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想到,这轿子里坐的竟然就是灵济宫后来的主人、号称心狠手辣的西厂厂公兰太监。
侧室进门,虽然没有拜天地的婚礼,可是也可穿红戴花,头上也可罩上一方喜帕。而且,以兰太监的身份,轿子后头怎么也该跟着一队马车拉着嫁妆。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样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子,兰芽坐在里头也依旧还是内官的服饰沿。
只是为了区分男女身份,去了冠,挽起发髻。却是最素淡的发髻,只在髻上别了一根翡翠的簪子。通体绿水,在这夜色和绛红的轿子映衬之下,便碧得妖异。
身上没有一丝新娘子该有的喜气,唯有唇角仿佛挂着幽幽的一点弧度纺。
因是元宵,朝廷也都开了夜禁,准官商百姓整夜出门关灯。而整个京师,远远近近花灯如海,所有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都行走其间,张张笑脸被灯光照亮。
这般的喜庆,也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晚吧。
倒像是……所有人都出来为她庆贺。
渐渐近了大学士府,亲自抬轿的双宝回头提醒一声:“公子……时辰到了。”
兰芽收回目光,落下轿帘,端坐。
是啊,时辰到了。该来的总也躲不过,那便让它好好地来。
就在她重新坐回轿中,落下窗帘的刹那,忽地听得外头巨大的声响,惊天动地,像是无数个爆竹捆在一处,一并放上了天空也似。
周遭便扬起一片惊呼:“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地震了吧?”
却紧接着都是妇孺的惊喜欢呼:“天啊,看,那是什么?!”
兰芽轻轻合上眼,心下已是一片鲜血,哪里还顾得上外头的什么欢喜?
却连双宝也震动了,轿子停下,双宝低低呼喊:“公子,您看!”
兰芽这才从冥想中抽回心神,撩开窗帘,歪头望出去——
目之所及,那一刹,她也呆住。
天地之间地动山摇,只见仿佛有无数只爆竹约定好了一并冲上了夜空。幽蓝的夜幕便铺展成了天地之间最大的画布,而那些花火宛若笔墨,无数只一同在天际交织参错,竟共同构成了一幅巨大的山水图景!
那画,那画……就算谁不认得,兰芽却也认得。
都只因为那画分明是她亲笔画就的《清明万里图》的局部!
说好了今晚不流泪,再痛再难也不流泪,可是这一刻,兰芽伸手一拂脸,却还是早已泪流满面。
曾经是谁在一片钟声入海里,与她说过,若有机会待得来日过年,会带她南下看广州市舶司的番商用红衣大炮在夜空中幻化出画卷的模样……彼时赌气,她虽期待,却不肯深信。
果然,他那话说了,却从未真正实现过。
可是她却明白,不是他说话不算,而是其后的坎坷万千,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可是他还是在草原,在猫耳山用那萤火,曾为她同样幻化出漫天的花火。
还有今晚,此时……
尽管身不由己,尽管从未有过一天真正的自由,可是他却不管身在何样困境,却终究都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尽一切可能,向她履行着曾经许下的诺言。
她痴痴地看着,努力努力地微笑。
这样花火漫天的夜晚,明知花火一瞬即逝,它所能带来的光明和温暖只能一瞬,可是却也不宜在这样的时候只满面的眼泪。于是她要笑,用尽了全部力气去微笑。
只希望,希望……无论天上地下,他若能看见,便也会欣慰。
终于,花火落尽,簌簌如雨。
她缩回轿中,拉严窗帘,抹去泪痕。
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都随着这一瞬江山美人图,归于沉寂。
她沉声吩咐:“走吧。”
走吧,也许生命本身便是一场相遇,在时间的漫漫洪流里,一世也不过只是长路上的一角驿站。你我都偶然在此停脚,于是便成就了这一世的缘分。可是缘聚终有散,生也总有死,生死离别缘聚缘散,因时而已。该来的便让它来,该去的便随风去。
.
漫天花火落下,斜倚高楼飞檐,凉芳的双眼里也有繁华归于了落寞。
司夜染求他最后帮一个忙,他也没想到只是要放一场盛世花火。
排场果然浩大,他竟前后找了百人,吩咐好了口令,然后赶在那兰公子进秦家大门之前,一同点燃。
方才那一刻漫天花火如雨,他的眼睛也有些湿。
都是痴人,都是痴人……纵然能有这样一场纵是京师也从未见过的盛世花火,可是花火终究只有一瞬,司夜染能陪她的又能还有多远?终究只是一瞬即逝,终究拦不住她嫁入秦家的命运。
当所有花火纷纷扬
tang扬落下,天地为之一空之时,他也闭上眼睛,轻轻说一声:“司夜染,你最后拜托我的事,我替你圆了。曾尚书追随你一场,我这也算替他尽了最后一份心力。”
一场花火沉寂下去,之前人间街道之间热热闹闹的花灯便也仿佛黯然失色。
凉芳轻叹一声,抽出紫竹箫,端坐夜空下、飞檐上,黯然吹奏。
了结了……而他,也终于只剩下了孤身一人。
这一生,再也没有期盼,没有了牵挂。
便这样地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了生,也没有了死。
.
兰芽的小轿停到秦府后门,兰芽自己下轿,吩咐双宝抬轿子回去。
双宝眼睛便红了,只能死死忍着。
兰芽自己进了小门,喜婆子上前见礼:“姨娘到啦?老奴早就将茶盘备好了,姨娘可先去向相爷和夫人敬茶。”
说着话,旁边的丫头上来凑在耳边说了什么。那喜婆子便掩着口笑:“既然如此,姨娘便也不必单独向相爷敬茶了,只一并敬了吧。”说着将兰芽引到了后宅正房。
这里正是秦直碧和吉祥的洞房。
只是那房门紧掩。
兰芽左右望望:“相爷和夫人何在?”
喜婆子也不好说破,只递了个大红的拜垫搁在地下,嘱咐兰芽需要跪等。
兰芽心下早已没有了悲欢,便坦然跪倒。
喜婆子等人都退下去,院子里一时静得听得见心跳。兰芽这才听出……秦直碧和吉祥在哪里。
隔着门窗,纵然吉祥已是十分含蓄,可是那夫妻之间的动静还是汩汩不绝传出来,落进兰芽耳鼓。
中间吉祥的呜呜咽咽,昵昵哝哝倒也罢了;却也夹杂着秦直碧的几番低吼。
兰芽终是轻轻闭上了眼睛,恨不能捂住耳朵。
如何不明白这是吉祥故意给她的“见面礼”,身为人家的侧室,不能忍也得忍下来——侧室进门,总得等到正室夫人喝了她手里的茶,叫她起来,侧室才算礼成,才算正式被允许进了这个门儿。
幽幽静夜,冉冉红烛,人家夫妻缱绻,她一人跪在凄冷廊下。
疼。
却,没有一另一种疼来得深浓。
这样麻木地跪着,直到天色隐隐露出鱼肚白,里头的动静才止歇了。吉祥娇声唤着:“慕霜,抬热水进来。”
慕霜和敬雪两个丫头赶紧抬着木桶进去,嘁嘁喳喳地跟吉祥禀告了,里头才传出吉祥的惊呼:“哎呀,都怪我,怎么给忘了!快快,更衣,我得亲自去接兰姨娘。”
兰芽听见了,心早已跟腿一样,都麻木了。什么冷的人的,酸的甜的,都已不在乎。
少顷吉祥终于披着披风出来,发髻如云,斜斜一挽;粉面上是掩不住的桃红娇羞,一双妙目盈盈若水。一副刚刚被滋润过的女儿慵懒模样。
待得出来,急急奔过来,上前却还是散了脚,一番喘息才赧然道:“兰妹妹恕罪。实在是之前……不知外头日月,也忘了还有旁人。也都怪相爷他,他,巴着不放……”
兰芽苍白一笑:“妾身懂的。”
吉祥作势上前来接茶碗。兰芽端了整晚,手都僵了,却还是尽力闪开:“姐姐别喝这碗,都凉透了,姐姐身子现在若是喝了冷的,怕就积住了,对日后生养也不好。”
吉祥便慵懒地笑:“是呢,也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就……”
兰芽没听完,只抬眼望向吉祥身边那个丫头:“这位方才听着是叫慕霜姑娘吧?烦劳替夫人换一杯热的来。”
慕霜撅了撅嘴,便接过来去换了,不过分明是不满意被姨娘支使的模样。---题外话---【稍后第二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