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亮走到天黑,人人劳顿不堪。
末璃虽然受伤病了,但也自觉忍耐,不乱给人添麻烦。
温子言怕她伤口疼晚上睡不好,特意开了安眠镇痛的草药。吃过了晚膳喝下,助眠安睡。
这草药喝下去,伤口也不是不疼,只是因为整个人迷迷瞪瞪了,那疼就显不出来。
她整天在车里躺着,躺的人都快僵硬,着实是有点睡够了。故而这药虽然助眠,但睡得不深,似睡非睡的感觉。
宫里的规矩贵人的屋子里即便到了晚上也是不灭灯的,总要留点灯火,免得贵人起夜不方便。
馆驿里简陋,但这蜡烛还是管够。
她睡得迷迷糊糊,隐约之间就觉得屋子里有点异样,仿佛是有什么人出去了。起初她是不在意,梅若华和赵晓乐两个是她的近身侍从,和她睡在一个屋,这两人起夜出去方便一下,也是正常。
不留心,她就又糊里糊涂睡过去。然而冷不丁的回神,就觉得屋子里静悄悄的。
外面始终有巡逻的金羽卫和御林军,靴子踩着泥地的咔咔声,彻夜不停。还有火把烧的噼啪声,以及换岗时兵器和铠甲碰撞的金石声。
夜里并不是一片安静,总会有点声音。
但外面的声音都在,可屋子里却没了该有的声音。
那就是人的呼吸声。
这屋子里睡着三个人,她在里,梅若华和赵晓乐在外,就隔了一道屏风。静下心来的时候,她能听到这两人的呼吸。尤其是晓乐,小孩子新陈代谢旺盛,鼻息比大人略急促一些。
梅若华大概是有功夫的缘故,鼻息非常轻。但再轻也是有的,仔细听还是能听到,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她却只听到自己沉沉的鼻息,听不到他们两个的。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有点疑惑,隐隐还有不安。
有心想起来看个究竟,但身体却是动不了。明明脑子很清晰,心里也明白,可手脚却跟绑住了似得,一动也不能动。
她想自己大概是被“鬼压床”了。
以前的人科学知识不丰富,发生这种情况就认为是被看不见的“鬼”压了,从而解释那种无助和惶恐的状况。
但现代人都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睡眠障碍,叫做“睡眠瘫痪症”。人睡着的时候,身体为了自我保护,就会放松运动肌肉。免得做梦的时候手脚乱动,伤到自己或别人。可有时候大脑清醒过快,肌肉苏醒速度跟不上,就会出现脑子很明白,可身体动不了的情况。
所以她也没担心,就安安静静等着。
这一等,就感觉有人进来了。
是梅若华?还是赵晓乐?
听呼吸很轻,几不可闻。那应该是梅若华,他回来了?刚才出去干嘛呢?
虽然无法真实的看见,但末璃还是很敏锐的感觉到梅若华进屋以后就朝自己过来。然而越是接近,她心里就越是不安起来。
因为这个人的感觉,不像是梅若华。
感觉这种事很玄妙,但又很真实,直击心灵。
等这人到她床前,附身看着她的时候,她就完全确定,对方不是梅若华。
梅若华不会这样站在她的床边看她,这姿势不是一个奴婢对主子,倒像是……
难道是展万钧?
不对!摄政王想看她,大可不必这样轻手轻脚跟鬼魂似得。
他一向是肆无忌惮,堂而皇之。
那会是谁?
无缘无故一个“鬼魂”进了屋,是敌是友都搞不清,她还躺在这儿不能动弹,这场景也……太搞笑了吧。
金羽卫和御林军都是吃干饭的吗?她这边都要活见鬼了喂!
那“鬼魂”看着她好一会,仿佛瞧着是不会伤害她。但谁知道啊!就算没危险,被这么个奇怪的东西盯着,也不好受吧。
她怎么还睁不开眼啊!赶紧动一动啊!这等死的滋味也太煎熬了!
对了,书上怎么说来着?转眼珠,快速转眼珠!她急忙左三圈右三圈,做起眼保健操。
知识就是力量!果然眼珠子转了十来圈,手脚就渐渐有了感觉。
但眼下,她得先睁眼。
就在她眼睫毛颤动,眼珠子乱滚的时候,那床前的“鬼魂”伸出了手,五指尖厉似鹰爪。
喂喂!这是干嘛?不要碰我!末璃吓得大叫一声!
这一喊,整个人就蹭的坐起来,双眼也一下瞪得滚圆。
屋子里烛光摇曳,重重阴影。然而她的床前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鬼影。
但没有却比有更令人心生恐惧!因为人不可能消失的这么快,只有鬼才会这样来无踪去无影,叫人捉不着。
她心里怕,立刻就喊起来。
“来人,人呢?”
“陛下!”梅若华的声音在屋外传来,很快推门而入,立刻就到屏风前,躬身侍立。
“你,过来。让我看到你!”隔着屏风瞧不见他的脸,末璃心里就不安。
屏风上的身影移动,梅若华上前一步,站到她跟前。
见果真是他,末璃不由松了一口气,伸手一摸额头,全是热汗。
看着手心里的汗,她又眉头一皱,问道。
“晓乐呢?”
梅若华眼皮子一跳,张口刚要说,就听见屏风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赵晓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走出来。
“陛下,你找我?”
末璃看他一眼,心中疑惑。
眼前的赵晓乐睡眼朦胧,揉开了双眼,才放下手,顶着一个毛绒绒乱蓬蓬的大脑袋,也看她,忽而伸手一指。
“咦,陛下你怎么满头都是汗?我去叫温太医!”
说着,小家伙是转身就要走。
“不用,我这是热的。给我弄点水来,渴。”末璃喊住他。
旁边站着的梅若华立刻身形一动,从暖包里取出茶壶倒了一杯水,双手托着递给她。
末璃咕咚咕咚一口喝完,长吁一口气,抿了抿嘴,低头又看了看这两人,心里说不出一股什么滋味。
今天晚上的事大有蹊跷!这一大一小,也是古怪不断!不见了一起不见,出来了又一起出来,也是醉!
唉,她身边这些人啊,真是一个都不让她省心,个个都有西洋镜!
她是看不透了,也不想看透。
把茶杯交给梅若华,她随手一挥。
“都去睡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我没事,温太医的药很稳妥,出一身汗我心里痛快多了。”
她都这么说了,那两人也就各自退下。
末璃缓缓躺倒,立刻觉得后脊梁铬到了什么,一阵疼。
她忍着没出声,伸手一摸,就摸到个*冷冰冰有棱有角形状复杂的玩意。
把这东西握在手里,她是再无半点睡意。
原来如此!来看她的不是“鬼魂”,而是“神仙”。
呸!什么狗屁神仙!她身边这些人啊,个个都是鬼!害人的鬼!
*
这一路行走了十二天,总算来到晋州地界。
末璃生了两场“病”,生生在马车里坐出一肚子闲屁,堵得慌。等她大腿的伤好了,就再也按耐不住,主动要求再次学习骑术。
展万钧怕她又磨着,只好在马鞍子上又垫了一层厚厚的绒毯。这样一来,小皇帝的大腿是稳妥了,可惜摄政王的老腿生生被捂出一层痱子。
没想到自己学骑马是这么多灾多难,末璃也是醉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终于学会“骑马”了,虽然也只学到如何骑在马上。
既然能骑马了,她就不肯再待在车里。展万钧索性就借着保护陛下的由头,趁机双人同骑。
君臣两个消停了几日之后又再次大秀“恩爱”,众人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摄政王的高脚大黑马一马当先,小皇帝坐的高就看得远。晋州地界的风光和京城是大不一样,先前沿途都是荒地,人烟稀少。如今渐渐就能看到村庄,远处则是片片农田。
田里早已经种了秧苗,绿油油一片,只要好生拾掇,到了秋天定然是一片丰收景象,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就是没看到半个人影,有点奇怪。
很快,末璃就知道为什么看不到人了。原来官府在官道上设了卡子,把沿途的老百姓都赶开了,专门等着小皇帝和摄政王一行。
当皇帝是很不自由的,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因为得见圣驾乃是无上的荣耀,为了抬高真龙天子的尊贵身份,就绝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人瞧见了龙颜。
末璃又被请到御驾里,黄花闺女似得躲起来不见人。
等晋州地方官们觐见过了摄政王,把各项安排禀告了一番之后,车队才再次上路。
末璃以为这就能直接到晋城了,哪知半路又停了。
她撩起车帘往外一看,才发现车队竟然到了一条大河前,河岸边停了一排大船,打头那条格外威风。朱红大漆,两层高楼,描金彩绘,富丽堂皇。
这是……要走水路了?
隔着一条大河,从车窗那么点地方往外瞧,她是怎么也瞧不见那所谓的晋城在哪里。
她是尊贵无比的天子,自然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以至于上船时都是坐在车里,让人抬着过去的。
大好的风光就在眼前,却不能看个痛快,这便是贵人的生活,处处拘束。
好在摄政王终归是贴心的“忠臣”,到了船上就放她出来透气。虽然船头是不敢让她去的,但在船舱里透过窗户看一看外面,还是可以。
于是末璃一眼就瞧见了对岸的那座孤城。
说它是孤城,乃是因为这城三面环水,是一个孤岛的样式,只有背后接着一片城镇。整个城都在高墙围绕之中,那高墙可是真的很高,最低处也在十米以上,而东面接着码头的围墙则高达二十米。
比这城更高的,是烟,淡淡的黑烟袅袅而上。这应该就是那些炼铁作坊烧得高炉里冒出的烟火。
末璃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城郭,因为从外面看几乎全是砖石,以至于这城不像中式的城池,到像西式的城堡。
想要进入这座城,只能通过东面的码头。码头平日里很是繁忙,各种的物资尤其是铁矿石和煤炭木炭,都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运到这里,昼夜不停。
今天是接驾的大日子,码头上闲杂的船只都被赶到老远,不许靠近。
水面宽阔,但风平浪静。
末璃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隐隐有一点火气。
等整个车队都上了船,船夫撑起篙,船队就缓缓朝着那座据说是“铜墙铁壁”牢不可破的孤城进发。
*
一开始,一切都是很完美的。
风平,浪静,天高,云淡,气候宜人,正是一个出门行舟的好日子。龙船在水面上轻轻滑行,两柱香的时间之后就能到达对岸。
对岸码头上,早已经站满了人。都是晋城有头有脸的名门富户,等着接驾。
打头的自然是晋城城主季显亭,一个六十多岁的白胖老头,身穿朝服站在太阳底下,汗水淋漓,气喘吁吁。
他并非晋城本地人,乃是上面派来的京官,代表着朝廷对地方的节制。
真正掌管这晋城内外事物的乃是站在他身后的唐家人。
唐家自先祖从关外迁徙到此地,历经五代,终成一方大户。
现任唐家家主唐重天是个五十多岁的健硕半老头子,蓄着山羊胡,站在季显亭的身后。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长子唐天霄和次子唐天理。唐天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胖子,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事故笑容。
次子唐天理三十来岁年纪,消瘦,沉默,蓄着小胡子,带点书生气。
此时此刻,面对御驾亲临的隆恩,这三位却是统一的面带愁容,一言不发。站在大太阳底下,竟然是一丝汗都不出,还隐隐觉得背后发凉。
盖因接驾接的可不是圣驾,而是摄政王这尊大驾。而唐家,最近在摄政王跟前可是很不露脸!捅了大篓子!以至于这尊大驾不得不亲自过来处置!
自十年前唐家举族投诚摄政王展万钧,成为这城池的真正主人。唐家上下莫不敢辜负摄政王的信赖,一直以来都是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经营晋城。终于使这里成为名副其实的铁都,源源不断的为摄政王供应所需的各种马具,兵器。
摄政王有天日之表,龙凤之姿,化雨成龙就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唐家便是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不可想象。
当了一辈子的生意人,后代子孙若是能封官封侯,那该是多大的荣耀。
然而,转眼之间,唐家就要失去这未来天子的龙心了。
只因,那流民巷行刺小皇帝和摄政王的刺客,所用的重箭毒刺,竟然是出自晋城。
想到此处,家主唐天重就愁眉不展,心里沉甸甸的。
他自认管家甚严,行事小心。族中子弟,绝无背主通敌的可能。
但那批重箭毒刺所用的材质不是铁,而是钢!晋城的铁器之所以能占据鎏玥半壁江山,不仅仅靠的是数量,更是因为质量。晋城的铁器比别处还贵,可老百姓还是愿意买这贵的,就是因为它质量好,耐磨耐损。
而质量最好的材质,则都用在了兵器上,晋城所产的兵器更是达到了钢的级别。
但兵者,国之凶器也。兵器者,凶器之中的凶器,族中子弟哪个敢胡来?可没想到就在眼皮子底下出了纰漏,还捅到了摄政王的跟前,这可如何是好。
这等谋逆大罪,王爷还肯让他们唐家自查,就已经是给唐家莫大的面子。
可是唐家自己人查到现在,却还不知道该如何给王爷一个交代。
这件事里面的牵扯……实在太复杂,唐天重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才能求得摄政王的原谅。可他又不能去跟摄政王解释,求得谅解。因为这不是一人之罪,而是灭族之祸。这一关要是过不去,唐家百年基业,就算是到头了。
如今摄政王亲临,便是王爷的耐心到头了。若是这一次,唐家还不能给他一个交代。那等待着唐家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唐天重是不敢想了。
就在唐天重愁得胡子都快变白的时候,河面上突然就刮起一阵劲风。这风来的突然,一把撩起千层波纹,也撩的码头上所站众人的衣摆猎猎作响,差点把帽子都给吹飞了。
劲风过后,天色就开始发暗。原本高挂在天上的艳阳忽而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云层盖住,一下就不见踪影。
天色一暗,众人就纷纷抬头看天,只见天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团又一团的云块,被劲头不住往城头吹拢,越积越厚。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云层就厚到发黑,沉甸甸的仿佛随时就要压到城头。
风也越来越大,刮的人头发乱飞,衣摆乱摇。不多时,风里就夹了雨滴,打在人脸上,叫人面面相觑,神色愕然。
这天,变得也太快了吧。
刚还是大晴天,怎么转眼就要下雨了?瞧着这云的颜色,这风的力度,还是一场大雨呢。而且,恐怕还不是下雨这么简单!
季显亭顿觉不妙,连忙回头对唐天重说道。
“唐贤弟,这天不对劲啊!”
唐天重也抬头看着天,心里也觉得不对劲。
天现异象,到底是凶兆还是吉兆,谁也说不准。
可要他说这是凶兆,那也是万万不行的。于是他连忙把愁容收敛,对着季显亭一拱手道。
“大人过虑了,真龙降临,化雨成龙,这乃是吉兆。”
这么说到也成。季显亭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正是正是。这是真龙降临,真龙降临。”
所谓真龙到底是哪条龙,大家自然是心照不宣。只是……
看到这风雨欲来之势,季显亭还是嘱咐他道。
“贤弟说的是,此乃吉兆。只是京城那边来的消息,你也是知道的。圣驾羸弱,可受不得半点风雨。你看……”
唐天重抱拳道。
“唐某明白。这就吩咐下去,叫人在圣驾途中搭起雨棚,决不让圣驾受到半点风雨。”
“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季显亭点头道。
唐天重立刻吩咐身后的唐天霄,即刻回去做好遮风挡雨的准备。唐天理仍旧留在原处陪老父亲。
唐天霄是个世故的人,虽然父亲没有嘱咐,但他还是在入城之后就安排人给码头的大人们也送去遮挡的雨具。
这雨具刚到,就听见半空中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雪亮的闪电撕破苍穹。瞬间,豆大的雨点就稀里哗啦的砸下来。都来不及撑伞,诸位大人们就被淋了个半湿。
唐天理顾不得自己,一把夺过仆人手里的油纸伞撑开,一步到老父亲身边,为他撑伞挡雨。
然而风大,吹得雨伞乱摇,随风而来的雨点还是一个劲的往人身上扑。雨伞根本起不到遮挡的作用。
雨点扑在脸上,让唐天重眼前有些模糊。然而他抬头看天,却不由大惊失色。
这半空中雷声滚滚,闪电霹雳,似在朝着一处聚拢。
这雷,来的蹊跷,越来越令人不安。
他安慰季显亭说这是吉兆,但依着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怎么看都觉得这是天打雷劈的凶兆。
但不知,老天爷要打的是谁?
*
坐在龙船里看风景的末璃被风吹了一脸的雨,展万钧一把就将她从窗前拽回,啪的就关上了窗。
让她在船舱里坐着不许动,摄政王亲自出去看个究竟。
一到外面,也被这陡变的天象给吓了一跳。
这样的雷,他是见识过的。
这是天雷,惊蛰之时,雷击长生观,就是这样的雷。
可此刻天雷陡现,是为了什么?他就有些糊涂了!
他是个不信鬼神的,所以别人骂他谋国篡位,大逆不道,他也不以为然。
但是此刻看着天雷,他却隐隐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他想篡位,想弑君,想造反,想自己当皇帝,所以老天爷要罚他。
而之所以这么想,全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小皇帝是有可能当一个好皇帝的。
长生观选了十七皇子末璃当皇帝,也许正是天意。他想取而代之,就是逆天而行,所以老天爷容不下他。
但随即他又觉得这纯属胡思乱想,倘若因为他想要当皇帝,所以老天爷就要天打雷劈他。那他早就挨雷劈了,也不用等到现在。
那会不会是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做出了不该做的丑事,所以老天爷才天打雷劈怪罪下来?
想到这儿,他就有点难以释怀了。
心中隐隐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但又觉得不甘心。
若是喜欢一个小男孩就要被天打雷劈,那鎏玥光京城里就得死不少人。何况,他对小家伙的感情,又是和那些玩弄小孩子的人不一样。
他并非想要玩弄小家伙,他是动了真心真情的。
这难道也有错?他不甘心!
所以面对风雨大作,雷鸣闪电,他非但不躲,反而更进一步,站在船头,傲然挺立,目视苍穹。
一见他这个架势,随行的御林军统帅唐宁只觉得眼皮子一跳,连忙抓起一把雨伞冲上。
“王爷!这里风大雨大……”
展万钧伸手一抬,拦住他的话头。
风大雨大,电闪雷鸣,亦有何惧!他倒要看看,自己究竟是错了,还是对了!
摄政王的举动令唐宁不解,但王爷向来说一不二,他也就闭嘴。只是撑着伞站在旁边,举着胳膊在风雨中尽力为展万钧多遮挡一点风雨。
天雷既是天怒,说一点都不为所动,那也是骗人。然而越是天意,展万钧就越有一种想要和老天爷叫一叫板的好胜心。
人人都说他是真龙降世,他不以为然。这天下,有本事的人尽可以来争,哪里需要靠什么天意。
就算天意不让他当皇帝,他也要逆天而行!
然而他想当皇帝都想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天意来找过什么麻烦。
此刻突然冒出这天打雷劈,算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把那心思和此刻的天意扯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是牵强附会。可他就是不能释怀!
那孩子,很好。有小聪明,更有大智慧,心善仁慈,是个好孩子!
正因为她好,所以他才动了那样的心思。否则,光凭着一张漂亮的脸,他又何必犯这样的忌讳。
可也正因为是眷恋她的好,所以他才有了要跟天意争一争的心。美人易得,而知心人难求。他能感觉得到,那孩子的心,是可以跟自己合拍的。
他的君临天下,他的壮志雄心,是可以和她共享的。
所以这叫他,如何能不动那样的心呢。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冷风暴雨,累聚于头顶的电闪雷鸣,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身体被雨淋湿了半边,过水的寒风一吹,他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热。
爱慕之心人皆有之,他只是觉得小家伙好,有什么不可以呢?是男人或是女人,很重要吗?是情或是欲,很重要吗?
想要,就要了呗。就这么简单!
站在雨里,受着寒风,他渐渐觉得自己也许不是在与天意争,而是在于自己争。
也许是他自己在内心深处还不能完全接受那样的心思,总是有所纠结,不能释怀。所以此刻才会假借着天意来做一个选择,做一个了结。
但所谓的天意,就真的能让他完全释怀吗?所谓的天意就真的能给他一个了结吗?
他内心却也是有些迷惘的。
深吸一口气,展万钧微微皱眉。雨水顺着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脸颊,往下淌。
他眯着眼看那累聚的天雷,心里开始期待这天意最后的审判。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见背后有人轻呼一声。
“陛下,不可!”
陛下?小家伙出事了?他猛然转身,就看到末璃裹着一条厚实的锦缎大氅,瑟瑟缩缩的自船舱里探出头来。
风雨立刻扑到她脸上,她抬起一只白皙的小手搭在额头,阻挡风雨。
小巧的手掌下,是她那能说会道的大眼睛,黑漆漆幽深而有神。此刻这一双妙目正直直的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解。
她出来干嘛?是担心他?
风很大,雨很大,风吹雨打之中,他看到她花瓣似的双唇在动,然而却听不见她说什么。雷声,风声,雨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他听不见,就只能看着她的眼,她的脸,她的唇,去猜测她在说什么。
但似乎她说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站在天雷之下,他看到她,心里想的还是要她。
他,要她!
这心一动,就听见头顶上一声撕裂苍穹的怒吼。
他看到她惊吓的脸,双眼从他脸上移开,直勾勾的看向天空,吓得连嘴都合不拢。
展万钧突然觉得不满,她怎么能不看他呢。她那双眼,只能看他。
然而紧接着天空传来的轰鸣雷啸之声,却也引得他不由扭头看天。
只见漆黑如墨,浓稠似浆的天空中,一团血红的火光乍然闪现。
这火光来的那么突然,乍一现身,就盖过了累聚的天雷,把半壁天空照出一片红光。然而红光只是一现,就和天雷冲撞在一起。
众人只见半空中的漆黑和火红陡然炸开,红的,白的,黑的,一瞬间就搅合在一起,化成一团混沌的强光,在半空中仿若一个惨烈的艳阳。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所有人一下就眼瞎耳聋。
末璃心里明白这些症状是强光刺激所致,所以立刻闭上眼,等待这暂时性的眼盲过去。
眼睛还未恢复,但听耳边人生噪杂,都在喊着同一句话。
“凶星!是凶星!”
诶?什么雄性雌性?这又不是天上掉下个大熊猫,还要分公母。
她心里好奇,伸手揉了揉眼睛,眯开一条缝朝天看,这一看,顿时就瞪大眼。
是流星诶!天上有流星!
红色的流星,大概有数十颗的样子,正从半空中急速掉落,屁股后面都烧着一条灼热发光的尾巴。
而其中有一颗格外大,就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不,不好啦!要死!
恐龙是怎么灭绝的?就是被流星雨砸死的。这玩意要是落在他们身边,那是谁也活不了!
她吓得脸色刷一下就白了,顾不得别人听得见还是听不见,撕开嗓子就大喊起来。
“流,流星,砸过来了!快跑!”
这一句话,展万钧听到了。看着不断接近的凶星,他也意识到这东西来者不善。
一个箭步蹿到她身边,伸手将她裹进怀里,他大吼一声。
“快开船,走,离开这里!”
唐宁立刻也大喊起来。
“开船,走!”
船工们手忙脚乱的拿篙子,拿船桨,谁也不是傻子,看着这颗凶星越来越近,都知道来者不善。可是人多手杂,再加上慌乱,竟是乱成一团,把船划得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就在原地打转。
凶星转眼就到了头顶,这红色的火球如此巨大,以至于众人都能感觉到那烧的热意,一阵阵往人脸上扑。
展万钧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看怀里的末璃一眼。
“抱紧我。”
末璃呆呆的,听到这一句话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会死吗?临死前有人陪着一起,应该不算太糟糕吧。
哈,又要死一次哈。一点也不好玩啊。
她惨兮兮咧嘴笑,叫展万钧皱眉,好气又好笑。
都这时候了,她还笑得出来?而且笑的这么难看。
但她终归是对他笑,又抱着他,这总该说明,哪怕是死,和他死在一起,也是值得她高兴的吧。
这么一想,那难看的笑容就不难看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对唐宁使了一个手势,然后一把抱起小皇帝,快步蹿到船头,纵身一跳。
啊,他不是要和自己死一块啊,是要带着她跳河啊。
末璃心想,但很快她发现一个问题!
等一下!救命啊!她不会游泳!
*
落水的瞬间,只是咕咚一声闷响,然后所有的人和声音都一下被水隔开。她仿佛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绿莹莹的。
起初她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本能的就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一定会保护她的,她就是这么笃定的相信。
事前她就做好了准备,深呼吸,闭上眼。所以入水之后,只是觉得一阵凉意袭来,耳朵里嗡嗡的,就再没有其他不适。
也许几秒,也许几分,她才小心翼翼的睁开眼。隔着微微泛绿的河水,她看到自己所乘坐的龙船墩的一下就沉进水里,拦腰折断,向中间凹陷,像一截面包一样脆弱。
船体渐渐崩溃四散,大大小小的木片,船舱里的桌椅板凳,还有随行所带的箱笼匣子,都跟天女散花似得在水里撒开。
同时洒出来的还有人,张牙舞爪,大喊大叫,在水里手舞足蹈。
仿佛所有人都在朝她喊叫,招手,然而她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全是咕噜咕噜的声音。
如果不是他抱着自己跳水,那她也是其中之一吧。
好可怕!想到这里,突然就觉得眼睛疼,河水辣眼了。
这疼让她气息一乱,嘴里就噗噗噗的冒出一串水泡。水泡奋勇向上浮,但还没到水面就被越来越大的波浪打碎。
被浪推着,她的呼吸就越来越不稳。
好难过!她的心剧烈的跳动,头晕,心慌。她需要氧气!再不呼吸就会死的!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理智,末璃开始慌乱起来,不顾一切的伸手往上爬。
展万钧本来屏息沉在水里,安安静静的看着龙船崩溃的瞬间,内心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没死,但老天爷也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和愤怒。这究竟说明什么呢?
说明他做错了?还是说明他没做错?
他也糊涂了。
怀中的小家伙一开始很镇定,他也就有些大意。但没想到转眼之间,这小东西就发了难,手脚并用的踩着他往上爬。他一不留神就被她踩的气息一乱,也汩汩的吐出一串水泡。
她这个架势一看就是个不会水的。慌不择路,自寻死路!
于是他眉头一皱,松手用力将她一把推开。
末璃在水里咕咚翻一个跟斗,开始墩墩的往下沉。
她被放弃了?他要杀她?
简直不敢相信!她瞪着眼,顾不得河水辣眼,死死的瞪着他。
不不不,她不想死,她要活着!她得自救!
于是她开始手忙脚乱的划水,完全无用的狗刨式,越刨越往下沉。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她静止不动,摊开四肢,会有很大几率缓缓浮起。这些知识,在现代都是很普遍的基础溺水自救知识。
可惜,说说容易做做难。在生死关头,能做到绝对冷静的人并没有几个。
她显然也不是其中之一。
越怕死,越容易死,而且越作越死。
对死亡的恐惧越来越大,末璃在水里痛哭,然而一张嘴吃了一大口河水。又冷又涩,灌进喉咙里就直接岔气,往肺里去。
她立刻就咳嗽起来,于是吸入更多的河水,感觉自己的肺一下就全是水。
被溺死就是这样的吗?好可怕!
这一回她死了,还会再穿越吗?
不要了吧!她运气太差,再穿也不会轮上什么好角色。
还是死了算了!
可是!还是不甘心啊!为什么?明明是一起跳下来的,他要推开她?明明他会游泳,为什么不救她?他不是说会保护她的吗?
骗子!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死!
她错了,错信他。他就不是个好人,他就等着她死。这一回老天爷都帮他,她可算是能名正言顺的死了。
可恶!可恶!
她闭上眼,渐渐沉到底。
在脚尖触及到河底石块的一瞬间,有一个巨大的力量突然将她拽起。
末璃浑身一震,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在不断的上升。
她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头晕晕的,眼前是一片模糊,所以这感觉是真是假也说不清。
只是出水的一瞬间,她本能的张开嘴用力呼吸,然后迎接她的是整个胸口撕裂般的疼痛。
肺,简直要被水和空气撑爆了。
一口气吸入,都还来来不及到肺部,她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灌进去的河水从喉咙,鼻孔喷出,带着苦涩和腥气,一路烧灼她的呼吸道,令人痛苦不堪。
好难过!好恐怖!好痛苦!
活下来的喜悦还来不及品尝,她就饱尝了溺水后的各种痛苦。
但不管怎么痛苦,她还是庆幸自己没有死。内心是感激的,他终归没有丢下她。可是情绪仍旧是愤怒的,因为他让她吃了这么多苦。
她咳嗽,呕吐,流泪,要把身体里灌进去的那些水都一股脑的倒出来,连同恐惧一起。
展万钧一手圈在她肋下,一边用脚踩水一边用另一只手开始撕巴她的衣服。
末璃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但实在是没有半点力气,只好被他撕开衣服,脱得只剩下贴身的衣裤。
把那些吃饱了水又沉又厚又碍事的衣服都扔掉,他把她扛在肩头,单臂奋力划水,朝岸边游去。
随着对岸渐渐靠近,理智也渐渐回到她的身体里。
她明白,他推开她是为了自保,等待她溺水也是为了自保。他并没有放弃她,只是在等待最合适的机会救她。
那就是她快要死了,没办法再挣扎的时候。
他是对的,虽然这个过程她会受苦。
出水以后撕巴她的衣服,也是为了减轻负担。别看她没几两肉,可身上的衣服吃了水,那分量就可观。为了节约体力,脱掉这些碍事的衣服是正确的。
他和她都不会死,会活下来,这就很好了。
但接下来呢?只穿着这么单薄衣服的她,和他紧密贴合在一起的她,可就要不妙了呀。
此时此刻,求生是第一要事,他未必会意识到她的“不同寻常”。可他那么聪明,就算没有当场识破,事后也肯定会想到。
所以,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她,是不是又要经历一场生死起伏?
她怎么就……这么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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