非奢滥,在她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过她对道术修行到底不太了然,明钦自己也没有神人境界,哪里能指教她修炼到此般水准。
端木漪说完,不由心头微虚,啮着芳唇道:“你不会嫌少吧。”
“不是钱的问题。”
明钦微微摇头,其实指点端木漪一点道术,能有这样优渥的待遇也算不错。但他冗事缠身,哪里有心思指示端木漪修行,正要措辞解释。忽听窗外响起咯噔一声,明钦心头微凛,喝道:“谁——”
“怎么了?”
端木漪看明钦神情严肃,不禁脸色微变。
明钦扑到窗前,就见隔壁窗扇大开,郦飞白已然追了出去。阎鸣筝和孔雀也快步冲进房间。
“我过去看看。”
明钦看阎鸣筝赶至,顿时放心了一些。不管怎么说,阎鸣筝修为不弱,比端木漪单独留下强多了。
明钦飞身而出,耳听得风声呼啸,来人和郦飞白已经交上了手。施展生息术,提一口真气,往屋顶掠去。
上了房檐,视野登时开阔了许多,这时残月将尽,东方渐白,郦飞白和一个灰衣人缠斗在一起,那人面孔干瘦,留有短须,身材矮小,看来有些年纪,身法却甚是伶俐,绰一条烟袋,上窜下跳,快如电闪,郦飞白虽有龙虎气,一时却施展不开。
那人一边闪躲,一边大呼小叫,嘿笑道:“丫头,你这招不错,可惜比起我老人家还差那么一点。”
郦飞白面罩寒霜,一言不发,袍袖微动,使出龙缠之法,耳听得一声咆哮,掌中云气勃郁,好似一条飞龙,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那人怪叫一声,腾身而起,将烟嘴送到嘴里,吸一口气,烟锅里火星明灭,耳听砰訇一声,云气四散,惊起层层气浪。
郦飞白不虞有此,差点被自己的云气伤到,连忙挥动拂尘,飞身而退。
明钦暗暗惊异,郦飞白是她见过的有数高手,除了明月楼的轩辕朗,便是神秀宫三位宫主这等神人境强者恐怕也有所不如。
郦飞白生擒姬元苏、打伤只眼道人,战败孔琹和鹰长唳,皆轻描淡写,不废吹灰之力。明钦虽然没有和她交过手,自忖硬拼的话也是必败无疑。
想不到此间藏龙卧龙,高人辈出,这灰衣老者貌不惊人,居然能破去郦飞白的龙虎气,修为只怕不在她之下。
郦飞白一击无功,顿时持重了许多,打量着灰衣老者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窥伺?”
灰衣老者在外面鬼鬼祟祟,不知有何图谋。郦飞白用拂尘隔窗打了他一记,才惊动明钦等人。
灰衣老者哈哈大笑,不慌不忙的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住在我的家里?”
郦飞白盯了明钦一眼,娥眉微蹙,她是跟着明钦回来探视秦素徽病情的。只知道这家姓阮,至于他们家里有什么人可就不得而知了。
明钦对阮家有所了解,除了阮锦香母女之外,只有一个老妈子,对老者所言可不怎么相信。
明钦飞身上前,冷笑道:“郦真人,不必听他胡言乱语。他若是阮家的人,何须鬼鬼祟祟在这里窥伺。”
“不错。”
郦飞白微一点头,轻哼道:“你这人贼眉鼠眼,藏头露尾,断然不是好人。”
“什么?我老人家贼眉鼠眼?”
灰衣老者指着自己的鼻子,面露愤激之色,愤愤不平的道:“我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可比你身边的小子漂亮多了。”
郦飞白看他模样滑稽,绷紧的面孔不觉柔和了一些,不耐烦道:“你躲在这里到底有何图谋,再不说实话,本仙可就不客气了。”
灰袍老者鼻孔朝天,哈哈一笑,洋洋得意的道:“你也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是天外天的人。”
“你到底是谁?”
郦飞白眸光发寒,她的师门极为隐秘,这些年很少有门人在世间行走,知道的自然不多。
“天外天?这是什么地方?”
明钦来仙界已有数年,这两年四处游历,去过不少地方。东华国名头响亮的道派不外乎聚麀门和八大辅翼,之前则是江、河、湖、海四大道门。海外则有造化门、神秀宫、天罗殿风头正劲,其他道派皆不能相比。倒没有听说过什么天外天。
灰袍老者背负双手,瘦小的身躯隐然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黑如点漆的眼珠露出缅怀之色,缓缓道:“一甲子之前,黄金台推选国士,炼气、炼器、炼体三宗一共推举出九九人。你们想必有所耳闻。”
郦飞白微吃一惊,当初江山门当国,礼贤下士,斥建黄金台,推举道术大师为国士,其时群彦汪洋,人才济济,炼气、炼器、炼体三**门皆有仙道强者应选,在东华国堪称是空前绝后,是道术发展的鼎盛时期。
聚麀门得国之后,仿效江山门的所为,建造碣石宫,推举国士。人才已远不能和黄金台时相比。况且聚麀门本无道术,魁君又摧抑师儒,碣石宫的国士大多晚景凄凉,无所作为。
江山门分崩离析之后,虽然保留了黄金台,凭借已经大不如前,师儒也不能如前时超卓。是以这一次的国士推举便成为道术界的绝响,为人所津津乐道。
“阁下莫非是位国士之一?”
单论道术修为,郦飞白已迈入神人境界,但和黄金国士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江山门当国的时代正是诸天争霸,百家争鸣,人才鼎盛,皆有匡君辅国之志,济世救民之心。当时人杰只有春秋战国可比相提并论。
儒家虽遭排抑,犹有三圣八贤各领风+骚,辉光尤非其他诸家可及。
黄金台的祭酒便是镜湖宫主胡麋,此人精擅泰西之学,是以慕效西学,将炼气、炼体、炼器提升到相同的位置上。
三**门虽是古已久之,炼体、炼器素不为道家所重,只有炼气传承不绝。三**门无分轩轾实在是一个创举。东华国的道术至今还受其影响。
事实上,江、河、湖、海齐名并称,除了江山门执掌枢要,河岳宗、镜湖宫、沧海阁皆有许多明师高弟,不过黄金台是江山门斥建,具有官家的性质,胡麋又为大祭酒,操术不同,皆在排摈之列。
包括儒家三圣八贤在内的许多道术宗师都未能跻身国士之列,故而时人有诸子出于王官之讥。
不过这位国士也是三**门的佼佼者,里面有很多都是名传四海的人物,或者创辟修行法门,惊才绝艳,整个道术界都受其嘉惠。
灰袍老者摇了摇头,傲然道:“非也,我老人家乃是候补国士之一,江湖人称摘星手,星垂野,你们可有听过?”
郦飞白松了口气,微哂道:“我没有听说过什么候补国士,你莫非是落选者之一?”
星垂野叹了口气,忿然道:“这都是胡镜湖识人不明,推举不公,我老人家的摘星手天下无双,安有落选之理?”
郦飞白心头暗笑,修行者道术虽高,却还难以尽除名利之心。据说当初候选国士本有一百五十人之多,选中的只有一半,落选的也不是一时强手,自然殊为可惜。但规矩如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黄金国士的推选可说是一时盛事,尤其中遭国变,道术中衰,这次国士大选也成为绝响。中选的自然名声大噪,落选的谁能记其名姓。
位黄金国士中炼气士和炼器士各有二十八人,炼体士二十五人。
郦飞白熟悉的也只有炼气士,炼体、炼器虽被提升到相同的地位,却比较接近于专门之学,甚少为众人所知。
郦飞白也不知道落选黄士中有没有一个叫作摘星手星垂野的。这次征举已经是一个甲子以前的事了,当时推举的又皆是道术界成名高手,彼时皆正当盛年,如若这人真的是落选国士,至少也有一百几十岁了,想必已经过了巅峰期。
世人总以为修行时间越长,功力越精纯,战力越高,这实在是一种误解。修行者虽较常人厉害,毕竟还到不了神仙的境界,总是难以逃脱衰老病死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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