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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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公主。”

    楚夏缇盯着眼前一身黑色劲装的穆昆,愣了许久,才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不明白,凤仪宫应该到处都是守卫才是,他又怎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进来呢?

    穆昆心疼地望着形销骨立的楚夏缇,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柔荑,道,“公主你受苦了,请速速随我回匈奴罢。”

    楚夏缇下意识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倒退了一步。

    穆昆的手臂凌空僵住,黯然道,“难道。。公主你还不愿离开燕宫吗?”

    楚夏缇垂眸咬着唇,没有说话。

    不,她怎会不愿意离开呢?

    在这世间,怕是再没人比她更想离开这座只有悲伤和难堪的燕宫了。

    穆昆望着她,酸涩地道,“我都听说了,那人不但负了你,还敢这样待你。。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自知自己并不是她的谁,再不服气,又能再多说什么呢。

    楚夏缇抬起头,望着穆昆,忽然想起第一次自己遇见他时,他也曾带自己短暂的离开。

    她静默了许久,才自嘲般苦笑道,“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带我离开她。”

    穆昆眸中泛起精光,道,“公主,你同意了?!”

    楚夏缇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凤仪宫,终是点了点头。

    随穆昆踏出宫殿的时候,外面的风雪下的正大。

    并无人前拦阻拦他们。

    穆昆脱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她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殿门口,问道,“你做了什么?燕宫中的那些守卫呢?”

    穆昆摇着头,“并不是我除去的。”

    “那是何人?”楚夏缇立住,正色问道。

    穆昆抿紧了唇,什么话都没说。

    楚夏缇的心底没来由得一慌,抬高了音量,“除了你,今夜还有谁进宫了?”

    她这才想到,光凭穆昆一人即便有本事夜闯深宫,但也绝无可能将宫内的守卫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

    穆昆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公主,这里待得越久越危险,我们还是快些离开。。。”

    “放开我!”楚夏缇用力甩开他的手,直直望着他,心中突然一凛,道,“今夜,你们并不仅仅是为接我离开而来的对不对。。而是。。而是。。”她不敢再说下去,她这才意识到,在这座燕宫之中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其实不是自己这个匈奴公主,而是那位大燕皇帝。

    穆昆叹了口气,苦涩地问道,“公主,既然你已决意离开燕国,可否就别再为旁人多想了?”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盯着她道,“而且,我确是只为公主而来。”

    楚夏缇愣了愣,微微别过脸,喃喃自语道,“或许你说的对,我是不该再想着她了。。”

    她迈开步子,可走了没几步,她又立住了。

    她的双手揪在了一起,不知是不是因为风雪太冷的缘故,她娇瘦的身子隐隐有些打颤。

    穆昆看在眼里,只好也立住了。

    她霍然转过身,凝眸望着穆昆的眼睛,像是对着他,又像是对着自己说道,

    “我想再看她一眼,真的,就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穆昆才长叹一声,道,“唉,我带你去罢。”

    “谢谢你。”

    “公主不必言谢,你该知道的,你说的话。。我总是听的。”

    穆昆走在前面,走得很快,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身后的楚夏缇发觉他声音中难言的痛意。

    两人刚走到未央殿外,便听到一个清柔的声音坚定地响起。

    “我已有了她的孩儿。”

    楚夏缇一愣,随着目瞪口呆的众人望去,只见一袭白裙的冷岚歌正盈盈站在殿中央,

    “若不信,你可传王太医来问,他已替我把过脉,这确是在她登基之后才有的。”

    “你!你怎敢如此。。你难道忘了当初跟爹立下的毒誓了吗?!”冷宥怒不可遏地厉声骂道,举起手掌便朝冷岚歌脸上重重掴去。

    冷岚歌唇角极淡的一笑,闭上了眸子,没有躲避。

    她当然记得自己当初向冷宥立下的那个毒誓:若自己再跟慕容颜有半点瓜葛,便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可,他并不懂,其实让一个人生不如死要比不得好死来得更折磨痛苦。

    “够了!”殿内倏地响起一声低喝。

    她闻声睁眼一看,是慕容颜紧紧攥着冷宥的手腕,站在两人中间。

    慕容颜的身形实在太快,待看清此变故,两旁的侍卫忙慌张地拔刃,纷纷上前围住已从王座上下来的她。

    “你这。。该死的逆贼!”冷宥带着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光瞪着慕容颜,深恶痛绝地道,“老夫即便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她不语,但攥着冷宥的指节已因太用力而根根泛白。

    她目光灼灼地扫过将自己层层围住的众人,最后落在同样孤然孑立的冷岚歌身上。

    她手上使劲,将冷宥远远推开,红着眼眶对上冷岚歌的眸,薄唇微颤,一字一字地道,

    “已经,够了。”

    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

    这些天,其实她也时常会想,如果自己真的不是女人的话,是不是很多事情就不会变得现在这般无能为力?是不是母妃就不必那么忍辱负重,最后还是红颜早逝在深宫?是不是这一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千山万重和苦难艰辛?是不是那些本不该牵扯进来的女子就不必一再因为自己而委曲牺牲或是心生憎恨?

    此时她的脑中忽然浮现起慕容玄那张睨着自己的轻蔑的脸,以及那句带着浓重嘲讽的羞辱:

    “哼,就凭你?区区一个只知道靠朕的女人求生的娘娘腔?”

    慕容颜的眸底深处,暗沉一片。

    现在想来,其实慕容玄说的并没有错。

    一直以来,她不断地想要变得强大变得厉害,她想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保护自己所爱之人。可到头来,其实却一直都是她们在保护着自己。曾经她以为,只要自己不断地爬、不断地爬,只要爬到所有人的头上,就不会那么寂寞痛苦了。可即便她如今已是历经沧桑,贵为九五,可好像一切都没有变,所谓成长,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梦。

    慕容颜终是望向一旁神色阴鸾到极致的冷宥,缓缓道,“冷大人,你的女儿,她是个好姑娘,即便她欺骗了你,也是因为她。。太善良了。”

    “至于我。。”她顿了顿,慢慢取下头上的金龙王冠,解开束发。

    楚夏缇眸中一惊,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当众坦白身份。

    “慕容颜!你这是做甚么?!”冷岚歌失声叫了出来。

    摩耶桐心底一缩,忙冲上前想要制止她,苏琬见了立即喊人抓拦住她。

    当如墨的青发登时如瀑般直直披散下来,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看起来无比异魅的慕容颜。

    “至于我,却不想再欺骗下去了。”

    她望着面上更加阴森的冷宥,望着神色复杂的段无忧,望着一脸戏谑的苏琬,望着神情各异的众人,仰天暗哑地笑道,“我确是女子,这下可满意了?”

    听到慕容颜亲口承认,冷宥来回扫视着冷岚歌和慕容颜二人,却发现自己女儿盯着她的时候,眼里非但并无一丝惊讶或是憎恶,反而露出了一种无比怜惜又无比温柔的眼神,他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冷岚歌没有回答,只是眸中泛起了晶莹之色,她望着慕容颜,哽咽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我。。早该这么做。”慕容颜说完这句话,便别开脸不去看她。

    冷宥顿时只觉如遭一阵毒鞭,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扑面而来。他狰狞的脸上起滔天的怒焰,似要焚尽慕容颜和冷岚歌,他忍无可忍地夺过身旁侍卫手中的剑,便冲上前,直刺慕容颜,“老夫宰了你这罪孽深重的妖女!”

    滴答,滴答。

    慕容颜手握剑身,粘稠的血坠落在地,她却感觉不到痛。

    ‘铛’的一声,她手上使劲,将冷宥手中之剑生生拗断,震得冷宥倒退了数步。

    摇曳不定的烛光下,慕容颜的神色渐次灰败苍凉,她的喉间迸发出绝望的笑声,“是,你说的没错,我是罪孽深重。我本渴望父母慈爱,但他们却因我之故到死都没能互相说过一句爱,是我之罪!我本渴望手足和睦,但他们却自相残杀,而我的手上又染了多少他们的血,是我之罪!我本渴望与一人相知偕老,可如今却爱恨两难空无所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因我受难,是我之罪!”

    “而我犯下最大的罪就是,生而为女子,尤其是帝王家的女子!”她望了望自己身上的龙袍,笑得愈加悲恸,“我本以为,换上这身皇袍,我便能护我所爱之人,行我想做之事。。我真是傻,我早该明白才是,人的身份岂会因为一件衣裳而有改变?自欺欺人本就难逃自取其辱,今生是我作茧自缚,终沦为世人笑谈,只求来世,苍天施舍,永不为人!”

    言罢,她便毫不犹豫地举起断剑直刺自己心窝。

    在那一刻,她仿佛,终于找回了一丝真正的自我。

    “不要!”

    冷岚歌,摩耶桐和殿门外的楚夏缇同时失声喊了出来,但谁都来不及救她。

    眼见那锋利的断刃即将刺入慕容颜的胸膛,她却忽然手一猛颤,剑尖抵着自己肌肤,但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不仅如此,就连她整个人,都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满殿的武,也全都被定在当地,动不了分毫。

    “呵,你们姓慕容的,还真是不怕死的很!”

    一声冷冷的女子声音凭空响起,众人只觉一阵凌风而至,只见一位貌美如仙的白衫女子和一位清妍俏丽的黄衫少女同时飞身入殿。

    那白衣女子款款落在慕容颜身前,下一瞬便抬手掴了她一巴掌。

    慕容颜暗暗吃痛,但依旧动弹不得。

    她瞪大了眼,万分诧异眼前的狼女璎璎怎会出现的这般不合时宜。

    “痛吗?”璎璎抚上慕容颜的脸颊,问道。

    慕容颜只是压抑地道,“为何。。不让我死?”

    只听“啪啪啪啪”数声响过,众人只见那白衣女子左右开弓,又是好几记耳光落在慕容颜的脸颊上。

    “姥姥。。”黄衫少女于心不忍地低喊了一声,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再不敢吱声。

    璎璎收回手掌,盯着两颊高高红肿的慕容颜,又问道,“痛吗?”

    “不痛!”慕容颜目露怒火,愤然大声吼道,“你为何这般折磨我,要不就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她话音刚落,只听“啪”的清脆一声,慕容颜的脸上又重重落了一掌。

    这一掌极重,一行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淌下。

    “我说过要杀了你吗?”璎璎眯起了美眸,神色慵懒地道,“我打你,是因为你明明刚刚才说过再不要欺骗了。可这会儿我问你痛不痛,你却又开口骗人。”

    她轻轻抽出慕容颜手中紧握的断剑,指了指她的胸口,轻笑道,“这里,真的一点都不痛吗?”

    慕容颜几乎要咬碎了牙关,但也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唉,六界之中,最虚情假意口是心非撒谎成性的,果真莫过于人。我真是不明白,难道说一句打心底的真话,就那么难吗?”璎璎叹息道,“既如此,你不敢说、不敢做的,我便都替你做了罢!”

    话音刚落,只听数声惨叫,原本举剑指向慕容颜的侍卫全都暴毙而亡。

    “你。。你到底想做甚么?!”慕容颜吼问道。

    “方才他们对你一再相逼,其实你心里很想让他们死,不是吗?”

    她身形一移,已闪到冷宥身前,伸掌便掐住了他的喉口。

    “前辈。。求你!饶过我爹爹罢!”冷岚歌望着满脸紫涨的父亲,急得大叫出来。

    璎璎却笑着望向慕容颜,问道,“姓慕容的,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很想让他死?”

    她当然想他死!

    但她一看到冷岚歌含泪的眼睛,只能别过脸,咬牙道,“饶了。。他罢。”

    璎璎脸上的笑容登时没了,如笼寒霜般一字一字地道,“你,又,说,谎。”

    话音刚落,只听冷宥一声惨叫,一只胳膊已被璎璎生生打折。

    “当真不想他死?”

    “是!”

    又一声惨叫,冷宥另一只胳膊也被打断。

    “我最后问一次,你可要好好回答。”璎璎继续问道,“你到底要他死还是活?”

    冷岚歌对着慕容颜哀求道,“求你,想办法。。救救我爹爹!”

    “住口!”冷宥喘着粗气打断了冷岚歌,他瞪着慕容颜,骂道,“妖女,何必再惺惺作态,你既有能耐找这妖物做帮手,怎没能耐干脆点要了老夫的命?!”

    慕容颜额前的青筋的根根突起,可无论她使出多大劲,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真的不肯说出来吗?”璎璎遗憾地摇着头,高高举起了手掌。

    “我想让他死!”

    慕容颜双眸赤红,死死盯着冷宥吼道,“若不是因为歌儿,你早该死了!”

    若不是他,自己,歌儿和四哥之间怎会沦为如今这般悲惨境地?

    若不是因为他,今日的自己,又怎会落得这般荒唐狼狈的境地?

    从很早很早以前,她就一直很恨他,一直很想让他死!

    “让他死!让他死!让他死!”

    直到今日才把这口恶气吐露出来,在说出‘让他死’的那句话的时候,她觉得畅快极了。

    “这才是好孩子。”

    璎璎终于满意地笑了出来,但下一瞬,她的手掌还是重重挥了下来,砸在冷宥的天灵盖之上。

    冷宥身子晃了晃,死不瞑目地瞪着慕容颜倒在了地上。

    “爹!”冷岚歌失声痛哭了出来,亲眼看到自己父亲死在自己面前,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也昏死了过去。

    慕容颜空洞地望着冷宥的尸身,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觉得很奇怪,明明方才心里还觉得很畅快,这是这会儿,就好像整颗心都突然被人一下子全掏空了一般。

    “喝你爱喝的酒,爱你喜欢的人,杀你憎恨的人,这并不算什么罪业。人的寿命那么短暂,本就该真真切切地活上一回,不是吗?”

    璎璎徐徐走到苏琬身后,用指甲轻轻划过她挂着泪珠的脸颊,“那么,下一个,你还想杀谁呢?”

    苏琬望向慕容颜,泣不成声地道,“我。。我知道错了。。求你。。放过我罢。”

    “如何?你要不要放过她?”璎璎盯着慕容颜问道。

    慕容颜张了张口,颓然道,“你还是,杀了我罢。”

    “我都说了,我从没想杀你。”璎璎不满地道,“也罢,你不说,我也知你是恨她的。”

    说完,她便朝苏琬头顶重重挥掌。

    电光火石间,突听‘哧’的一声轻响,璎璎眉心一皱,忙将还未落下的手掌倏地五指并拢,将破空而来的暗器牢牢抓于掌心。

    “什么人?”她眼神一凌,朝殿外厉声问道。

    只见一位褐袍老者龙行虎步地踏进殿内,他身形如渊,虽满头鹤发,但闪烁光芒的眸子依旧不减英气和霸气。

    他凝眸望着她的绝世容颜,眸中泛红,又添了几分柔情,他轻轻地道,

    “果然是你,璎璎。”   雀灵梦舞(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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