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西间,电唱机里播放着苏州评弹《玉蜻蜓》,烟榻上,躺着一个五十来岁,身穿月白色对襟绸衫的微胖男人,一头花白的头发整齐的向后拢着,除了那双眼睛里偶尔流落出的戾气,看上去就像苏杭一带鱼米之乡的富家翁。
隔着螺钿描金炕桌,另外一侧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长得肌肤胜雪,眼若秋水、眉似春山。如果不是那一脸的浓妆艳抹,和那身过于艳俗的粉色织锦旗袍,可说得上很有几分姿色。这名少女熟练地烧着鸦片烟。
一名徒弟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回禀道:“师傅,有人在外面求见。”
黄金龙不耐烦的皱眉摆手:“不见不见。你们就不能让我清净几天?谁这么神通广大,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
“师傅,我是回了那人您老不见客。可是那人说请您看看这个,就一定会见他。”
黄老板只好放下烟枪,接过了徒弟递过来的便笺,便笺上只有一首杜甫《登岳阳楼》的五言律诗的后四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他吃了一惊,这正是前些日子自己写给远在重庆的杜月笙密信中一首诗的后四句,当时自己只引用了前四句。来人是谁?他只能不动声色的命令道:“你把客人请到前面的敞厅,说我马上就去。”
周成斌平静的随着迎客的那名徒弟走进花园里的三间敞厅,他的脚步不急不缓,神态从容悠闲。
徒弟献茶,请周成斌客座入座。周成斌端起清康熙年间的景泰蓝盖盅,似有似无的品了一口。不大一会,换了一身灰色贡缎长衫、黑色团花摹本缎马褂的黄老板踱着四方步走了出来。他打量了一下来客:三十岁出头,国字脸,身材高大,一身高档西服,英傥不俗。温有礼的外表下,阅人无数的黄金龙看到了来客眼中掩饰不住的犀利和决绝。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先生贵姓?我们好像素未谋面吧?”
周成斌迎着他的目光,淡然一笑,答道:“免贵姓周,周成斌,国民政府军统局上海站站长。”
周成斌?!就是那个淞沪一带皇军的头号通缉犯,上海市民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周成斌!虽早知来者不善,黄老板还是大吃一惊!
气定神闲的周成斌,和乍闻来客身份,略显惊慌失措黄金龙相比,大有喧宾夺主之势。黄老板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冷笑道:“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苏杭扬嘉一带也是,你既然到了这里,还想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吗?现在军警宪特都在追捕你,你自投罗网,意欲何为?别忘了,我是冈村宁次将军亲自任命的日中亲善大使,是皇军的好朋友。”
周成斌的笑容依然波澜不惊:“寒夜客来,亦是乐事。黄老板的待客之道,实在是不敢恭维。面见黄老板这样的江湖前辈,成斌不敢空手而来,有两份见面礼相送。黄老板可愿一观?”
黄老板略一愣神,只好说道:“也好,我就看看你带来了什么?谅你也没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周成斌不紧不慢的递过来一张宣纸和一张白书报纸,还有两张照片。宣纸上面写着几行行楷,一笔苏体字,妩媚中不失刚劲。黄老板顾不上欣赏,仔细一看大吃一惊。
去年七月,黄金龙通过一个徒弟牵线,高价卖出了一批数目很大的西药,买主是一个自称从满洲国来的高丽人。这几行字正是这笔生意的价格、数目、交货地点、付款方式等等,不是经手人绝对不会知道的如此详细。那张白色书报纸上是一个人叫程波的人写的证词,证明这笔生意的确是自己经手的。
黄老板拿起照片,一张照片是自己和程波的合影。二人相对而坐,地点正是眼下这座藏娇的金屋——听雨轩!
另外一张照片上是一个身穿中华民国**中校制服的男子,此人就是程波。
周成斌说道:“第五战区阎司令长官托我替他转达对黄老板的谢意。您通过程中校提供的这批西药,已经用在太原会战中了。”
黄老板心中一阵发紧,如果这些东西放到日本人面前,就是不折不扣的资敌!其实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程波的身份,只是姓程的出手大方,开的价格比当时市面上高着两成。自古富贵险中救。他也就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任由手下的大徒弟成交了这笔生意。事后还颇有点担心。事情过去半年多了,当他终于以为这笔可观的利润可以平安落袋时,周成斌——这个瘟神却找上门来了!
黄老板不甘示弱,冷冷的说道:“你想胁迫我?!我姓黄的这辈子从不受人胁迫!你打听打听。哼!我跑江湖、打码头的时候,你还吃奶那!年轻人,江湖人讲的是个‘义’字,黄某不想把事情做绝了。你走吧,今天我就当没有见过你!”
这番话软中带硬,周成斌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黄老板言重了。成斌此来,是素闻黄老板义气过人,特来登门求教的。怎么提的上‘胁迫’二字?黄老板以民族大义为重,协助程中校为抗日**提供药品,是大仁大智之举。成斌佩服。”
“你少拿话挤兑我!大不了我向皇军承认被人利用,不查之下,犯下大错。凭我黄某人和皇军的交情,未必就会掉脑袋!而你,哼!就将死无藏身之地!别以为自己有两下子就了不起。我也不怕和你明说:这座听雨轩,看起来是富贵温柔之乡,实则是虎狼之地!多了不敢说,二十几个高手还是有的。只怕你来的去不得!再说我把你交给皇军,岂不是大功一件?区区一笔西药生意,还怕皇军不谅解吗?”
周成斌敛起笑容,正色答道:“黄老板你别忘了:中国并没有亡!”
“那又如何?我只知道现在的淞沪杭,是日本人的天下!”
“民国二十一年淞沪抗战,日本鬼子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九年过去了,中国没有亡;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大言不惭,再次叫嚣一年之内灭亡中国,到现在快四年了,中国依然没有亡!我奉劝你给自己,给自己、你的家人、徒子徒孙留条后路!”
中日之战陷入了胶着的持久战,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黄老板不是不担心自己将来的命运,否则他也不会给重庆的杜月笙写信试探。可是眼前这个人究竟干什么?他有能力给自己保障吗?他要如何才能相信这个人的诚意哪?
周成斌看出了黄金龙的犹疑,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戴老板听说黄老板信中引用了这几句诗,大为感慨。对杜老板言道:故人之思,谁能免俗?只要黄老板心里还记得自己是个中国人,我们也不会忘了当年初到上海,黄老板的照应提携。戴老板命令成斌把这个交给你。”周成斌吟诵的四句诗正是黄老板写给杜月笙信中表达自己追念故人、心境颓唐的诗圣杜甫的诗。
周成斌从西服内兜中掏出一张双折的证书放在了茶几上。黄老板欠身拿了过去,打开一看,不由心中一喜,这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一张特赦令,签发人居然是中国战区最高司令长官蒋中正,副署的是自己很熟悉的三个字的手书:戴雨农。
拿着这张特赦令,黄金龙一再犹豫,周成斌如何看不出来?并不催促,好整以暇的端起盖盅品茶。终于黄老板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成斌想借黄老板的远东号游轮一用。周某素来仰慕黄老板,绝对不会置朋友于险地。我保证这件事情绝不会让日本人知道。事后完璧归赵。这是我预付的船费。”周成斌拿出五根金条。
区区数根金条,黄金龙并不放在眼里,他需要的是自己的安全,眼下的,将来的,他都需要。他沉思许久,问道:“我如何才能相信你的诚意?”
周成斌一字一顿的正色说道:“我的诚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戴老板的诚意。”
黄金龙犹豫再三,乱世之中,左右逢源才是生存之道,终于点头答应:“好,我黄某人交了周站长这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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